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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尔·流·卡尔斯冷冷地道:“我要杀她,她怎能不逃。”

阿努缇斯愣了一下,抗议道:“她不能死,她是我的,只有我能处置她!”

我说道:“我现在就要走,而且你会放我走。”

“不死王”罕见地有了兴致,对我说道:“愿闻其详。”

我收回折刀,组织好言语,开始说道:“卡尔斯一族一直偏安一角,直至你的出现,开始四出劫掠,因为你知道奇迹不会出现,你们一族的诅咒不会无缘无故自行解开,所以开始到处寻找传教士后人,而雷鸣港就是你们的最后目标。我猜你是得到了情报,知道雷鸣镇的镇民便是当年流放那个婴儿的最后一批后裔,而这个情报,是来源于你在帝国政府里的内应——或者说,你自以为的内应。我会出现在何时何地,她早就知道,也是这个原因。”说着,我指了指阿努缇斯。“然而这个内应根本是某人预先安排好的,让你以为族人漂泊多年,终于能得偿所愿,而这位‘某人’就在雷鸣港一直紧随其后,等待机会把你们一网打尽。”

玻尔·流·卡尔斯冷哼一声:“他也失败了。”

我摇摇头,叹道:“赫斯卡通商船上没有任何食物,就可知这也是计划其中一环,只是让这一切看起来更加合情合理,让你自以为靠自己的本事化解了危机,而这个人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调查‘死穴’所在。”

“我早知道。既然零是海军卧底,我的行踪自然暴露,葡萄酒港发生的事也很可能是圈套,但我还是把他带回来了,你可知道为什么?”玻尔·流·卡尔斯瞥了一眼图灵顿。

我说道:“可能是出于某种仪式习惯,你们喜欢在特定的地点处决叛徒,又或是其他的原因,并不重要。”

“不死王”摇摇头:“错,很重要。我不能让对方知道阴谋败露,我故意引他来到这里,等到了明天,那个零告诉他仪式进行的时间点,他们就会趁机发动攻势,而等他们驶进迷雾之后,就会发现我的船队早已在等候他们。到时如果他们之中还能有幸存者的话,我很可能还会邀请他来参观你的葬礼。”

我叹道:“到时候你就会发现,我的血根本无法解开你们一族的诅咒,然后等你们都在错愕而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真正的攻势就会把整座岛屿完全吞没。”我注意到除了蓝跃,所有人都被我的这句话慑住了。

蓝跃或许已经凭借非凡的洞察力察觉到了我的身份,又或者单纯只是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我不知道。而看阿努缇斯的反应,她虽然知道族内流传的传说,却并不完全清楚劫掠的真正目的。或许是她天生并未遭到诅咒,所以族人都对她隐瞒了某些黑暗的过去,让她不至于一辈子郁郁寡欢。海盗大概不会这样思考吧,但我还是宁愿这样相信。

“不死王”看了看图灵顿,只见他也一片茫然,我对他说道:“你也只是幕后黑手的一只棋子罢了,你根本不知道全部真相。”我转向玻尔·流·卡尔斯,郑重地说道:“十六年前,我尚在襁褓之中,遭人遗弃,最后漂流到了雷鸣镇的港口。”

这大概是“不死王”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失态,他目瞪口呆,跟所有我曾见过不愿意面对命运的人的表情一模一样,此时此刻我终于感觉到,无论再可怕的人,终究只是人。雄霸七海的实力,要比天高的自傲,逆天改命的气魄,此时都显得如此多余。

“人死不能复生,最后一名传教士后人的血,在你们劫掠雷鸣港的那一天便流干了。仪式已不可能完成,‘不死王’,你输了。”

大概连阿努缇斯都不曾见过玻尔·流·卡尔斯如此绝望的表情吧,她只能在一旁看着,却做不了任何事,连最基本的安慰的话语都说不出口,像个因做错了事而伤了父母的心,却不知如何弥补的孩子。

想来我现在也是这副模样吧。自从我到了雷鸣镇,港口便开始得到帝国重视,更加得到政府大力支持开发,短短十六年从一个穷乡僻壤发展成对外贸易的重镇,他们都说我是天上降下的奇迹,是神明对他们莫大的恩赐,殊不知我却其实是带来绝望的死神。实际上,从我来到雷鸣港的那一天起,一个横跨十六年的计划便已经悄然展开。

