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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风雪格外大,大到还未等人回过神来,屋外的积雪就已没过膝盖,连推开房门都显得有些吃力。

与午后熙熙攘攘的看客有所不同,初出茅庐又有幸窥见江湖一角的背匣青年,此刻正负手而立,站在城楼废墟前,已有数个时辰,直到天色渐晚,直到头发,肩头,脚下都积压了厚重白雪,可他仍是不动,双眼看向废墟,不知思索何事。

所谓江湖,所谓高手,巅峰时期犹如那巍峨城楼般受人敬仰,可奈何大江东去,后浪推前浪,此生若稍有停歇,被后来者追上,最终又像面前的残垣断壁般,终将被风雪掩埋。

林朔回想起今日的城楼之战,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李正,境界之高,城府之深,试问若是自己对上他,能在其手中走上几个回合?

李正尚且如此,那对面的画师又当如何,李家公子奇招尽出,被那亡国画师礼尚往来,原路退回,不但如此,气势,威势较前者更为强横。陆康长所擅长之事,如同临摹画作一般,形似原作,意境却远在原作之上。

沉思之际,身后脚步声传来,单薄布鞋踩在厚重雪地之上,吱呀作响。

来人雪白长衫与北地之景融为一体,面色苍白此刻却神采奕奕,没了今早时的无力之感,仍是怀中抱坛,只是这次却是粗粝酒坛。

林朔见陆康长走到自己身旁,轻指弹开剑匣,取出那件世间罕见的精美瓷器,递给画师,也不啰嗦,转身打算离去。

却听见身后陆康长徐徐道

“陆某孑然一身,平日里又没什么黄白之物加身,思来想去,小友的恩情还是要还,寻便这霜花城,才找到了这一坛子好酒。晚来天欲雪,小友你,能饮一杯无?”

陆康长说着,双腿曲膝,就那么坐了下去,满地白雪更是无风自动,在林朔眼前凝结成雪桌一方,雪凳两条,还有清雪做成的酒杯两个。

林朔转头看向这位描画多年,一朝得道的天才画师,按下心中激动,走向雪桌,端起酒坛,先将陆康长的酒杯斟满,随后又将自己这边酒杯斟满。

放下酒坛,端起酒杯,递给陆康长,有心试探他境界高低的林朔暗自加重力道,在递出酒杯的刹那,御山拳劲顺势推出,在桌上留下一道雪痕。

陆康长见状,莞尔一笑,右臂抬起接住酒杯,身形随着力道向后退去,仰头挺胸饮下这杯烈酒后,也效仿林朔来时力道,将空杯原来推了回去。

林朔一个不小心,没能及时将这股劲道吸纳,被自己研习多年的御山拳劲给掀翻在桌下,只好灰头土脸的爬起来,道了一声

“前辈,好手段!”

陆康长摆了摆手,示意林朔坐下,自斟自饮后,单手按在那被世人觊觎的精美瓷器上,问道

“小友可知这是何物?”

林朔白天在城楼下看了个全貌,自然对美人颊的事情了如指掌。

陆康长“哦”了一声,疑问道

“既然如此,为何得了宝物,不立刻远遁离去,还要在这天寒地冻中,等我多时?”

林朔笑了笑,心想以他初入武道的实力,莫说他没有邪念,即便是夺了瓷器逃走,以他现在的实力,出不出得了霜花城都是问题。再者,以陆康长的境界水平,对上一个林朔,比碾死一只蚂蚁都容易,还不如老老实实的物归原主,也算结个善缘。

陆康长好像看透林朔心中所想一般,问道

“小友就不想知晓这坛中放的是何宝物?”

