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推鲸回来后,奎星叫我等在曼兑树下,她如约去拿建木宝匣。
红楼只有春夏两季。刚还是晴空,转眼烟雨晦暝。
眼前嫩茸离离,闹花纷攘。湿潮空气里还带着点放凉鸡蛋羹的淡腥味....
我由站变坐,由坐变躺,盯着眼前初生茸草,想起宋代陈亮的那首《水龙吟·春恨》,那是章回每年在春天必会念上几遍的诗。癸巳年现已过去五六天,也不知道他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想着,等着,就在这片悠然中睡着了。
做了一场梦:
浅滩上睁眼,手脚冰凉。半支起身搓手搓脚,却在抬眼时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片菖蒲淀里。扎堆成片的雪青色菖蒲,随着凉风左右荡摇,混着远山海平面下折射出的纁黄日落余光,美的不似凡尘。
可我并没有多停留欣赏,弯腰掬水快速洗把脸,又重新跑起来。
狼狈的穿梭在比人还高的菖蒲中间,逐渐迷失方向。呼吸越来越重,眼前也出现重影。
“祕~过来玩啊~我和野都准备好了。就差你了。”这时我听见章回的声音。
“你别管他,妘爷爷说刻不完手里的《龙马负图》,晚饭都不让他吃。给,这是我今天一大早去荷花池采的莲子,都剥好了~”
同样的幼年翁在野。
“哇,紫色莲子哎~我都没见过。尝尝~”
“别都吃啊,给祕弟留点。”
“章回别吃!你对莲子过敏!”我在梦里大喊一声警告。那时的三个孩子都不知道这件致命的事。
“恩?章回听到什么没有?刚才好像有谁在说话呢?”
可在梦里,所有一切都只是虚无。莲子还是吃了,且过敏反应也极快。
“章回?章回你脸怎么了?还有脖....来人呐!快来人啊,章回喘不上气了!”
在野那一句句的急声呼喊,让我的心也跟着狠狠揪紧,同时眼前一黑腿上一拌摔进泥里。
章回逃过了命里的那一劫,而我却逃不过他的那一劫。熟悉的五脏六腑开始一寸寸灼烧焚搅,眼前红雾流转犹如瞎盲,呼吸加快手脚冰凉,冷热汗交替溻湿里外衣裳,脑中空白一片。
“妘祕——!!!”
一个梦做上百八十回也就有经验,知道这声音一出,梦也到头了。
平静睁眼,星斗漫天,雨还在下。无风,檐上风铃震颤不止。
“虔?是你吗?”
无人应,也没看着青耳方瞳。
不过那不是眼下最要紧的,梦里遗留的灼烧感还在,先找个没人的地方冰一下才是正经。我摘下腕上的细链轻抛,“去萍湖。”
萍湖,楼主名下私人财产之一,少有鬼神光顾。养着形似圆盘直径两米半,最高可载负70kg重的王莲。
人少且环境清幽,正好可以仔细研究下奎星在我睡觉时放在树下的木匣。
莲上挽裤脚,就着月光大致瞥眼那小匣:“以后你就叫——木胎戗金双兽耳龙马负图斗方形制黑漆匣吧。”
显而易见,这是件戗金漆器。
木胎是材质;戗金是装饰手法,属髹漆工艺技法之一;龙马负图是匣表面勾画的内容;斗方形是器型;至于双兽耳,是指器物两侧的兽头耳,也就是把手。作用是可以快速判断出匣子大致的年代。
一直流行在西周晚期至春秋时期的双兽耳,到汉代才变成辅耳衔环。所以木匣可初步推断是汉之前的。
那这就有点意思。
兽耳是汉前的,但这戗金银器的技法却达到了宋元巅峰时期的水准。
且更有意思的是这匣子的造型。非方非圆,上大下小四面成梯的方斗形,是件很少见的仿青铜器件的木制漆器。
再说这戗(qiang,四声)金,原也是根据青铜器上面的错金银演变过来的。
错金银,指在铜器表面事先预铸出凹浅纹路,再嵌入金银薄片。
戗金,是指在朱色或者黑色地上(器物表面)阴刻出图案,后于刻纹内上漆,再填以金银箔的装饰技法。
而这匣上戗刻的图案,巧了,正是刚才梦里的《龙马负图》。但这图不是关键,关键是如何复原。
古物讲究常修常新,眼前这个成人四掌宽的木匣,显然被放在角落无人问津良久。发霉,糟朽,损坏程度可想而知。
即使是充当天梯的上古建木,也抗不过岁月的无情侵蚀啊。
但话又说回来,干千年湿万年,不干不湿只半年。要不是木匣材质特殊,以奎星这放养程度,加上红楼春季干燥夏季多雨的气候环境,能保存到现在这样本身也算个奇迹了。
“奎星啊奎星。”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大概又过了二十分钟,我从水里收腿。本该走的,却依旧平躺在王莲上不想动。这里太美了。暗夜,晴空,星闪,蛙鸣,花香淡雅。没有纷争也没有该死的小篆体,此间超俗。
可我偏偏不老实非要转头瞎看,正巧对上百米外的一只玉骨兽纹韘(she,四)。
那狩猎拉弓用的扳指,叫我如此有印象的原因,不是它难得的造型材质,是它的所持有者,拥有人——其荒诞可耻的行为!
我和他之间?那是痛彻肌骨的冤仇!
“白毛!你给我站住——”今天,就换我拧断你的胳膊!
“是男人就等我一等,咱们决一胜——”速度太快,且完全不像我还用了鱼车作弊。
晦气。追丢了。
调整心绪,把窝囊气消化完,我又重新回到小楼。
翁在野开的门,“怎么穿这身回来了?楼主服呢?”
我把海边推鲸那事全和翁在野说了,但跳过了最后被虎鲸骂的那一段。
“所以衣服在奎星阁晾着呢?”
我点头,把手里小匣靠墙放好,“你声音放这么低干什么?有事一会说我先洗个澡。晚饭我想吃点辣——门口堆的东西给我的?”
“对,一套新工具。就上次你看半天没舍得买那个。”
我拆包装的手一顿,“说吧,又怎么了?”
翁在野我太了解。无事献殷勤,舍得出血,那等我的肯定是个大。麻烦。
黄衫依旧将嗓门压得极低,“跟我来。”跨过一道道门,直走到最里间门前,“我的好兄弟,我的楼主大人,我翁在野真是师命难违,那边催的急必须尽快赶回去,但......"
“忙你的吧,这交给我。”
“就一个晚上,拜托了。”临走还不忘体贴地替我敲三下门。
“门没关,您请进。”
甜糯奶音,是个女孩。
浑身过电,冲进脑的第一想法是:我不过去奎星阁待了俩月,翁在野他妈的背着我孩子都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