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

石头城应天。

华丽的宫殿飞檐斗拱,高耸入云。金黄色的琉璃瓦重檐殿顶,在太阳照耀之下光彩夺目、灼灼其华。宫殿群矗立在巨大的汉白玉台基之上,鳞次栉比,错落有致。青湛湛、蓝澄澄的天空之下,参天绿树簇拥着气派的皇宫禁地,花园里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玉桥卧流水,鱼戏莲叶间。庄重中不失怡人的优美。壮美庄严,雍容典雅,神圣不可侵犯。碧瓦红墙,雕梁画栋,一派皇家帝苑的美轮美奂景象。威武的卫士挺胸凸肚,手持金瓜,守卫着这宫廷。

长江在这虎踞龙盘、巍巍壮哉的绮梦奢华帝都之北岸偎依而拥,秦淮河在这座大气磅礴、历史底蕴沉淀深厚的城池里温柔流淌。

富丽堂皇奢华无比的的宫殿里,朱棣的结发妻子徐皇后已是油尽灯枯,病入膏肓。

她的人生即将走到尽头。

气若游丝的她从牙齿缝隙里挤出一句话:“陛下,不要为妾伤心难过。请,请陛下,保重龙体。”

朱棣微微点点头,用力握住徐皇后的手。一瞬间,二十多年的滴滴点点全部涌上心头,纵使他这个曾经面对杀戮,冷血无情的帝王,此刻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人总归还是情感动物,这世界上并没有真正铁石心肠的存在。只是不知道哪天、哪个人、哪件事会触动他内心最敏感、最柔软的部分而已。

一旦触痛,情感的洪流依旧会猝然决堤,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

现在的朱棣,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记得她初嫁他时的娇羞,记得她为他产下三个儿子的不易,记得在靖难时她亲登城楼,身先士卒守卫北平、抵御南军时那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记得她在自己疯狂屠戮建文支持者时劝他适可而止的善良,记得她初为皇后时母仪天下又不骄不躁不狂不放的谦卑,记得她在枕边陪伴自己三十年的相濡以沫,记得她倒在病床之上仍心系黎民百姓疾苦的悲天悯人的博爱仁心……

——“陛下,我死之后,你可以再寻一个好女子做皇后。”徐皇后道。

“不不不,朕除了你,再不会有第二个皇后。”朱棣道。

过了几天,他的态度好像突然来个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同意了徐皇后的那个想法。

“你百年以后,我选妹妹妙锦做我的皇后,你看好么?”朱棣面对垂死的结发妻子,不合时宜的问道。

徐皇后听了,苍白憔悴的脸上肌肉跳动了几下,嘴唇微微翕动。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妙云,你想说什么?”朱棣轻轻的问着,自从做了皇帝以后,无论在这宫中还是在那朝堂之上,他很少会有这样的语气和耐心来聆听别人的意见。

“一切,一切由皇上定夺。何须问妾?”徐皇后握住他的手,珠泪滚滚,声若蚊蝇。

朱棣心如刀绞,毕竟几十年的夫妻恩情,如今眼看便要阴阳相隔,怎能不令人唏嘘不已?他的手被徐皇后紧紧握着,看了一眼躺在凤塌上形如枯槁、无比憔悴的妻子,低头默然不语。

这时候,太医端来刚刚煎好的汤药。

——“喝点药吧,来,我扶你起来。”朱棣说着,就要扶徐皇后。

旁边宫女太监连忙过来帮忙,朱棣摆摆手,示意他们全部退下。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徐皇后侧过身子,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朱棣连忙轻轻拍打着妻子的后背,等她稍微好一些,又用手掌慢慢的抚摸着,为她顺气。

“咳咳。陛下。三个儿子之中。属高炽宅心仁厚,他定可以爱民如子,保我大明风调雨顺,绵延万年。而高煦不学无术,刻薄寡恩,应当尽早去封国就藩。三子高燧亦是走马观花,难堪大任。望陛下固国本,图远计,不可轻信小人谗言,动了江山社稷的根基。只有接班人安稳了,我走的才安心。以后,你也要收敛一下自己的脾气,别动不动的就大发雷霆,龙体要紧啊陛下。恕妾僭越,以后你也要多听听大臣们好的意见,能不杀的就不杀,能不流放的就不流放。陛下,我这么说,你不会动怒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妾若言过了,还请陛下宽恕。”徐皇后在暗示朱棣,不要有更换太子的想法。

“不会的,妙云。你说什么,我都在认真的听。也会照你说的去办。”朱棣温柔的说道。

“让孩子们都进来吧。为娘的,再看看他们每个人一眼。”徐皇后道。

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三个人并排踏步进来,一头磕倒在母亲的凤塌前。

“母后!母后!母后!”三人看着被病痛折磨的不成样子的母亲,泪流满面。仿佛只有此刻,他们之间的心灵才是相通的,彼此心底只有一个信念“求求苍天开眼,让母亲再活下去!”

