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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炆兀自怔怔的盯着那副画出神,他的心情此起彼伏,久久不能平静。

他一颗心“砰砰砰”的狂跳不止,似乎就要跳出胸膛。

——“这到底是怎么了?以往的静若安澜呢?曾经的心如止水呢?”他在问自己。

心如止水对他来说到底是一种褒义还是贬义,他自己也拿捏不准。他本是一个感性的人,很容易被某些人或事牵动柔软的心丝。但在历经巨变之后,他逐渐变得不那么感性、柔弱,逐渐变得理性、坚强了很多。

——可现在的自己,却忽然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身经百劫后他自己的世界是怎样的呢?

那是一片死寂的、水波不兴的心湖,静静地卧在苦闷抑郁的崇山峻岭之间,噤若寒蝉,沉默寡言,与世隔绝。水中铺满了已经凋零的荷花,没有了昔日红粉佳人的绚美,没有了池塘蛙阵的喧闹,没有了自在游泳鱼儿的簇拥,没有了蜻蜓立于花苞上头的缠绵。荷花凋残之后,一切都归于沉寂。没有了荷叶做为擎雨的盖子,仿佛缺少了坚定信念的支撑,所有的景象看起来都是这般的老气横秋,暮气沉沉。岸边几株枯死的老树横亘着倔强的枝丫,空中不断变换的雁阵发出一片片凄厉的长唳。

山河无恙,雕栏玉砌未改,只是朱颜泪碎,佳人魂断。自己失去帝位,徒留去国怀乡之悲情。

“问君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他的心情和南唐后主李煜星河遥对,时空互通。他之前南面为君,意气风发志得意满,所以是白天不懂夜的黑。此刻飘飞江海,零落成泥,方知忧愤之情一如后主般感同身受。时至今日,悲苦凄冷之感更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这就是他惨然心绪的苍凉画面,悲剧人生的真实写照。

幸甚至哉!自从松月居与她偶遇,谭松月就像是一支跳动着无限热情的烛火,将他寒冷黑暗的长夜悄悄点亮。她的出现犹如给他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令他萎靡颓废的精神陡然提振起来。一种不可名状、无法言说的感觉在身体里游走,舒服惬意,无比受用。

对了,就是像一股股清泉涌上心头,那甘冽中带着丝丝清凉,如万马奔腾般汹涌澎湃。

他既兴奋又忐忑,既高兴又失落。他不知道该如何来总结这种情绪。兴奋的是,这好感来自于源源不断温暖情绪的相互共鸣,来源于不期而遇后双向奔赴的彼此思念。失落的是害怕深深陷入,却爱而不得。如果注定要失去,宁可从来没得到!他不愿体会那种切肤之痛,却又不忍违心的去当那无心的石佛。

这是一种杞人忧天的狂想,还是一种已超前得知未来、让自己的情绪不要如此投入的未雨绸缪?是谨小慎微不敢向前迈出一步的投鼠忌器?还是恐惧可能会被爱情伤害的无比脆弱?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的困囚?还是犹豫不决患得患失的拖沓?

——他心乱如麻,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看吧!正是有了这副画的诞生,使得他明白了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她对他应该有着极大的好感。可能谭松月画这副画的目的,就是向他投石问路,看朱允炆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她在借这副画来做一种暗示,一种情感上想和他更进一步的暗示;想试探一下,看能不能得到他的积极回应。不然,以姑娘家家的矜持,她怎么会费尽心力的去认真的画一个她不喜欢的男子呢?

综上所述,水是有源的,山是有根的,无缘无故的给一个人画像是有原因的。

面对谭姑娘的主动示好,做为男人的朱公子应该如何应对呢?

