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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而言,在距离最近的葡萄酒港都需要三日航程才能到达的情况下,一般人——即便是身经百战的海盗——都应该手足无措,怨天尤人了,然而“不死王”迅速做出了决断。

他下令向葡萄酒港进发。他们是臭名昭著的海盗,重兵把守的港口对他们而言无异于死地,但是他在一瞬间便已想出了解救之法。他让船上仅有的两名不会被识破身份的海盗——虽然其中一个意外被我引开——乔装打扮成海军,挟持着残余的商队成员,搭乘残破的商船来到码头,对码头的苦力和商会成员们哭诉。

商队被海盗劫掠,而船上装载的,本应是运往帝都的庆典物资。虽然被海盗袭击并非商会的错,但政府的官员们和主持祭典的神官可不会体谅,到时候掌权者们怪罪下来,商会难免蒙受损失,相比之下,先把港口现有的物资搬上船赶紧出航弥补损失的时间才是上上之策。哀求的是港口人员都熟悉的商会成员,即便其他人要回去请示商会高层,他们也可以煽动苦力们边等边把货物先搬上船,好让出航准备时间缩短,而等到所有货物都上了船,有没有商会批准就不再重要了。

骗来的物资顺利搬上了海盗船,玻尔船长答应放这些配合演戏的商会成员们一条生路。而就在他们的欢呼声伴随着商船远离我所身处的海盗船时,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和冲天的火光也随之而来,船只爆炸所造成的气浪几乎把海盗船也掀翻。玻尔船长把他们全都炸成了肉渣,而其目的,只是要把见过零真面目的人全都灭口。

“你的猜测丝毫不差,只是我真的不知道他会炸船。”阿努缇斯见我脸色不善,解释道。

我瞥了一眼身旁熟睡的蓝跃,咬着牙轻声地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阿努缇斯说:“也就在行动之前……”

我打断她:“不要装模作样。我问的是船上食物早已耗尽,向葡萄酒港航行的三天,我们喝的肉汤,食材从哪儿来的?”

阿努缇斯别开目光:“我真的是后来才知道的。”

我冲向船舷,剧烈地呕吐起来。

自从蓝跃来到船上之后,我们就被允许自由地在船上行走了,因为“不死王”觉得关着我们是多此一举。接下来的航程中,直到回到卡尔斯一族的巢穴——“死穴”之前,海盗船都不会再靠岸,茫茫大海便是最好的囚笼。可我宁愿回到牢里,什么都不知道地被送往海盗大本营,都比现在这样来得好。我的脑子里多出了一段将会折磨我一辈子,我想忘却也是绝不可能的可怖回忆。

我甚至无法用文字把它表述出来!

海盗船始终笼罩在一片乌云之下,幸而远处地平线的阳光还是能让我们分出昼夜,自从来到这艘船上,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太阳升起,我却无心观赏。我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站在船舵旁的玻尔·流·卡尔斯。

蓝跃走过来坐在我身旁,问道:“你想杀他?”我点点头,他说:“要杀他可不容易。”

我说道:“说不容易未免太轻描淡写了,简直可说是难比登天。”

蓝跃说:“可是你好像充满自信。”我不说话,蓝跃又问:“可他不是你岳父吗?”

我立刻说道:“我跟阿努缇斯不是……算了,我跟你一个小鬼头解释什么。”我回过头,却见他向海面挥着手,我探头,阴暗的海面上只倒映着我和他的脸,再看他时,他已收回了手。“你在跟谁打招呼?”我问。

“朋友。”他说。

“这茫茫大海你哪儿来的朋友?”虽然我想这样问,但终究没有开口。

蓝跃,真是个奇异的孩子。

我开始转而观察零的动向。这艘船上除了“不死王”,最难对付的便是他。我从未仔细地观察过这个恶心的家伙,现在仔细看来,忽然发现这家伙宽大的黑檐帽之下,高高竖起的衣领阴影里,竟然有两点幽光。

我讶然:“那是乌鸦吗?”

阿努缇斯走过来,笑道:“好眼力。那只畜生可不是谁都看得见的。你视力超群,而且还能悄无声息地靠近我的后背,看来你有当刺客的天赋啊。”

我说:“那还真是多谢谬赞了。”

零走到“不死王”身旁,“不死王”瞥了他一眼,说了一句话,距离太远完全听不见声音,可是我却能读懂他的嘴唇。他在问零:“你多久没给这畜生洗澡了?”

我怔住,零也是一愣,显然他跟我一样没料到“不死王”会忽然问这样一个问题,但愕然的表情在零脸上一瞬即逝,他极其自然地恢复了那张无赖的笑脸:“我们这种人,自己洗澡都嫌麻烦,怎么会给一只畜生洗澡啊。”

玻尔·流·卡尔斯没说话,只是笑笑。真没想到这个死神一般的男人竟然也会笑。那个笑容如此难看,如此诡异。

忽然,蓝跃一个箭步蹦蹦跳跳来到“不死王”身边,我和阿努缇斯,还有甲板上的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就问道:“船长,为什么不杀我?”