——“孩子们,你们抬起头来,看着为娘。”徐皇后说着,朱高炽兄弟三人都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看着母亲。

“儿啊!你们哥仨一奶同胞,同气连枝,都是我徐妙云的孩子。你们都是我十月怀胎,辛苦生养的儿子。老大,老二,老三,你们三个,哪一个我不疼?哪一个娘不爱?手心手背都是肉,为娘的待你们从心里都是一样的。小时候,为娘对你们也很严厉,劝你们要多读书,读好书,将来为大明尽自己的一点绵力。老大现在是太子,老二,老三也都封了王。平心而论,如果没有你们父亲,你们三个何德何能,能得太子?封亲王?你们哥仨脾气秉性各不相同,为人处世也都不一样。老大憨厚,老二凶悍,老三骄横。孩子们,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你们都听过玄武门的故事吧?你们小的时候,为娘就为你们三个讲过吧?建成世民元吉三个人,就是因为争权夺利互生嫌隙,最后有的落得个身首异处,有的留下了千古骂名!你们哥仨是朱家的传人,要懂得长幼尊卑之分,要知道手足之情,要互敬互爱!给我好好记着,到什么时候,血浓于水,你们哥仨可不兴学他们!永远的都给我记着。以后,老二老三要尊重你们的大哥,凡事都要听他的,帮助你们的父兄巩固好大明基业。做好他们的臣子,不可做有违天道人伦之事!懂吗?高煦,你听到了吗?”徐皇后泪流满面的说。

“娘,我听到了。将来我一定会好好辅佐大哥,让他做一个万民称颂的好皇帝,我就安安分分的做一个听话的好弟弟,好臣子。娘,你就放心吧,孩儿不会学李世民的。”朱高煦哭着说道。

“母后。娘!我和二哥一样,一定好好听大哥的话,不惹大哥生气。”朱高燧道。

朱高炽听了,跪着挪过来,三兄弟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旁边的朱棣也抹着眼泪,欣慰又心酸的眼泪。

欣慰的是,他看到儿子们冰释前嫌,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

心酸的是,自己的发妻就要走完人生的旅程,不久就要和他天人永隔了。

哭了一会儿,朱棣道:“儿子们,记住你娘亲今天说过的话!你们先下去吧。让你娘亲休息一会儿。”

朱氏三兄弟听命下去。

——“陛下,妾有生之年,本来想再去北平府走一走,看一看的。看样子,这心愿是完成不了啦。还,还有。靖难时,那些妇女,和我一起登上城墙,抵抗南军。我答应过她们,等退敌后好好赏赐她们的。可,可是我食言了。我一直还没有赏赐她们呢。说过的话,怎么能不做到呢?唉!”徐妙云叹息道。

“妙云,等你好了。朕陪你一起去北平府,好好看看。你我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年,那里才是我们的家啊。你知道吗?我早就有一个想法,迟早有一天我们还会回去的!一定会回去的!请你相信我!妙云,你要好好的活着!等着我,带你回北平,再也不回来了!那些妇女,她们都和你一样,都是靖难大业巾帼不让须眉的功臣,我会重重的赏赐她们的!”朱棣含泪说道。

“呵呵。陛下,多谢陛下。我,我恐怕是不能陪你回北平了……陛下,我死之后,陛下可否答应我,不杀弟弟辉祖?”徐皇后突然问道。

“妙云,你不要说傻话,你没事的。太医说了,就是一点风寒的小毛病。过几日就会好起来的。”朱棣道。

“呵呵。陛下,你不用宽我的心啦。我的病,我自己清楚。刚刚说的话,你不允诺我,是很为难么?”徐皇后道。

朱棣未置可否,低头默然不语。

“好吧。陛下,你不必为难,一切由你做主。”说这话时,徐皇后表情很平静。

“妙云,你知道吗?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建文了。”朱棣道。

“哦?陛下,你说——”徐皇后道。

“建文在向我哭诉,说他不该削藩,不该拿叔叔们开刀。我也很不是滋味。还有一个脏兮兮的花白胡子老道,对我说要我不要再找建文啦,因为我永远都不可能找到他的,老道说他是武当山的张邋遢,是个仙人。说他的话很灵验,说我不找建文,就能助我延年益寿,长身不老。会在梦里给我不老仙丹。妙云啊,你说,我是不是魔怔了。”朱棣摇摇头,苦笑道。

“陛下,说不好是真的呢。”徐皇后说。

“哦?你知我崇道,所以宽心与我?”朱棣欲求徐皇后的确定答案。

“不是,陛下。妾只是感觉,那个仙人是真的托梦与你。那你还要不要再找建文帝了?”徐皇后问道。

“唉!妙云啊!你知道,这几年,我很累,真的很累吗?”朱棣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

“妾怎不知?你看,你的白头发都这么多了。”说着,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朱棣的额边鬓角。

朱棣温柔的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徐妙云泪如泉涌。朱棣也泣不成声。

“陛下,刚刚我说的关于辉祖的事情……你再考虑考虑吧。”徐皇后道。

“不,不用考虑了。妙云,我答应你。朱棣此生,绝不动辉祖半根毫毛!”朱棣重重点了点头。

“呵呵。谢陛下!”徐皇后欣喜的神情溢于言表,他的脸上突然有了容颜焕发的神照之光。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磕头谢恩,被朱棣一把拉住。

“妙云,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样,让我的心里好难受,你知道吗?”朱棣热泪盈眶。

“陛下,你我夫妻恩情,不知不觉,已,已经三十年了。我十二岁进了宫,侍奉母后,又陪你伴读。十四岁跟你,成了燕王妃。那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英雄。十八岁到了北平府,没成想兜兜转转,四十岁又,又回来了。时间真的好快呀!转眼都三十年了……三个儿子,也,也都长大了……长、大、了……”徐皇后说完把头一歪,与世长辞!

