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炎狱火海到处啃噬着残缺不全的肢体,分不清死人还是活人的躯壳发出无声的哀嚎。我游走在地狱之间,无论向何处看去,尽是苦难、悲愤,即使闭上眼睛,也毫无作用,只因我根本早已蒙上自己的双眼,妄想能够逃避过去。
忽然,几声“叮叮咚咚”的音声传入耳中,我循声走去,那声音却仿佛远在天边,无论如何都赶不到。我走了好久,已然迷路,手臂却忽然自行举起,指向一个方向,身子也不由自主跟随前去,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拉着我前行,一直走,走到一处清泉。彼处流水潺潺,水滴滴落在水面上,发出悦耳的敲击乐章。我缓缓蹲下,牵动隐隐作痛的伤口,捧起一汪清泉,浇在脸上,耳边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仿如少女银铃般的埋怨。我再捧起一汪清泉,向肩上的伤口浇下。本想借着泉水清冷,洗去伤口的火辣,却适得其反,泉水接触伤口,伤口竟越烧越旺,把我痛得大汗淋漓,怒吼连连。
在噩梦般的疼痛与呼叫声中,我惊座而起,首先入目的,是鲜血般的红。那不是染血的战衣,而是轻纱罗帐,挂在金雕玉砌的梁上,我手上触摸到的,则是丝绸般顺滑的被褥。我转过眼去,房中昏暗不明,朦朦胧胧只见三个人影。
离我最近,抓住我手不放的红衣人影既惊且喜:“醒啦!”
远处扭头看向窗外,一直环抱双手的人影转过脸来,露出且忧且倦的神色。
忽然,手边传来一阵抖动,我转过头去,看见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明明是刚从梦中醒来,却像是好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一般,黑眼圈印在那张白瓷的脸上,显出一种怪异的可爱。
“我这是在哪儿?”我游目四顾。
叶红打开所有窗户,让阳光可以照射进来:“后宫。”
柳轻衣抓着我的手,抓得越来越紧:“幸好我以‘洛山红叶’卸去了‘龙跃云津’的部分劲力,要不然你就死在当场了!”
我全然不记得当时发生何事,只能茫然地“哦”了一声,接着,我肩膀上便传来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我登时痛得捂住了肩胛,咬着牙关不让哀嚎破口而出。白霜凝哭丧着脸,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你‘哦’个屁啊!不是让你下次有事躲我身后吗?你是听不懂人话吗?要死啊你,让我那么担心,觉都没睡,你可倒好,我好不容易闭上眼睛,你倒醒了,还让不让人睡个安稳觉……”越说到后面,她哭腔越重,几乎听不清在说什么。
我伸出手来在她头上抚摸着:“对不起,让大家担心了。”
叶红坐到凳子上,疲态毕现:“幸而魏连璧劝服皇后,让我等在后宫稍作休养。”
房内气氛凝重,压得我透不过气,我便开玩笑地说道:“果然还是叶南国最为冷静,思虑周全,不像她二人大惊小怪。”
柳轻衣一撇嘴:“她也没干什么。”
白霜凝抹去眼泪,纠正他道:“怎么没有?若不是她损伤一臂,硬接下了魏连璧的杀招,我们四人还且得共赴黄泉呢。”
我闻言一惊,原来叶红抱着双臂,是因为伤势。我不禁且忧且喜,想不到她竟会为我挡枪,我不禁探出身去,想仔细瞧瞧她的伤势。想是我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叶红见我眼光直瞄,便收起右臂,别过脸去:“萧闲官为两帮之事不辞劳苦,无惧生死,我自当尽力还报。而且我也未必能接下那一招,只是魏连璧认出了你,最后留力而已,功不在我。”
我强撑身体,举起手来抱拳为礼:“三位姑娘高义,萧百轩永志不忘。”
柳轻衣当即喜形于色:“你刚才唤我什么?”
我不禁一愣,这才察觉自己言语失当,但说出口的话又收不回去,只得无奈道:“我就是那么随口一说,图个方便,你别捕风捉影断章取义啊。”
“我不管,叫了就是叫了。”柳轻衣龇牙咧嘴,抓起我的手左摇右晃。
我肩胛吃痛,不禁皱眉。白霜凝急道:“你轻点,放开你的手你干什么啊。”
柳轻衣笑容满脸:“干你何事?”
