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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妘祕恳请雕出这隔扇门的师傅出来一见。恳请出——”

“别喊了小伙子,老秦家去了。你要想找他啊。”热心师傅伸手指,“东北角正和雀替较劲的那个就是老秦儿子。”

我正要道谢,“搭把手嘿前面的,要掉要掉!”

回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怀里抱着一筐木胚,堆得太高,最上面的斧头眼看就要掉在地上。

观木柄颜色,崭新发亮。再瞥眼少年缠满手的创可贴,这纯良微笑,联想自己那个时候,心下一动:年轻人,难捱的还在后头。珍惜此刻的笑容吧。

“我在这也好些天了,从没见你。哥也是来打零工的啊。”少年十分热络,不用我接话自己就能说半天,“....我是跟着秦小师傅来的,秦老师傅上了年纪已经不收徒了...哥你家里人同意你学这个吗?”

我没说话,把手伸他眼前晃了晃。

“哇,没想到也是个木匠。干这行几年了?看看这老茧,我的天,能摸摸吗?”

抱着那么大一筐怎么摸,真是有够憨。

“磨什么洋工?抓个人就能唠一年,我看哪天得买只鹦鹉,你俩对唠,看谁能说过谁?”

这语气,一听就是辈分高几级的。果真,听了这话的少年就像只淋水溻毛的战败公鸡,用腿顶了顶筐,灰溜溜往里去了。

“到你了,站着的那位小哥。溜达一圈了,好看吗?”我配合,“还行。”

“人不大点,口气倒不小。”伏案的头抬起来又放下,“东西不用你搬,我身后的。”我跟着侧头看木屑堆里的半成品雀替,“你挑一个找找问题,找出十个来我就收你为徒。”

“不止十个。我也不是来拜师的。就是缺钱想打个零工。”

做木匠活最怕心浮气躁。情绪会直接影响作品。显然面前的这位师傅,用土话说已经刻急眼了。要说最下面的几个还可见见功力,上面的纯粹就是幼儿园水平,漏洞百出。

“看什么看?你以为我不明白?你那眼神和我家老爷子一模一样。”秦小师傅把雕刀一摔,“我在这刻了半个月,什么也没做。就和这两片雀——兔崽子,谁教你直劈的?45度,啥叫45度,你数学老师是你亲戚吗?!”

做师傅的好像都耳尖,且背后长眼。哪怕背对都能听出自己徒弟问题在哪儿。话说半截,秦小师傅已经咆哮飞奔出去一个飞踹招呼到了那少年身上。

如此温馨场面,不禁叫我想起刚才青年向我介绍他师傅时,满脸的骄傲。

“小师傅刚来还不知道吧。这雀替啊,要是明天早上还交不出,秦家招牌就砸咯。”

“怎么讲?”又冒出位老者。

“两月前秦家老宅走水,好好的木建烧了个七七八八。”

“我今天才回来,不大了解。”

“反正该重建的重建,也没多大事。但小秦谁还不知道,是个顶闲不住的主儿。一天不碰木头手都痒的上吊...”

后面内容大概就是,小秦跑出来自己租了场地,租到这儿,院主人说免费但有个要求。

“雀替?”我问。

老者点头,“当时那姑娘给小秦一张图样,说要能刻出来他自己觉得满意的,房租就免了。”

我来了点兴趣。

“嚯,眼都亮了。怎么你也想试试?”我点头。

“图样就在桌上,好好找找。板也有现成的。”说着老者从腰间卸下一个布包,“一天的活计也做完了,是时候回家睡觉了。”

包里装的是雕刻工具,很私人,我没敢接。

“有什么不敢接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空手空脚的怎么——等会儿?我就说怎么一看你就感觉面熟,你和妘老鬼当年一模一样。”包直接怼我怀里,“十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

爷爷交友广泛,但眼前这位我确实一点印象没有。

“那我更放心了。刻好了给妘家长长脸,刻不好....没啥刻不好。妘老鬼一直夸他孙子是天才来着。你小时候练手雕的玉簪还在我孙女梳妆台上放着呢。”我心下预感不好,

“有时间记得来我家看看,小小还惦记你呢,哈哈哈.....”