林朔摇了摇头说道

“今日在城楼,晚辈之所以为出手,一来是看那李家之子行事作风实在有违君子之道,二来是知晓前辈潇洒往事之后,心生敬仰,这才贸然出手。至于这坛子里装的是哪门哪派的灵丹妙药,还是帝王皇家的传国玉玺,都与我无关,晚辈行事,不求事事称心如意,但求无愧于心。”

陆康长说了个“好”字,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神色黯淡,缓缓说道

“那年,我身居破瓦寒窑,靠仿圣贤画作为生。翠儿找到我时,我正醉倒在荒草垛上,不省人事。朦朦胧胧之间,好像画中仙子向我走来。”

话到此处,陆康长眼光放远,好似又回到当年陈国国都,他也不再是什么江湖中人,只是那个醉酒画天下的潇洒画圣。

“只是,我的画,救不了国破家亡,救不了陈国皇室,救不了黎民百姓,也救不了翠儿。”

陆康长轻抚瓷坛,喃喃道

“翠儿曾说陈国风光好,可看了这么多年也厌了,真想去人世间的东南西北逛一逛,看看西北大漠风沙,看看江南百里盛花,看看东海怒浪滔滔,看看北境风雪迢迢。”

林朔听闻,心中一惊,知晓了那坛中究竟是何物,明白了为何陆康长身负重伤也要不远万里来这北境走上一遭,只得端起酒杯,黯然神伤道

“节哀”

陆康长抹了把沧桑面容,不知是眼中泪还是风中雪,继续说道

“想我陆康长浑沌半生,画作为假,名号为虚,就连入境后用的招式,也是假借他人之手,照猫画虎效仿出的各类奇招,咳咳。”

陆康长说着,猛然觉得心口一闷,鲜血喷涌而出,洒向雪白地面,继续道

“她虽身处皇宫,可宫内一草一木都与她无关,如今斯人已去,我便要用世上最为精美,最为稀有的宝物,带着她看遍这凡尘世间。”

林朔眼见陆康长上气不接下气,已然是强弩之末,穷途末路之象,连忙扶他坐起,轻抚后心,传导气力。

陆康长摇了摇头,示意林朔不必为自己消耗心神,他说道

“我以不惑之年开悟入境,本就是日薄西山,根基不稳,大顺皇宫一战,看似是那孔松输了,实则是我以十成十的境界战他五分气力。靠舍命奔袭,才换来一线生机。如今,我已是油尽灯枯,若不是为了东海走上一遭,只怕早已死在这北境寒霜当中。”

陆康长说着,只觉眼神飘忽,脚下一软,直接昏死过去。

林朔赶忙起身探查,这才发现是今日之战,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陆康长的话语萦绕在林朔耳边,久久不曾消散,为一人而悟道,为一人战一国,为一人不惜折损寿命,走遍天涯海角。

身处风雪之中的林朔,自言自语,自问道

“值得么?”

“他的命,未必就无药可救!”

伶俐嗓音由远及近,声音不算洪亮,却声声入耳。

林朔定睛看去,来者竟是熟人,云鹤道袍之下,略显稚嫩的面容身后背负等人高的木剑,较初次见面时的落魄潦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小道士冯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林朔见状,疑问道

“小牛鼻子,你此话何意?”

冯吉没有回答,走向废墟,看着被风雪覆盖的霜花城楼,沉默许久。

“莫不如,公子先回答我个问题。”

小道士猛然转身,目光如炬看向林朔,迎着满城风雪,问了个他始料未及的问题。

何为道?

林朔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何为道?

......

“臭小子,怎么又尿老夫头上了。”

“我说老郑头,这傻小子十多岁了,话都不会说一句,咱俩带着他,怎么逃啊?”

“林傻子,林呆子,没爹没娘的野孩子!”

“老方,林朔交由你照顾些时日,我若回得来,咱们就不用再躲了。我若回不来,算了,不说晦气话。”

“小子,醒醒啊,怎么突然昏过去了?”

往日光景一一浮现,记忆当中,老郑头总是赤膊上身,手持铁锤,站在赤红熔炉前,不断敲打,火花四射,嘴里不断念叨着

“还差一点,差一点就成了。”

尚且年幼,心智未开的林朔只记得重锤敲打处,绽放夺目光芒。

“小子,你怎么会走路了?”

“小子,你识字?”

“小子,你哪里偷学的功夫?”

