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关上门,我就拿起油灯,来到门旁。不出所料,门被锁上了。刚才进来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阿努缇斯的房间是横木门闩设计,从门上那两个巨大的铁块就可以看出,粗大的横木落下之后,里面就是一头水牛都撞不开。我很怀疑,这原本并不是当作住房用的——即便是“不死王”,也不应该让女儿住在只能从门外上锁的房间。
我回过身来,在房里不断翻找,蓝跃问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我愣了一下。我还是把他看作一个普通盲人,可他显然不是。我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帮我找一下有没有滑轮和细线,细线要够坚韧的,最好是鱼线。”
蓝跃便也开始翻找起来,而且他还不用烛光照明,而是直接用手摸。最后,我在一堆铁器里找到了一个船用滑轮,我兴奋地回头,蓝跃把一条三枚钻石戒指以黑色细绳串成的项链递到我的眼前。
我拨开他的手:“这项链怎么说也太不坚韧了吧,而且长度也不够。”
他摇摇头:“你仔细看。”
我将信将疑地接过项链,却发现它的重量比一般钻石项链轻了许多,而且虽然钻石仿造精良,但我还是能一眼看出来是赝品。我把项链放在手心上抛了一下,指环里发出了轻微的响动,要不是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加上我的耳力,绝对听不见。我伸出两指掂量钻石的底托,却发现三枚被切割成花瓣形状的赝品钻石都能旋开,旋开后底托上会各自露出一枚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钢针。这很明显是暗杀的工具,虽然造工精妙,可并不是我现在所需的东西。
蓝跃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说道:“看绳子的接口。”
仔细看去,黑绳以细银管接驳,我转开银管,黑绳里面竟然别有乾坤。我伸手一抽,竟然抽出比我张开双臂还长的隐形丝线来!这是巧夺天工的玻璃线,即便在灯火通明的大堂内都难以分辨,还能轻易地割下人头。它是杀人的利器,同时也是我现在最需要的工具。
我甚至不知道在一个海盗的房间里找到这么多工具是否正常,反正几乎一切女性不感兴趣的物事在这个房间里都能找到。我抄起随意扔在地上的锤子和铁钉,搬过一把椅子放在门前,轻轻一跃而上,用铁锤和钉子把滑轮固定在门框上,然后把玻璃线从门缝伸出去,从横木上面延伸到地上,蓝跃则用鱼钩把细线从门缝底下勾回来,勾回来的线又在横木上伸出去。就这样重复几遍之后,玻璃线便把横木牢牢捆住,另外一端则穿过门框上的滑轮。
我让蓝跃退开两步,然后抓紧细线,屈曲双腿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我背脊着地的同时,门外传来“喀拉”一声,我躺在地上,双手一松,门外又传来厚重的闷响。我知道横木已经掉在了地上。
我轻推一下,房门应手而开,门外一片漆黑,这天然而成的洞穴连一点光线都没有。蓝跃拿好了油灯,我把细线取走,将横木重新落在门前,和他一起走进了漆黑潮湿的岩洞中。我们的目标是“巨人的外耳道”,海盗船停在那里,一定有人看守,但只要探明了道路,到了祖祭当日,卡尔斯一族全族人都会参加,到时候要逃走便容易得多。据说祖祭的时候所有海盗会聚集在一起,正是我一举歼灭他们并顺势逃脱的大好时机。
没走多久,迎面便走来一个海盗。那海盗看见我们,便怔住了。他大概从未在“死穴”这里见到过能自由走动的俘虏。不等他问话,我便打开阿努缇斯的折刀举到他面前,他一看,笑道:“你就是那个女人吧,我不怕告诉你,阿努缇斯也救不了你,你最好……”
没等他说完,我手上的折刀便划过了他的喉咙。我一步不停地走着,看着甚至一点血迹都没沾上的刀身,苦笑道:“我还真是个当刺客的天才。”
蓝跃也没大惊小怪,只是很平静地问我:“你不怕他们发现尸体,一怒之下杀了你吗?”
我说:“留下尸体,他们就会以为我为了报仇不会急着逃走,这样你要逃走便容易得多。至于我……他们要杀也不用等到今天。我有强烈的预感,他们不杀我,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祖祭,或许我是活祭品什么的,他们不会……或者说不能提前杀我。”这时候,我已经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可我还是没有料到,后来我会得知这一切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何等泯灭人性的真相。
走着走着,通道突然开阔,我们来到了一个洞窟里,面前有五个黑漆漆的洞口,连接着五个不同的方向。就在我犹豫不决之际,蓝跃拉一拉我,指了一下旁边一个小水潭。说是小水潭也不太准确,那好像就是躺在地上的一滩水。
我问道:“怎么了?”