就在我三人放松心情,开始嬉闹之际,房门从外打开,阳光照射进来,刺得我眼前紫影憧憧。阳光之下,一个身披重甲,看不清面目的身影捧着托盘,端着几碗热茶走了进来。进得房来,魏连璧首先便向叶红敬茶:“叶南国近年来声名鹊起,盛名之下无虚士。”
叶红恭谨地接过茶碗:“叶某班门弄斧而已,承蒙魏将军手下留情。”
“叶南国力战千人,我不过乘虚而入,无需过谦。”魏连璧将茶一饮而尽
二人喝过一杯,魏连璧落座,向我看来:“许久不见了。”
“确实,许久不见了,幸而你还认得我。”我不愿与这位旧识多叙旧情,便开门见山说道:“此番前来打扰,是为了……”
“照千峰。”魏连璧断然截道,“世上除了他,没有人值得你孤身闯皇城。”
我苦笑一声:“既然如此,我也就直话直说了。听说你曾经与他交手,逼迫他使出十三路‘檀溪剑法’,可有此事?”
出乎意料,魏连璧竟矢口否认:“并没有。”
我们四人不禁面面相觑,看他神情,似乎并非虚言。我讶然道:“当年‘天下盟’声势浩荡,大有号令天下之势,朝廷尽出大内高手围剿,照千峰一怒之下,一人一剑闯入皇城,与你交手十三招,最后逼得皇室让步,我朝从此强分南北,此事世人皆知啊。江湖上盛传照千峰十三路剑法,不正是从你与他交手那一战传出来的吗?”
“是。”魏连璧说着,顿了一顿,似是在回味当日一战,然后又补充道:“只是我不过逼迫他出了一剑,之后十二剑,只是照千峰惜才,要见识我的枪法,才故意留手。实则交手一招,我便已败了。”
此话一出,在座无不悚然动容。魏连璧的枪法,我们已然亲身领受过,如此吞吐天下的攻势,竟一招而败,岂非匪夷所思!我难免将信将疑地问道:“你当时可是手持‘龙跃云津’,身穿‘凤鸣朝阳’?”
重枪“龙跃云津”,以东海万年陨铁所制,上刻龙纹,持枪者辅以内力,即现龙气,可掠空千里,势不可挡;重甲“凤鸣朝阳”,不知何物所制,传说以龙鳞为甲,衬以凤羽,刀兵不入,水火不侵。二者俱是神武,常人难以驾驭其一,魏连璧二者皆得,犹照千峰之持“七尺萧”,更兼柳轻衣之携“洛山红叶”。
如此人物,一招而败,实叫人难以入信。
魏连璧却只点点头:“正是。”
我四人沉默不语,内心却肯定都有着同一疑问。我开口问道:“照千峰当真如此出神入化?”
魏连璧答道:“正是,他的高强,无法言说,正如三年前的某人一般。”
白霜凝一脸愕然,不知他话里是何所指,我听得他提起旧事,便即转移话题:“那他的武功路数,你总可告知一二吧?”
魏连璧却摇头:“不可。照千峰剑招之奇诡,天下无双,我若说了,你便有了先入之见。以你此刻武功,到时候,怕是一招也接不住。”
不成想此番舍命闯宫,却以如此方式无功而返,我唯有仰天长叹。我站起身来,要向魏连璧告辞,却脚步虚浮,重心不稳,幸而白霜凝与柳轻衣一左一右扶住了我。魏连璧也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老朋友,究竟是谁困住了你?”
我知他一心是为我好,可我还是不耐烦:“如今照千峰重出江湖,滥杀无辜,你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魏连璧当即说道:“我绝不出宫。”
我一拍他的肩膀:“老朋友,又是谁困住了你啊?”说罢不等他回答,便出了门。
到了皇城外,天色正好,万里无云。我问道:“我这是昏迷了多久?”
柳轻衣抢着答道:“已经三天三夜了。”
我不禁慨然:“又浪费了如许时日。”走了一段路,我忽然想起什么,问白霜凝道:“我昏迷之时,是你奏响无弦琴,为我疗伤吧?”白霜凝愕然,我笑道:“我徘徊噩梦之时,忽有银铃之声,指引我到达清泉,我以泉水扑面,通体舒泰,说不出的舒服受用,那是你在奏乐,以内力助我疏散淤塞,缓解梦魇,对吧?”
白霜凝红着脸一撇小嘴:“你知道就好,之后可得好好报答。”
柳轻衣急道:“我也想要为你疗伤的,可是这家伙却不让我出手。”
白霜凝双手叉腰:“你还好意思说,你的‘暗飞声’邪异诡绝,导人内气不加节制,这家伙受这么重的伤,内息乱窜不可排解,要再听你一曲,不一命呜呼才怪!”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得不亦乐乎,我无意介入他们的纷争,只得与叶红在一旁相视苦笑。忽然,一只小小飞鸽落在柳轻衣肩上,柳轻衣取下飞鸽脚上传信,展开一读,眉头骤然紧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