楚灼天还没亮就起了床,没有多想,直接跑去后山的银练坠瀑布,去进行常人无法忍受的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与摧残。
银练坠瀑布下早已坐了一人,一身被冲湿的蓝衫,还有一双天生剑眉,英气十足,气势逼人。
楚灼不说话,往胡忌旁边一个身位的地方坐下去。
两人无言。
瀑布如一条翻滚直下的巨蟒,咆哮而至。
面前一棵梧桐树,郁郁葱葱。
楚灼双目紧闭。
……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就此别过。”
一个须眉星眸的少年作揖行礼,白衣如雪。
一如当年初见时。
“白衣白马。”楚灼牵出一匹白马,换了黄尚手中缰绳,牵回一匹黑马。
白马换黑马,少年远行,志在千里。
一骑绝尘。
……
天是骤亮的,一刹那,整个世界就换了新装,黑夜变白日,万象更新,耳目一亮。
楚灼睁开双眼,站起转身,作揖行礼,径直离去。
胡忌终于睁开双眼,看着楚灼离去的背影,一句话没说,但心里有点奇怪,这混小子怎么来得这么勤了,都连续五天了。
“你还不教他练剑?”一个温良醇厚的嗓音响起。
“还早。”胡忌闭起眼睛,惜字如金。
没了声响。
……
楚灼自银练坠瀑布离开后,用过膳食,自行去到道德林内的一片竹林处,一如既往地使着腰间两把竹剑,一下一下的往青翠竹子身上砍,发出与往常无异的声音,连树上的鸟雀都惊动不了。
楚灼目不转睛,死死地盯着竹子,一声不吭。
一个蓝衫学长无趣地靠在一棵松树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眼神慵懒。
似乎当初他也是这样靠在银练坠瀑布前的一棵树上,看着楚灼坐在瀑布下,一看就是许多年。
只不过当时靠着的是一棵百年梧桐树,眼下此处只有一棵寻常不过的松树,与他脊梁一般挺而直。
楚灼卖力地挥舞手臂,毫无章法,乱砍一顿,竹子纹丝不动,分毫不伤,只掉落下几片竹叶,和竹枝上的几条浅痕。
天上一轮红日不停移动,光阴如水,奔流不息。
楚灼不知疲惫,不停地砍着,地上已是一堆竹叶。
“砍竹节。”胡忌冷不丁地说了句。
楚灼没有多言,直接照做,尽管他不解其意,仍然将竹剑对准竹节,一顿无情地蹂躏和摧残。
飞鸟掠过高林。
色彩相杂,竹影斑驳。
楚灼的影子已经收缩到了脚底,竹子还是没有被他砍倒,这次就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存于竹节上,如行无用之功,竹剑砍竹,怕不是一个荒诞不经,可笑至极的弥天大谎。
这时一枚松果从天而降,骤然掉落,靠在松树上的胡忌都快要睡着了,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立即捕捉到了正在急速下坠中的松果,他目不斜视,只瞟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呵。”
一声冷笑,胡忌转身离开,留下一个侠气侧漏,桀骜不驯的背影。
楚灼和胡忌相处了三年,至今摸不透这个蓝衫学长的性格脾性,有时就像头犟牛,谁都拦不住,非要把那几个锦服学生给砍发处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就相当于砍头了,缘由只是因为他们骂了阿茄一句“有娘生没娘养”;有时又像孺子牛,但还是谁的话都不听,只听胡笳的,阿茄囔囔着要看白鹤,他二话不说,不知道从哪里抓来一群野鹤,捆在斋舍附近圈养,养鸡一样养。
只是最后一只都没剩,全进了两兄弟的肚子里面。
犟牛也好,孺子牛也罢,反正都是牛,都是牛脾气,都只跟胡笳有干系,到了楚灼这里,就只剩下一个冰冷的牛屁股,用再炙热的人脸也贴不暖和的那种。
楚灼看着胡忌离去的背影,默默地收起两把竹剑,挎在腰间,整顿好后,正打算就此离开时,他双眼瞪大的望着地上的那枚松果,满脸震惊。
一枚松果,一分为二,切口处削平如镜,简直是鬼斧神工!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身侧那根青竹,又重新抽出竹剑,对准竹节,痛下杀手。
忘了人间。
……
天地换了夕阳,暮色苍茫,暝烟四合。
一个裹着大红袍的小女孩,粉嫩的脸蛋跟瓷娃娃一样精致,脸上此时却尽是埋怨之色,她用双手忙推着周澋往前走,周澋也不恼,一脸的无奈和慈爱,挂着淡淡的笑容,旁边一个文生公子模样,白袍皂履,不疾不徐,从容自然,正是白身娄柔。