如果喜欢人家,就应该积极主动无比热烈的去回应。“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当有一个人鼓起勇气主动说出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两个人又两情相悦的话,相爱就是水到渠成的事。谭松月虽然没有主动说“我喜欢你”那么直白,但是能给他画像就说明姑娘心里有他。他应该明白姑娘的心思,姑娘也看得出来他的态度是积极的。不然在没有搞清楚对方心里想什么之前,她是绝不会去主动出击的。至少从表面上看来,他是喜欢她的。她笃定了这种感觉,才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情绪很复杂,很纠结,也很诚惶诚恐。复杂的是突如其来的情感浪潮席卷了他封闭的海岸,他有些不知所措。纠结的是到底要不要去说出自己心里真实的想法,积极回应她的主动出击。回应的话很简单,两个人就理所当然的相爱了。不回应的话可能就是另外一个局面了。如果不回应,伤害到姑娘怎么办?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诚惶诚恐的是,他不敢相信可以在自己平生第一次来的地方,可以和一个姑娘产生一段朦胧的感情。这种事情别说去想,就是在梦里都没梦到过。

他内心的喜悦与忧思像一朵盛开的并蒂莲,绽放着痛并快乐着的冰火两重天。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做好了接纳她的准备,是否已经做好了迎接一种别样新生活的准备。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知道不能在温柔乡中迷失、放纵自己,妄图幻想着过上那乐不思蜀的生活。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他的故国已经易主,而自己也如那不可语海的井底之蛙,委身在这太平世界的一角自暴自弃。

忽然间,他泪如泉涌。

他想起了皇后,想起了那三尺白绫保全的皇家清誉。他想起了逃亡中失散的大儿子朱文奎,想起了烈焰里下落不明的小儿子朱文圭……他们都可能早已经不在人世,而自己却像一条丧家之犬躲在这里忍辱负重,苟且偷生。“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在这里,他竟然还幻想着开启一段醉生梦死、纸醉金迷的新生活,他怎么能够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亡灵?又怎么能够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曾几何时,他的心不过是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他厌倦了这世界里的追名逐利,厌倦了尔虞我诈,厌倦了人心不古,甚至厌倦了儿女私情。他麻木的封闭着自己的心门,将身体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瑟瑟发抖,独自舔舐着自己遍体鳞伤的血痕。他渴望有人懂,却不愿意让人接近他的世界。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不折不扣的人生输家,一个根本不配拥有感情的人。在他一无所有、并且生命堪忧的情形下,竟然还有这么多忠诚的人、这样的不嫌弃不抛弃他,不计得失、不畏生死的追随他。他在想,他到底何德何能,让他们这些赤胆忠心的人这样死心塌地、义无反顾的甘心为了他抛头颅洒热血?每天过着这种心惊胆战、颠沛流离、有今天没明天的苦逼日子!他们跟着他出生入死,无悔无怨,他除了感激涕零之外,却根本无以为报。

因为如今他身无长物,什么都没有;唯一剩下的只有心底的一汪死水,静波止流,毫无波澜。

对于谭松月的示爱,他真心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所以,他陷入了无尽的沉思。他明白自己厝火积薪,朝不保夕,说不定哪天就被朝廷的耳目搜寻到,然后被押解回京,或者就地处死。而人家姑娘呢?人家有着稳定富足的生活,有着幸福快乐的人生。她活泼而美丽,单纯且善良,多么好的一位姑娘啊!他觉得如今自己是一个废人,无论如何不能沾染人家。如果自己仅凭一己私欲和人家有了瓜葛,是对人家姑娘的不负责任。他想,自己决不能让她陷于这份有花无果的感情里,他知道他们根本不可能有美好的明天。

如果她跟了他,陪自己过那整日里东躲西藏、提心吊胆的生活,他真的无法原谅自己的自私自利。生活?那种日子根本不能称之为生活,那连苟活都算不上。就连路边的杂草野花都比他过的舒服和安逸。小姑娘情窦初开,不懂得这江湖上人心的险恶,不懂得这世界里的是非黑白,她所憧憬的美好爱情在他这里只可能是昙花一现。

他在想:姑娘啊,莫把真心付错了人!自己给不了人家一个美好的未来,决不能自私的去把人家的一生给毁掉。她应该找一个与她门当户对的好人家,风风光光的嫁出去,然后做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这才是她应该遵循的轨迹,这才是她值得拥有的幸福!她应该过高尚的生活,而不是过另外一种与之出身门第不相匹配的生活。无论如何,他不愿意让她在某天也要陪着他继续开始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苦逼日子,不能,决不能!他不能利用人家的好感而自私的去拖累人家,这样做太不道德,太残忍了。他不愿意这样做,也不忍心这样做。