林朔回过神来,恍惚间风云变幻,又一次回到那座贫瘠村落。

曾因无父无母,被村童奚落;

曾因生而愚钝,遭他人欺负;

曾因双腿残疾,受外人冷眼。

然而这些艰难困苦,都随着十二年前那场九星连珠的天地异象而烟消云散,一同消散的还有含辛茹苦抚养自己长大的老铁匠。

何为道?

老郑头的道,是穷其一生造出不知何用的攘星剑匣。

欧慧子的道,是以毕生心血炼出世间无二的精美瓷器。

陆康长的道,是在他油尽灯枯之前,带着翠儿去看遍人间山河。

可林朔的道呢?

心随念转,林朔二度回神,想要张口却答不上来。

冯吉也看出他心中困惑,放下拢于袖中的双手,双脚一字划出,昂首挺胸,一只手竭力将背后木剑取下,放在手中掂量,冲着林朔说道

“知你一时半刻答不出,来吧,用江湖人惯用的手法,打一架,万一你也像那倒地的陆画圣般,战有所得,也算小道我成人之美。”

话到此处,冯吉也刻意停顿,提高嗓门,让林朔听得清楚

“只是有一事,要提醒公子,和小道对战,稍有不慎,可是会死人的。”

冯吉话毕,提剑而起,一剑惊起满城雪。

齐云山,中原腹地三山五岳中的一块风水宝地,得天独厚的环境自带人间气运,引得世人争相前往。

虽说和武当一脉相承,同为道门传人,但和早早登堂入室,得皇室恩宠的武当来说,齐云山则更不为人所知,山上道士大多也是修身养性,不问尘世之人。

多数山下民众,都以为齐云山不过是三流之下的小门小派,之所以香火不断,求得也不过是自我心安罢了,倒是山上道士从未想过要与民争论,三流自有三流的好,毕竟居深山,远庙堂,清净自在。

只是林朔怎么也没想到,和自己一路行来,喘气都费劲的三流小道士,身上半点习武痕迹都没有,竟敢率先出剑。

而且这出手方式实在是太过拙劣,像人家正经江湖人士,决斗之前,怎么着也要先撂下狠话,把对手的祖宗十八辈都问候个遍,再瞅准时机,拔剑而起,剑招耍的越漂亮越好,姿势摆的越潇洒越好,只有这样,才能让那群前来观瞧的女子一见倾心。

可是这年轻道士,浑身上下哪有半点功底。踉踉跄跄的双手提剑,向前奔来,双臂高高举起,不是劈砍,竟是把木剑举起砸向林朔。

被冯吉闹的这一出,林朔也是哭笑不得,可看那道士来势汹汹,丝毫不像在说笑,迫不得已,林朔只得侧身躲过问道木剑厚重剑身,却不曾想,脚下一滑,整个人身形向后倒去,来不及躲闪,重重的摔倒在地。

站起身来的林朔有些恼火的说道

“小牛鼻子,你失心疯了不成?”

冯吉喘着粗气,收回大剑,回应道

“来吧,江湖比试讲究个有来有回,我既已占得先机,该公子你出手了,你不是想寻自己的道么?一试便知。”

林朔叹了口气,摆开架势,打量着对面毫无胜算的小道士,迈开步子向前高高跃起,右手握拳,向前挥去,拳势走过,只留势头,收了劲力,生怕出手重了,伤到冯吉。

眼见林朔拳罡奔来,冯吉非但不动,反而松开持剑双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就在林朔奇怪之时,小道士身后屋檐,厚重积雪再也无力支撑,哗的一声倒了下来。

跃至半空的林朔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得眼前一黑,被势大力沉的积雪埋了个结结实实。

连番失利让林朔心生警惕,从雪中艰难爬出后,翻身向后退去。

“不对,有古怪,这道士难道扮猪吃老虎,有所隐藏不成?”