幕后黑手散播传言,借助“不死王”安排在政府里的“内应”,诱导他提前杀光所有传教士的后裔,并且提前修改航运路线,让变得富庶的雷鸣港只剩下金银珠宝,还把卡尔斯一族改道向西的决定计算在内,利用赫斯卡通的商队成员上演了一幕好戏,让“不死王”自以为掌握了对方的计策,安心进行仪式。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对手露出一瞬间的破绽,提供一个可遇不可求的进攻时机。

最先做出行动的是图灵顿,他拉起我和蓝跃的手说:“你们真的该走了。”

我心中一动,扯住阿努缇斯的手,说:“你跟我走。”

她纹丝不动,我明明知道她不会答应的。就在此时,一阵剧烈的震动从头顶上传来,伴随灰尘和碎屑传到脚下,我的耳朵仿佛蒙上了一面皮鼓,被人不停地敲打,疼痛已经钻进了耳膜,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在这狭窄封闭的空间内,声浪把我们所有人掀翻在地,充斥通道的空气发出的震荡让我剧烈干呕起来。蓝跃双手捂耳,紧紧地躺在地面上,面上露出比我们四个人加起来都要更加痛苦的表情。

我问道:“怎么回事?”

玻尔·流·卡尔斯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却被他的女儿一把抓住:“我也去。”

“不死王”停顿了一瞬间,那一瞬间,世界震动的错觉让我以为自己看见了他嘴角的一抹微笑。他一把拉住阿努缇斯的手臂,迫使她转过身来,迅雷不及掩耳地击晕了她。

我被图灵顿扶起,玻尔·流·卡尔斯把阿努缇斯扔进我的怀里,说道:“你带她走。”

这使我意料不及,但现在不是揣测对方意图的时候,我抱起阿努缇斯,图灵顿护住蓝跃,一起往通道的深处狂奔。

原来阿努缇斯这么重,我现在才知道,同时也暗暗责怪自己,平时为何不多锻炼一下身体!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顾不得灰尘泥土几乎把我的喉咙封住,幸好在我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终于来到了这个秘密港口——“巨人的外耳道”。我们四个人——其中一个还晕过去了——根本无法驾驶那艘巨大的海盗船,我们只能登上一旁的小艇。

当我把阿努缇斯放到船上之后,图灵顿却站在岸边。

“你刚才说‘你们真的该走了’,就是说你自己不打算走了,对吧?”我问。

“今天出了‘死穴’,明天还不是被他派到不知哪一个龙潭虎穴。我唯一的朋友在这里,我情愿留在这里。”说罢,图灵顿转身回到漆黑一片的通道之中。

我暗骂一声:“该死!”

不知道是算准了图灵顿的恻隐之心,还是料定“不死王”会察觉阴谋,而利用图灵顿传达错误的信息,所以并非延后,而是提前发动了攻势。如此果敢勇决,如此心狠手辣,我这个一直隐藏在幕后,连点点眉目都看不清的仇人究竟是谁?!

我让簌簌发抖的蓝跃蹲下——他好像对炮击造成的巨响特别敏感,我把晕死过去的阿努缇斯覆盖在他身上,稍稍隔绝一点声响,然后起身准备离去,却发觉蓝跃死死抓住我的一角。我忽然觉得,蓝跃也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子。我蹲下来抚摸他的秀发,此刻他苍白的脸几乎完全没了血色,我扯下一袂衣角撕成两半,塞进蓝跃娇小的耳朵里。按理说即使巨响仍在身边徘徊,他的情况也已经有所好转了,可他还是像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蜷缩着直冒冷汗的身体。他如此痛苦的表情就好像有人正在剖开他的肚子,扯出他的肠子一般。我一咬牙,跳上岸边,用尽全力把小艇推出远处,小船随着潮流渐渐飘远,幸而我能看见蓝跃的脸,随着离开震耳欲聋的声浪越远,他的表情也逐渐缓和下来。