蓝跃答道:“那是活水。”
如果是别人说这句话,我会怀疑他得了妄想症,可是蓝跃既然这么说,我便将信将疑地走到了水潭边。漆黑的水面反射着油灯微弱的光芒,我深吸一口气,俯身潜入水潭。虽然水面极窄,只能容下一个人,可我还是很顺利地整个人潜进了水里。我置身于深邃的黑暗当中,眼前是无穷无尽的幽静,完全看不见出路,只能在束缚四肢大范围移动的洞壁上摸到嶙峋的怪石。这的确是一条水下通道,只是不知道延伸至何方,甚至不确定能否在窒息之前游到一半路程。
我忽然发现一个致命的失误——我无法转身了!这狭窄的通道只允许人向前游,可我完全没有做好长途潜泳的准备,要是通道的长度足以耗尽我那一口不多的空气呢?我抓住洞壁,双脚不停挥动,希望蓝跃能看见——虽然他根本目不能视。幸而蓝跃读懂了我的求救,拉住我的脚,把我从洞里拉了回来。焦虑的情绪和急躁的行动让我消耗了更多的氧气,我跌坐在潭边,不顾咳嗽勉强地大口吸气。
一把令人厌恶的声音说道:“人要急躁起来,便会丧失理智。你是个聪明人,竟然也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我辩道:“我怎么知道里面是……”话还没说话,我就意识到不对劲。我立刻弹起,手握折刀,对准那个因为一时惊惶还没来得及看清的身影。
那人说道:“我跟你刚刚杀的那家伙不同,把刀放下吧。”
我一手抹去眼睑上挂着的水珠,定睛一看,讶然道:“你竟然还没死。”
零苦笑:“玻尔船长决定放我一马。”顿了一顿,他又说:“阿努缇斯赶来为我求情了,虽然船长本就打算绕我一命,可我还是很感激她,还有你。能否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是海军?”
我放下折刀,说:“我知道是你送出情报,才导致赫斯卡通商船上空空如也,至于海军,只是我的猜测。毕竟没有高贵的骄傲和沉重的使命,谁会为了钱而来到这种鬼地方。”
他点点头,收起了赖皮的笑脸,异常严肃的向我行了一个军礼,铿锵有力地自我介绍道:“海军上尉,威廉姆斯·图灵顿。”
我也还以军礼:“雷鸣港海事馆副馆长,白茕。”
图灵顿讶然:“副馆长竟然如此年轻。”
我有太多问题要问他,相信他也一样,可是现在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我说:“这条水道不适合孩子使用,你能否帮我个忙,把他送走。他是无辜的,不需要留在这儿。”
蓝跃说道:“谁说我要先走?”
图灵顿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玻尔船长会对你恭敬有加,可是白茕说得对,你必须马上离开。不只是你,她和阿努缇斯也需要马上走。”
我笑道:“不,你想都别想。祖祭临近,不把海盗一网打尽我誓不罢休。”
他怒道:“你这是要自杀。你一个人,怎么对付卡尔斯一族?”
我回道:“他们袭击雷鸣港那天我就该死了。他们那天从港口掠夺了大批的炸药火器,我只需要知道它们被存放在哪里。”
图灵顿明显没想到我还真打算自杀,他怔住了,随即说道:“原来你寻找出口,不是为了逃走,而是为了把它们全都封死。算了,这个不劳你费心,卡尔斯一族已是穷途末路,他们活不过几天了。你给我带着这孩子还有阿努缇斯赶紧走。”
他说着,拉起我的手臂向其中一条黑暗通道走去,我甩开他的手,说道:“要逃你自己逃,想要不牺牲一条命就消灭‘不死王’一脉,那是痴心妄想。”
他鹰隼似地盯着我,我能感到一道冷冷的刀锋在我颈脖处划过。他大概是想打晕我强行把我送上船,可是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叹道:“我说过,你是聪明人,可你还没见识过最聪明的。这件事牺牲的人已经够多了,派我来的人……已经准备好一切,三天后,世界上便不会再有卡尔斯一族和‘不死王’存在了。你不是非死不可的。”
我问:“你已经通知了海军?”他点点头,我说道:“不可能,‘不死王’知道你联络了海军竟然还会放过你?而且既然你已经打草惊蛇,他怎么可能没有准备,海军来也只是送死!”
图灵顿说道:“这个计划已经进行了十六年,我不知道那位大人有什么打算,但是他绝对不会输。”
他的眼神如此坚定,让我都能感受到他心底里对于“那位大人”的敬仰和信任,但我却不能冒险。我的亲人全都死了,我逃过一次,图灵顿的身份已被揭穿,海盗们已经有所防备,“死穴”是我最后的机会,如果我不能确定他口中所说的“计划”能够绝对成功,我绝不会轻易离开。
我说:“你说这个计划进行了十六年,我要知道详情。”
他无奈地说:“我们不能到船上慢慢说吗?”
我说道:“上了船,它出不出航可就不由我来定了。”
我们对视了好一会儿,图灵顿大可使用武力把我带走,可是最后他还是认输。他把我们拉到一个不起眼的暗角,然后说道:“要想解释这个计划,得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卡尔斯一族与帝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成为海盗,也是帝国当初派出卡尔斯将军到九空镇聚龙湖时始料未及的。”
我问道:“卡尔斯……将军?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图灵顿答道:“太过久远,没有人知道具体年份了。只知道那一年,帝国接到了关于龙的搜查报告……”
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从我到达雷鸣港的那一天起,我的命运便已经与一个从未曾听说过的、久远得不可考的噩梦般的传说纠缠在了一起。在往后的无数个夜里,我都曾问过自己,难道我那一天顺流而下,到达这个我终其一生都在追忆的港口,就只是为了让某个人伺机而动,成就功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