玻尔·流·卡尔斯罕见地回过身来正视着他,说道:“您是个意外,我们没想抓您。在海上这些年来,我们也见过庄严高贵的生物,可是如您这般的,也是头一回遇到。适逢其会,便请您一同参加我们的祖祭,祭典过后,您便可自由离去。”

蓝跃点点头,无所谓地“哦”了一声。“不死王”竟然对蓝跃使用敬语,而且蓝跃与“不死王”竟然像是对等地在谈话,这比玻尔·流·卡尔斯露出笑容更加诡异!

我就在这诡异的氛围里度过了一段竟然可以称之为静谧的时光——除了阿努缇斯时不时会趁着蓝跃熟睡的时候拉着我去牢房。

经过几天相处,我非但没有对蓝跃有更多的了解,反而是对他越来越好奇,他身上越来越多找不到答案的谜团,而他自己提出的问题也越来越多。某一天我们坐在一起,我忽然感觉口袋一松,蓝跃把我雕刻的木钥匙从口袋里掏了出来,用那双细嫩的小手抚摸着,问我:“这木钥匙真能打开铁锁吗?”

我说:“那是乌木制成的勺子,几乎跟铁一样硬,要不是有阿努缇斯的折刀,我都削不成这钥匙。”

蓝跃讶然:“为什么要用这种木头做勺子?”

我解释道:“那是一整套用以炫耀的器具的一部分,本不是拿来用的。你别问我那些贵族为什么拿这种东西来攀比,贵族的世界我可不懂。”

在我们说话间,海上渐渐升起了雾——又或者说,是船驶进了雾里。雾极浓重,瞬间已几乎使我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人脸,我站了起来,向远处极力眺望,却是徒然。我本就只能凭借远处的太阳或星辰判断位置,此时此刻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甚至难以置信自己还身处茫茫大海之上,而不是进了鬼域。

阿努缇斯扶住我的肩膀,说道:“无需害怕,很快就到了。”

我明知故问:“到哪里?”因为我实在急需知道答案,好确定自己不是正在前往地狱。

阿努缇斯答道:“死穴。”

阿努缇斯明明说很快就到,可是我们却好像在忘川河上航行了三辈子一样,而海盗船则像是自己长了双能够看穿浓雾的眼睛,悠悠闲闲、若无其事地航行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域里。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帝国倾尽海上军事力量,却还是找不到“死穴”所在。这伙海盗越发地诡异了。海上起雾本是平常事,可是哪有浓雾终年凝聚不散的?

我一手扶住蓝跃,另一只手不自禁紧紧握住阿努缇斯的手,生怕这白茫茫一片之中忽然蹿出什么妖魔鬼怪来。忽然,一张巨大的脸在浓雾中若隐若现,我最先看到的是那张血盆大口张开所形成的黑洞,像是能把千军万马都吸进去,接着便是那张嘴上两排阴森森的牙齿,可是当我看清楚后,那根本是用竹竿插在地上和用绳子吊在半空的骷髅架子!跟这个入口比起来,那个头盖骨形状的洞窟外形都显得没那么扎眼了。

“死穴”竟然是个巨人头盖骨形状的孤岛!

我们在“巨人的下颌骨”处下了船,阿努缇斯告诉我们,海盗船将行驶到“巨人的外耳道”处停泊,我们则进入了“巨人的嘴巴”。入口便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通道,通道内漆黑一片,卡尔斯一族竟然生活在这种比地狱深层更加黑暗的地方而无需点灯。

我们走在通道内,阿努缇斯刚想说什么,我抢道:“我们是在经过‘巨人的咽喉’,对吧?”阿努缇斯无奈地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我们本应被关在囚牢之中,可是现在,我们却被允许住在阿努缇斯的房间里。我和蓝跃进入房间的一刻,都感觉自己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房间虽然也不明亮,可是起码点着油灯,而且装饰风格虽然粗犷了一点,但终究像是个人住的地方。它就好像是地狱中的祈祷圣殿,或是沙漠中的一叶绿洲,让我和蓝跃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房里只有一张床,我和蓝跃毫不客气地坐下,阿努缇斯叉着腰,神气地说:“好了,三天后就是祖祭的日子,你们就安心地住下吧,等仪式结束,我就跟父亲说,让你正式成为我的所有……。”

我打断她:“你还是赶紧去找你的零叔吧,他快要死了。”

阿努缇斯一愣,问道:“忽然之间说什么鬼话,他怎么会无缘无故死掉?”

我阴冷地一笑:“当然不是无缘无故。‘不死王’不会放过一个背叛自己的叛徒。在海上,你父亲怕把零赶上绝路,逼得他鱼死网破,所以才留了手,如今回到‘死穴’,零就只有束手待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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