公元1407年8月,大明永乐五年朱棣皇后徐妙云崩于翠微宫,年45。

朱棣僵坐在那里,心脏像是突然被电击了一般,整个人都傻了!

他的心里明白,此生已永失我爱!

朱棣要钦点她的妹妹进宫做他的妃子,她的妹妹徐妙锦竟然不从。

徐皇后已死,有人弹劾徐辉祖,说从魏国公府的地下,挖出来铠甲三百套,兵器五百件。

朱棣令锦衣卫去抓徐辉祖。

他坐在魏国公府的大厅里,面无表情。

他回想起了曾经的峥嵘岁月,曾经效命于建文帝的日子。那些日子是清朗的,澄亮的,开心的。而现在的日子是混沌的,乌黑的,压抑的。

到底谁是正统?谁是篡逆?在他宛若明镜的心底,当然是不言而喻。

选择效忠的,一定要从一而终。“一女不事二夫,一仆不事二主!”徐辉祖铁血丹心,可昭日月。

锦衣卫镇抚使庞英刚想抓徐辉祖回去复命,皇帝口谕马上到了,

——“不可动辉祖半根毫毛!”

庞英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但又不能抗旨,他把嘴一歪,心里虽说很不服气,但也只能悻悻而归。

——“收队!”

魏国公府的徐辉祖,耷拉着眼皮,安静的盘膝坐在蒲团上,一言不发。

朱高煦来试探他,他一口回绝。朱高炽来探望他,他闭门不见。

徐妙锦来看他,他见了。

“哥,皇帝姐夫要我进宫,要我嫁给他做妃子。”徐妙锦气呼呼的说。

“妹子,你长大了,这件事无需问我。我知道,你自己心中早有答案。”徐辉祖说。

“哥,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徐妙云掩面而泣,奔出大厅。

徐妙锦青灯古佛为伴,了此一生。

徐辉祖七日不食,自绝而亡。

朱棣不明白,徐辉祖为何宁死不为我用?

他坐在龙椅之上,手捻须髯。

朱棣不明白,徐妙云为何宁肯出家也不愿做我的妃子?

他躺在龙床之上,苦思冥想。

最后,他连连摇头,喟叹道“徐家不论男女,个个皆是英豪啊!”

在这雕梁画栋、雄伟高大、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宫殿里,朱棣已经做了五年皇帝。除了初登帝位时的激动不安和欣喜若狂;这五年里,他明显感觉到累,真的很累。比自己做燕王时,要心力交瘁的多得多。

仅仅五年,他感觉自己仿佛已经苍老了十五岁。

还是那时候轻松啊!朱允炆,我的侄子啊!我在北平府做我的燕王,你在南京城做你的皇帝。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你却听从齐泰、黄子澄的进谗削藩!眼见一个个弟兄被你抓起来废掉,也有的被你逼到走投无路,举火自焚。唇亡齿寒,我决不能坐以待毙!如果没有你的赶尽杀绝,我怎会不得已才起兵以死相抗?换言之,如果没有那次的铤而走险,又哪里会有吾今日之光辉荣耀时刻?想想还是你朱允炆把我从一隅之地的燕王生生逼成了一国之君的至尊皇帝!虽然历尽凶险、九死一生,但是风浪越大,鱼越贵!没有巨大的风险投资,哪有丰厚的利润回报啊!我朱棣能有今天,还真应该感谢你哦,我的好侄子!

如今,这万里江山,巍峨宫殿,佳丽三千,子民无数,全部都属于我朱棣一人!哈哈!

朱棣由王成帝,一步登天。他把亲侄子赶下须弥宝座,自己则大马金刀的一屁股坐了上去!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朱元璋辛苦打下的江山,本来应由指定的继承人来坐。可他的乖儿子最后还是违拗了老皇帝的初衷,借“靖难”之名一路南下得了天下。千曲百折,拐弯抹角,殊途同归,最后皇位的归属还是应了兄终弟及的传序。朱标之后的朱允炆,短短四年成了一个过渡。他的四叔把坐在大树下面乘凉的朱允炆赶走,自己则拿了把蒲扇坐在了树荫下。他惬意的喝着茶,眯着眼睛,听着树上知了此起彼伏的叫声。那叫声仿佛是在说着:“好做,好做。”

朱棣抬起头望着栖霞山的落日,慵懒的说道:

——“会的,我一定会好好做的”。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