小姑娘还小,久处深闺中的她或许是还没有遇到过优秀的男人,所以说对于新奇异性的吸引,可以说是毫无免疫力。她才在那与朱允炆一见之间,就有了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一见钟情的故事在她身上发生,才让她有了情感上的输出。她活泼开朗,爱说爱笑,刚好与朱允炆的柔弱寡言互补。哪个少女不怀春?她还小,她会把所有的事情都美好化,尤其更是会把爱情理想化。她的认知是,只要自己真心的输出,就会有所回报。她理想的认为,只要自己大胆的表露心迹,就能够得到他无比热烈的回应。她理想的认为,如果他心中也有她,两个人情投意合,一定可以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恋。她理想的认为,这份爱情可以无限的美好,就好比那一轮皎洁的明月照耀在松间,唯美浪漫、恬静自然。

而朱允炆呢?他是感性还是克制的呢?他会热烈的去迎接还是理智的去拒绝呢?小姑娘不知道他内心真正的想法,所以才送出一幅画来试探他的想法。

他在痛并快乐中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疏远她!

他觉得他正确的做法,就是应该去疏远、冷落她,而不能再去接近她,暧昧的和她调风弄月,不清不楚。他害怕一旦让她陷进去,就是自己犯下的弥天大错。单纯的姑娘,陷的越深,越无法自拔;而自己,越是会心存愧疚。

所以,他并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总是在时时处处为别人着想。就像当初,他的叔叔起兵要抢占他皇位的时候,他还千叮咛万嘱咐:要求疆场上的士兵一定不要伤害朱棣,决不能让自己背上杀叔之名一样。

他是一个纯真烂漫的人,一个宅心仁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他可以改变,但是他绝对蜕变不了。

他冥思苦想,他柔肠百转,他无比痛苦。

他坐在那里低头沉思着,就像是在菩提树下自我反省的悟禅者。

——“由爱可生忧,由爱可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突然之间,他仿佛顿悟了。

所以,第二天,他没有去小锦湖。

——他爽约了。

而且是从那天开始,他再也没有去过。

后来。

很多时候,当他巧遇到谭松月的时候,当他远远的看到她,就会马上躲开。有的时候实在躲不过,就干脆低下头,赶紧夺路而逃。

好几次谭松月想问他,他都熟视无睹。其实,他已经清晰的看到她的嘴唇在微微的动,在她似乎正想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就急匆匆连忙离开,不做任何的停留。好几次,他分明看到她的眼睛里蕴满泪水,因为看到他突然毫无征兆的如此冷漠,因为看到他好像不愿意再同她说话时,她只能欲言又止。

她知道么,其实他的心里何尝不会疼痛?只是他不能——他只能把牙一咬、心一横,装作若无其事般默默的走开。他的心里在想:“好姑娘,别怪我。怪只怪我们有缘得见无缘相守,如果有来世……”想到此,他的鼻子酸酸的,心里也特别不是滋味。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有这如此特殊的身份、才注定了自己根本无法放下一切负累去喜欢,去爱呢?

——朱允炆再也没有去过他们经常相见的地方,再也没有。

——而谭松月呢,也从没有来找过他,从没有。

女孩的矜持也好,面子也罢,反正是她也没有主动迈出追问原由的那一步。

她更多的是气恼于他,气恼于他的无故爽约,气恼于他的忽冷忽热;气恼于他无端的不理不睬,气恼于他说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不负责任。

打那之后,反正她也没有再来找过他。她没有试图用实际行动来挽回他们的情缘,当然是他忽然间态度冷若冰霜、转身离开在先。我们无法苛求姑娘为了爱情去将努力做到极致,姑娘的爱也不会卑微到低于尘埃。她所了解的是他看了那副画,心里并没有泛起波澜,她的一副痴心换来的是无声的拒绝。她哭了,哭的肝肠寸断,伤心欲绝。第一次付出得来的没有回报,她失望透顶,可能在很长时间里都不会再轻易相信爱情!

