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士兵严肃地回答:“将军,快到了。”
将军一翻白眼:“快到了是有多快。”
忽然升起的浓雾回答了将军的疑问。浓雾仿佛自虚无处生出,在任何一个人注意到之前便笼罩了将军的舰队,让他们连眼前人的面目都看不清楚了。
九空镇聚龙湖是出了名的沉船湾,即便世界上最优秀、阅历最丰富的船队来到这里,都躲不过塞壬的歌声。根据宰相的指示,这里会有人接应他们,这是九空镇镇民第一次展现出愿意跟外界沟通的意向,一切不容有失。然而现在将军所面临的最大难题,是他甚至无法找到这个接引人,因为浓雾甚至把脚下的甲板都遮蔽了,海上白茫茫的一片,如何找到这无垠水面的一叶孤舟?
将军想起了宰相的嘱咐:“你无需去找接引人,他自会来接你。”随即下令抛锚。
船刚停下,诡秘的寂静之中便传来划水声。一人问道:“卡尔斯将军?”卡尔斯应了一声,来人说道:“船左侧,放绳。”
将军下令放绳,随即自己爬下去。到了船下,却发现来的只是一只木筏。卡尔斯问:“你何不直接把大船开来?”
船夫轻笑一声:“九空镇只老夫这一艘船。”
卡尔斯将军惊讶莫名。首先,这竹子编成的玩意儿绝对称不上是船,再者,这唯一一只竹筏看起来装下三个人都够勉强。“那我的士兵怎么办,你让他们游过去吗?”卡尔斯问道。
“这次能进去的,只有你一个人。”船夫说着,举起长篙随意一划,小筏平平稳稳地滑出,卡尔斯将军一回头,军舰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白蒙蒙一片。
卡尔斯将军抽出佩刀,抵在船夫的脖子上,严厉地说:“这和约定好的可不一样。”
船夫仿佛看不见冷冷的刀光一般,毫不在乎地说道:“我们没有应你任何事。到了镇里,规行矩步,或能保住性命。”
在这诡异的湖面上,卡尔斯将军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接引人是唯一能够活着进出聚龙湖的人。船夫悠闲地划着篙,如果不是又热又重的雾气把将军的军服都打湿了,他还以为自己是在游湖赏花。
将军开始察觉到不寻常,即便再浓重的雾,也不该把身上厚重的军服全部浸湿,他简直像是刚刚游过八百里河道一样,偏偏在此时,水下还传来不祥的响动。随着沙哑的嘶鸣越发震耳,卡尔斯将军踌躇地问:“这正常吗?”虽然他的内心依然不断地告诫自己:“这世界上没有龙,至少没有传说中那种能上天入海的人类擅自幻想出来的龙。”
船夫充耳不闻,又或许是嘶鸣声已经盖过了将军的声音。他从旁边的麻袋中拿起一捧白色的东西,撒向湖中,雾气更浓了,嘶鸣声却慢慢低了下去。将军走到船夫身旁,看着麻袋中的物事,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口吞百羊的巨龙,还能怕了这小小白米?他完全被唤起了好奇心,却不肯开口询问。
船夫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主动说道:“这湖中的大人体型庞大,有天地神通,鬼神都不惧,却唯独是怕这白米。这位大人浑身有钢铁般的鳞甲,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可鳞爪大了,便怕虱子乘隙而入,想甩也甩不掉。向湖中洒白米,大人便以为虱子来了,唯恐避之不及。”
卡尔斯将军难以置信,难道这便是接引人常年出入聚龙湖而安然无恙的倚仗?这故事编得有鳞有爪,只是任何一个文明世界的居民听了,都难免发噱。
将军脸上的水珠越来越多,这鬼地方越来越热,湿气也随着雾气越发浓重。好几次,将军都忍不住要问,到底还有多少海程,可是每次见到船夫那张“没事少说话”的臭脸,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暗暗发誓,此事完结以后,誓要狠狠杀一杀这群蛮荒野民的彪悍之气。
将军胡思乱想之际,嘶鸣之声再度袭来,而且这次更加急骤,卡尔斯将军几乎一下子就被震破了耳膜。他捂住耳朵,眼看船夫慌张地把白米整袋整袋地扔向湖中,不禁吼道:“怎么回事?”