三人原本不同路,只道是周澋和李红鱼两人奉旨取竹,事成之后,今日归京,娄柔却因往时与太学的那位女博士有过数面之缘,被山长嵇安口头授令前往白帝城为其接风洗尘,原定本是三日之后,不料信中临时改了日期,换成今日,恰逢周澋和李红鱼两人归京也途径白帝城,三人便阴差阳错的做了回同道中人。
至于红袍小女孩作甚如此焦急不安,原来是三人入了白帝城后,寻了一处店家打尖,正值晌午,宾客盈门,便听见了赫赫有名的伶人元采,今日申时要在白帝城搭台唱歌的消息,两人俱是图个新鲜好奇,便拉着正在扒拉美味佳肴的红袍小女孩,跑去观看。
这一看,不料就差点误了大事,三尺红台上一曲又一曲,台下众人倒彩一重接一重,三人不知不觉就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还是红袍小女孩嘴上啃着的糖人吃完了,这才瞪着大眼睛,猛的想起正事,立马攥紧拳头,重重的将周澋和娄柔两人敲醒,这才有了现下这怪诞滑稽的一幕。
不慌不忙的娄柔倒是并不着急,来信中说,太学女博士到白帝城时,已是黄昏之后,将近人定之时。倒是周澋和李红鱼两人让李令尹派来的人马在城头空等了一个时辰,红袍小女孩怕回府受到家罚,这才不停的催促着周澋快点走,甚至还使上了双手,尽管她力气小得可怜。
周澋这人学艺时被师父师娘给骂多了,养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虱子多了不怕痒的恶习,倒是不怕这些身外之事,再怎么也不能砍头吧。
他乐呵呵的和娄柔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家常,苦了可怜的小红鱼,一肚子委屈,无人可诉。
娄柔与两人随行到了白帝城城头处,作揖行礼,就此别过。
红袍小女孩这会儿突然从周澋身后窜出来,跑到娄柔面前,拉了拉衣袂,娄柔不解其意,但还是善意的俯下身子,倾耳细听。
李红鱼用手遮住嘴,靠近耳朵,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想要凑过来的周澋,这才放心的小声说话,娄柔听闻过后,呵呵一笑,点头应承。
君子一言!
红袍小女孩用眼睛瞪着,没有说话。
驷马难追。
娄柔无奈一笑。
远处的周澋看得一脸茫然,见到李红鱼兴高采烈的蹦蹦跳跳回来,也没有多问,两人就一同走上了一辆华贵的马车,最终整辆马车徐徐消失在暮色之中,留下寂寥而单调的声音,但也随着马车渐行渐远而渐无声。
娄柔转身走入流光溢彩,灯火辉煌的街道中,如小玉报双成,因仙府庭院重重,须经辗转通报一般,他亦是因为街道纵横,市面繁华而多次辗转,才到了一艘停泊江边的官船面前。
他停步江边,水光接天,风光旖旎,一看便忘了回神。
这时,正好有一个背着小书箱的小书童从船里跑出,蹦蹦跳跳,紧跟其后的是一个白衫佩玉的温润书生,摇头苦笑。
“知报,又没有女娃娃,你跑那么快干嘛。”书生叫道。
“公子!你简直俗不可耐!我这是仰慕娄先生的风采!我背上的小书箱里面还有娄先生的墨宝呢!”小书童知报瞪眼道。
“我特意找人验过了,是赝品。”书生嘴不饶人道。
“公子!”知报气得跺脚。
书生开怀大笑,遥指前方一人,笑道:“那位便是你仰慕已久的娄先生了。”
小书童循着看去,只见一个身穿月白长袍,脚著皂色翘头履的文生公子,愣愣出神,神色恍惚。
“公子,你认识?”知报语气中有点莫名的喜感,自家公子认识这么大的一个先生,自己也倍儿有面!
“不认识,猜的。”书生促狭一笑。
知报突然想找个坑钻进去,无地自容啊。
娄柔回过神来,他长叹一声,从怀中拿出一支跟随他许多年的紫毫笔,典型的北毫,十分秀气,他这些年无论身处何地,都始终带在身上,寸尺不离。
他低头看着紫毫笔,又是长长一声叹息,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
娄柔抬头。
月是故乡明。
当年泛舟离乡,已十数载矣。
他的故乡在哪?嘉定?江东?还是长洲?记不太清了,就连当年江边柳前的赠笔之人,只记得她的名字,音容和笑貌比倩影还要模糊不清了。
“足下可是嘉定的娄先生?”一个爽朗的声音。
娄柔寻声看去,只见一个白衫佩玉的书生,和一个稚气未泯的书童,他立马整顿好自己先前的失态之色,微微点头。
“在下司马秉文,奉家师班惠之命,前来恭迎娄先生,还望先生入船一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