可上下打量冯吉后,林朔再次肯定,即便世上有那些个能够隐匿气息,让人看不出境界的玄妙功法,可绝不是小道士这般纯净清澈。

眼前的冯吉,如同白纸一张,丝毫未经半点世俗浸染。

想到此处,林朔弯腰捡起一截树杈,闭目凝神,苍白雾气徐徐浮现至身前,兜兜转转后缠绕至树枝之上,内景之中,剑谱残本若隐若现。

林朔猛然睁开双眼,手中树杈向前刺出,刹那间,枯木树枝被气劲摧残,化作齑粉,浑厚气势一往无前,刮落屋上瓦,卷起天上雪。

剑势乘风起,化作虎形,如猛虎出山,其疾如风,可斩三千烦恼丝。

“乘风式”

风势撕扯地面奔袭而来,冯吉仍是不闪不躲,急的林朔大吼道

“牛鼻子,你快跑啊!”

只是冯吉仍是不动,非但不动,甚至松开了那柄他视若珍宝的木剑。

眼看那道剑风即将将他撕碎,冯吉身后的古树轰然倒塌,正巧砸向剑势,老树被撕扯的四散纷飞,木屑混着飞雪,迷的人睁不开眼。

就在这时,冯吉猛的向前踏出一步,随即两步三步,那柄木剑此刻也背在身上,朝着林朔冲去。

才用尽全身力气祭出乘风一剑的林朔,满头大汗,见年轻道士袭来,本能向后退去,却终究是脚下一软,向后倒去。

冯吉瞅准时机,举起木剑,转砍为拍,重重拍向林朔心口

“啪”的一声响起,万籁俱静,林朔倒在雪地上,看着徐徐飘落的飞雪,弄不懂冯吉为何会如此侥幸,也想不通自己究竟是怎么输的。

疑惑之际,头顶云鹤飘摇,那件道袍缓缓张口

“三岁那年,襁褓婴儿因为不会哭闹,躲在茅屋,侥幸未被南蛮屠戮。

七岁那年,村中顽童不顾老人劝阻,下河捉鱼,碰巧躲过那场山火。

十岁那年,流浪少年躲在树下避雨,天雷无情,即将取人性命时,齐云山掌教云游恰好经过,以肉身扛天雷,将我救下。

师兄曾言,我命格两极,八字占尽吉凶,一人身负万人气运,本应早早夭折,却不知为何总是命悬一线,死里逃生。可身边至亲挚友却都无故往生,是大幸也,亦是不幸也。

而今,掌教师兄已修行临近圆满,向前一步便是道门圣人,我若还是身处事外,师兄成圣那日的九重雷劫,必是凶险万分。

为此,我自行下山,不为偷生”

冯吉顿了顿,

“为求一死”

冯吉伸出手将林朔扶起,继续道

“公子不是问他陆康长为那一撮骨灰,跑遍世间天涯海角,不惜燃尽性命入境,也要入皇宫抢那美人颊,到底值不值得。

自小道看来,世人常言道不同不相为谋,可又有殊途同归的说法。

所谓道,不过是人间执念罢了,悟道,要么是逆流而上,破茧化蝶;要么顺势而为,无为即无忧。

自小道看来,寿命有长短,人生无尽头,此生若可为一人,为一事而死。”

“值得!”

冯吉双手拢袖,放到嘴边,轻呵热气,喃喃道

“这北境果然是名不虚传,只是冷的有些过分了,下了这么久的雪,也该安生几日了。”

言出法随,风雪得令,顷刻间,风停雪止,皓月当空。

冯吉搀起陆康长,恍惚间耳听见小道长悠然说道

“相逢即是缘,林公子救小道一命,我便斗胆为公子算上一卦,许是我学艺不精,许是公子异于常人,卦象离合,我竟看不清走势,看不清便看不清吧,糊涂点,没坏处。”

冯吉肩头一耸,问道木剑应声掉落,直插雪地,他说道

“此剑与你有缘,暂借公子一用,他日还剑之日,小道修为若是有所长进,斗胆为公子再算上一卦。”

霜花城内,云鹤道袍搀起白衣缟素渐行渐远,留下那一人一剑,注目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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