船夫根本不搭理他,然而一直镇定的脸上却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口中还在喃喃自语,虽然将军听不见,但任谁看了那个样子都知道,他是在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而他自己已经是可能最清楚正在发生什么事的人了。
这一次,嘶鸣之声毫无退却之意,反而越逼越近,湖面上甚至已经能看见不断升起又破灭的泡沫。诡异的场景让卡尔斯将军已经分不清这些气泡是湖水蒸腾的产物,还是某些生物呼吸的征兆。
湖面毫无预警地掀起巨浪,而在此之前,将军脚下的竹筏已经开始断裂。将军来不及惊惧,身体已被抛到高空中,直到他身在空中,看见船夫支离破碎的残肢在自己的眼前坠入湖中,才终于尖叫起来。那双闪闪发光的瞳孔在空中静静地注视着他,仿佛对他的生死漠不关心,又似对他的手舞足蹈颇感兴趣。卡尔斯将军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宫廷里那只小巧淘气的猫儿的时候,猫儿眼中的自己大概也是这副目光。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只小猫对他唯恐避之不及了。
他跌进滚烫的湖水里,湖水瞬间煮沸了他的皮肤,他却在最危急的时刻忽然清醒过来,阻止自己下意识地呼救。他一旦张嘴,莫说窒息,这湖水就能直接把他的内脏煮熟。他奋力游向水面,却在看见水下极目难穷的巨大怪物的一瞬间便丧失了所有生存意志。那身躯甚至不能用“硕大无朋”来形容。它只有盘起来才勉强能够藏身湖底,那能够一瞬间把成千上万的精兵撕得粉碎的前躯,只是这延伸到黑暗深渊深处的躯体的百分之一而已!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天真。什么帝国高贵的长筒靴,莫说是人类,莫说是这苍穹宇宙,这高贵、庄严、可敬、可怖的生物根本无须向这世间一切低头,它只是无处可去,才来这里与万物众生共处一隅而已。
卡尔斯将军感到一阵剧烈疼痛,仿佛身体每一条神经都被撕裂了。他后来才知道,自己是晕厥过去好一阵子才被痛醒的,等他再睁开双眼,已经瘫在岸上。他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那双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和它的身躯一样,一直笼罩在浓重的雾气里,看不真切。卡尔斯将军不由得感谢上苍,要是让他看真切了,可能早已疯了。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但浑身撕裂般的疼痛和凌驾于疼痛之上的恐惧让他动弹不得。幸而那双眼睛就像是注视着已经失去兴趣的玩偶一般,光彩渐渐黯淡了下去,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将军甚至记不清自己瘫软了多久,才终于又站起来。他身后是一片茫茫树林,可即便在这深林里迷路饿死,也总比再见上那怪物一面好得多。他拖着既伤且乏的身躯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脚下一空,掉进了一个深坑。他舔着腥甜的嘴唇,鲜血流进嘴里,让他更感饥渴。他无力地躺在坑底仰望满天繁星,又想起了那只猫儿。他笑了。到死一刻,他不求功名富贵、名利权势,只想在记忆中努力寻找,寻找一个可堪回忆的人,却发现那里一片苍凉,只有一只躲开他大手的小黑猫。
他没有流泪。他呼喊道:“救命,我在这里,救命啊!”他不想死,至少不是现在。
嘶喊把他最后一滴体力都榨干了,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在梦里,那双比天上日月还巨大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隐藏在朦胧月色下的大嘴吹出热辣的白烟,长长的触须随雾气上扬,飘得比那如山岳般的犄角还高。
它张开大嘴,叫道:“喂。”
这一声比这个物种本身更加瘆人的喊叫让卡尔斯猛然惊醒,他的心脏吊到了喉咙口,堵塞了气管,使他艰难地大口喘着气。头顶上又传来一声:“喂。”卡尔斯整个人僵住,冷月的光华让他的背脊升起阵阵寒意。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回过头去看。他这一回头,很可能以后都变成个疯子。
身后又传来了第三声:“喂!”卡尔斯知道,这是自己无法逃脱的命运,即便被这只怪物吃掉,也总比担惊受怕直至吓死要好得多。他抹掉眼角的冷汗,一回头,便看见了那张脸。那是一张比雾中怪兽更加奇异的脸。那张脸在月色之下熠熠生辉,看见他狼狈的模样后嘴角微微上扬,天使般美丽的轮廓却有着恶魔魅惑的五官和妖精似的调皮神情。
她青葱的五指捂住小巧的嘴巴,笑问:“喂,你怎么不是熊啊?”
卡尔斯这一辈子肯定没见过比现在的自己更蠢的脸,他结结巴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又问:“你怎么这么笨,掉进陷阱里啦?”
他刚想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已经沙哑得发不出声音了。他张大嘴巴,像个哑巴似的喊了两声,少女会过意来,从腰间拿出水袋扔进了洞里。
那少许的冷水经过咽喉化成血液,流遍他的全身,卡尔斯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他清了清嗓子,勉强说道:“我不小心掉进来了,小姐能否救我上去?”
她歪着头想了一下,说:“不能。你不是村子里的人,我不能救你。”
卡尔斯将军急道:“美丽善良的小姐,你不会忍心看着我饿死在这捕熊的陷阱里的,对吧?”
少女掩嘴笑道:“你这人为了活命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我根本不好看,而且我们初次见面,你又知道我善良了?”
卡尔斯将军也笑了:“如果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美人的话,那除非你一直以来成长于瞎子的世界。小姐拥有这般高洁的笑容,想来心地也一定是很好的。”
她笑着露出小小的虎牙:“我还是不能救你。”
卡尔斯将军仔细看了看身处的环境,摸了摸破烂的衣服口袋,里面竟然还留着几枚金币,便说道:“既然如此,小姐可否给我些食物和水,我给你钱,我们算是做买卖。等我伤好了,自然能自己爬上来。那便不算是你救了我。”
少女疑惑地看着卡尔斯手里的金币,仿佛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幸而最后,少女还是答应了卡尔斯的请求,只是她不要金币。她说:“你是从外面来的吧,外面的世界有趣吗?”
卡尔斯点点头:“当然有趣,有时候简直有趣过了头。”
少女高兴地说:“那就好,以后我每送一次食物过来,你便跟我说一件外面世界的事,怎么样?”
卡尔斯将军喜出望外,他从来没遇到过讲故事便能得到好处这样的好事,更何况是面对这样的小美人,诉说自己的英勇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