那张图样,被秦小师傅暴力地捏成一团丢在角落。碎屑里爬找了半天,而展开的一刹那,我轻笑出声。

这他妈的,真不是开玩笑吗?!《诡雾南车》,《夔鼓慑威》,《应龙畜水》,《旱魃止雨》。俨然就是上古炎帝与蚩尤部落之间撼动天地的那场涿鹿之战。

大战很精彩没错,但屁大点雀替上让人雕这个?这不纯粹难为人吗?那还雕个屁,谁爱揽谁揽去。

“不好了小秦师傅,你家又走水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嗓门之大,一瞬盖过了院里的嘈杂。

“啥!?这他娘的还有好?我秦家今年真是放屁扭着腰,倒霉透透的了。”

嘴上骂娘,脚上生烟。也忙三火四跟着出去了。剩下的木工,除了个别陷进自己世界专注做活的,就只剩我一兼。职的。

登时清净。

“真是....他妈的。”本来都准备好打道回府了,突然上演这么一出。行吧,看来横竖躲不过去,不就是个雀替?来,杠就杠。

我做活有个习惯,得搭音乐。

犹记得当天选了一首《抬龙王》。风云屯聚,喋血千里的古战场,配上苍凉浑厚的陕北乐正合适。再抬头已是星斗满天,院里只剩我自己。

“妈的。”终于完事了。砂纸一扔,手机还剩百分之12的电。站起来活动活动冻得半僵的身体,我给章回去电报平安。

“一会就回,恩。”简单整理一下眼前物事儿,“正准备出去打车,你们先吃,我一会就到家。恩...拜。”

可手还没碰上大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你说他还能不能再见我?”

美艳过后,是一位穿着汉服身材高挑的姑娘。我眨眨眼,后退一步让她先进。“估计不行。你昨天喝多了在人面前连鞠三躬还大喊着叫人祖宗,忘了?”

我才要迈脚,又进来一个方脸娃娃,“不过我倒觉得兴许还可一试。他不是送你回家了吗?”

又紧跟着一位穿中山装的优雅男士,“送回家顶什么用?木头桩子都比他会来事。往那一杵,整个就一呆雁。”

突然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但当时来不及细想,因为我已经被鱼贯而入,服饰纷杂的陌生人逼得退回门里,想出出不去了。

“哎呀,说了多少遍姝也不长记性。这木屑漫天的也不怕扎了客人的脚。就由着那帮粗人在这里乱弄。”

又是一位五短身小姑娘,套着绿色抹胸宫裝裙,整个一唐代打扮。

“都说今晚有烟火,怎么开门开这么晚,马上十二点——哎?这位小哥你杵在这里做什么?当门神啊?”

我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那宫装裙小姑娘在跟我说话。鬼使神差的,我回了头:一切如常。

“喂,你第一次来吧?那给你看个好玩的!快快!倒数三个数~”

小姑娘蹦跳到我面前,歪头嘻嘻地笑。她身后人潮汹涌,全都有说有笑地朝古宅走去。一切....好像开始朝着魔幻的方向发展了。

我张嘴,“3,2,1。”

话刚落,暗夜周遭一瞬光明,尘灰散去,暗香翻涌。古宅双层小楼拔地而起,直冲霄汉。挑檐斗拱,黑瓦漆楹,大气舒展,古朴凝重。

那上面层层之间设腰檐,设平坐,挑出收进,虚实明暗,分割强烈。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楼内楼外笑语喧阗,热闹非凡。

天真如我,一直以为面前古宅是没人住的。不过确实,人也不会住这里。

拔腿就逃。

过了道就给翁在野拨电话,“神垕镇,西城和光大街,同尘路045号,你给我记住这个地址!”万束烟花齐燃炸空,炫彩斑斓。我站在街对面,堵住耳朵。

“记住了,嘛呀这么突然的?喂?喂!说话啊!我都听见你喘气儿了。喂?”

整理情绪,我将调门提高几倍:“你那破老板,我他妈给他多干好几个小时的量竟然不给我加钱!混账!以后别去那儿了。”

“这还是个人吗?放心吧,我记牢牢的。指定不去了。”

“你保证。”

“保个屁,就你一天神神叨叨的。打着车没?”

“恩。”意外的好运,这回招手车就来了。

“那行,快回来吧,癸巳年第一天,别外面瞎混。”

挂断电话,我靠在后座无声抹了把脸。看着车窗外从八方四面不断涌至古宅的“人群”,心下暗暗发誓再不来这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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