可是她错了,错怪了他。然而她不知道她错了,她觉得错的人应该是他。

所以,她觉得无法原谅。

而朱允炆呢,他的心情却陷入了一个怪圈,他想极力的遗忘她。然而,越是设法遗忘,越是很容易的被记忆唤醒。一天又一天,这感觉欲罢不能,愈演愈烈。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可是,他却愈发的无法忍受这种思念的折磨,一次又一次的在深夜里醒来,梦到的都是谭松月那婀娜多姿的倩影,还有那天香国色的面容。

在梦里,她的笑像是开放在春风里的桃花,红姿雨润,娇俏无比。

从那之后,他也很久很久没能再见到她。他的思念根植于内心,如野草般肆意疯长,再不收割,就要被深深的焦虑淹没,爱的世界只剩寂寥荒凉。

终于有一天,他放下一切的面子、摒弃所有的顾虑,找到了吕抱石,问起了谭松月的情况。

——“吕员外,那个,那个,您那个侄女,怎么好久没有看到了?”朱允炆羞于启齿,怯生生的问道。

“谁呀?——哦,你是说松月啊,她回乡下去了。走了大概二十几天了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妈妈给她找了婆家,女娃家家的嘛,到嫁人的时候,就要嫁人了。”吕抱石说道。

“嫁,嫁人?”朱允炆脑袋嗡的一声,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听了这个消息,竟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直击耳鼓,痛彻心扉!

这消息在他满是阴霾的天空中,平添了一堆堆愁云。

“怎么了,温公子,有什么事吗?”吕抱石问。

——“噢,嗯,没事,没事。是,是。”他机械的回答着,敷衍着。

“员外,没事了。我先回了。”朱允炆感觉到天旋地转,浑身发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一步步从吕抱石那里挨回自己的住处的。

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他自己所谓的清心寡欲呢?自己所谓的醍醐灌顶呢?他亲手葬送了自己和她两情相悦的故事,刚刚开始萌芽的情感,被他亲手扼杀在最初的起点。本来应该成就一段世人传颂的佳话,却被他自己断送为一池死水无情的落华。

曾经他的内心就好比一潭死水,料想此生再没有人会掀起波澜,偏偏在这里遇上她。

相聚是命运的安排,离别是天意的捉弄。

此时此刻,他心痛到无法呼吸,怪自己没勇气。

——相见时心动,离别后心痛;没勇气接受,失去了难受。

爱情的花骨朵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已被暴风雨摧垮;那伤心的蓓蕾啊,再也长不成明天幸福的花!

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一个男人不会轻易为女人掉下眼泪;那是因为他爱她还不够深。

如今,她轻轻地走了,正如她轻轻地来。她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朱允炆为他又一次的优柔寡断,付出了心碎的代价。

——上一次是国,这一次是家。

他或许是伤透了姑娘的心,姑娘才会不告而别,这又能怨谁呢?他将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爱拱手相让,徒留自己在自作自受的结局下自怨自艾。

他手中握着她的那幅画,泪如雨下。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姑娘对他的哀怨是,为什么如此轻易地说翻脸就翻脸,为什么没有任何一个理由就如此轻率的负了我?既然喜欢,为何不能主动回应?如果不喜欢,为何开始又这样的纠缠不清,后来又转脸冷漠无情呢?

她想问他去要一个理由,她却没有向他去要一个理由。

或许她明白,离别不需要理由,就像相见也不需要理由一样。

她觉得,一个人不爱了,大可以转身离开,云淡风轻,不需要任何借口。所以,她也沉默了。不再去争取不属于自己的那一颗心。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姑娘来的时候没有好好把握,失去了却又追悔莫及。这世间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故事,尽是这样雷同的吧?

他搞不明白,说不清楚。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她?若是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他搜索枯肠,无法总结诠释自己的交集百感。到底什么样的句子,才能准确的表达出朱允炆这失意落寞的心情呢?

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艳,而松月居却已是人去楼空。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感同身受的他,忽然想起了唐朝崔护的那首诗:

——“去年今岁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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