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我转身回到洞穴中,凭借记忆在通道内穿行,一路上越过无数的尸体,却几乎连一个活人都见不着。来袭的海军非常厉害,他们大概连“死穴”的结构都已经通过图灵顿的情报掌握了,炮火猛烈地集中在最后一段通往港口的通道上,致使这里堆积了大量的碎石和尸体,我几乎要弯下身子从尸身上爬过去。我在反复扬起的灰尘与使人头昏脑胀的沉闷声响中艰难前行,不停地找寻着向上的路。刚来到这里时,我就注意到“巨人的眼窝”,那里必定是个眺望远处的好地方,如果我是那个知道自己死期将近,无法挽回的枭雄,我一定情愿死在那里。

等我到达“眼窝”的时候,我的脸已经被灰尘涂成了白色,幸而如我所料,“不死王”玻尔·流·卡尔斯也在此处。他站在“眼窝骨”上眺望远处藏在迷雾背后的舰队,图灵顿坐在一旁,两人都在大口大口地灌着酒。流动的空气让充塞鼻腔的焦臭稍微舒缓,我缓缓地呼吸,意图把肺里积存的尘埃排出体外。等呼吸稍微回复顺畅,我走到“不死王”身边,一把夺过他的酒壶,狠狠地灌了一口酒,这东西像是流动的火焰一般灼伤我的喉咙,我的内脏不由自主地抽搐,使我在把它吞下肚子之前便吐了出来。我剧烈的咳嗽着,旁边的两个大男人哈哈大笑。

有什么好笑,我怎么知道世界上还能有如此难以下咽的液体!我把最后一滴酒都咳了出来,扶直身子深呼吸一口,抽出折刀,抵住了“不死王”的咽喉。

我能看见“不死王”瞳孔猛烈地收缩:“她竟然把这柄刀交给了你。”

我说道:“既然要死,不如死在我的手上。”

玻尔·流·卡尔斯再度哈哈大笑,把空空如也的酒壶从我手上夺回,对着遥不可及的海军军舰扔了过去:“输给他,我心服口服;死在你手上,你凭什么?”

我把小刀再向前递,他的脖子上已经渗出了鲜血。“凭我现在掌握着你的性命。”

玻尔·流·卡尔斯沉默了一下,说:“我可以跟你做个交易,你答应我,我任你处置,你不答应,我会让你知道,在你的刀子刺穿我的颈脖之前,我可以做到些什么事。”

虽然现在我的折刀已经嵌入了他的皮肤,但观乎刚才他击晕阿努缇斯的手法,我毫不怀疑根本是他掌握着我,而不是我掌握着他。我说道:“说来听听。”

玻尔·流·卡尔斯说道:“千百年来,到达九空镇聚龙湖的外人只有两个。传教士怎么做到的,我不知道,我们的祖先,则是凭借‘传说残章’。”

我冷笑一声:“那东西根本不存在。”

他说:“那东西现在就放在那丫头的怀里。”

我愕然。当年卡尔斯将军携带的那本“根本读不懂的破书”竟然流传至今,而且被“不死王”放进了阿努缇斯的怀里!我一时间不禁生出疑幻疑真的奇妙感觉。

“那孩子的出生是个奇迹,不知为何。但如果将来她有孩子的话,说不定诅咒将会复现,到那时候,我们的起源或许是最后的希望。”玻尔·流·卡尔斯使人不快地瞥了我一眼,又补充道:“虽然现在看来不大可能。”

我明白他的意思,怒道:“我……”然而随即便觉得不必再说下去了。是的,我跟一个将死之人说什么废话。我手腕一抬,折刀即将穿过“不死王”的颈动脉。

忽然,图灵顿说道:“对了,我想起来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怎么识破是我泄露的情报?”

我手停住,看了他一眼,说:“还记得你的乌鸦吗?”

图灵顿的乌鸦早已不知去往何处。他点点头:“记得。船长好像还问过我,什么时候给它洗澡之类的。”

我说:“那是因为乌鸦身上的酒渍。你在某次喝酒的时候,让乌鸦的羽毛沾上了泼洒出的酒水,后来那块痕迹不见了,再过几天,那痕迹又再度出现,所以我察觉到你肩上的并非一直是同一只乌鸦。”

图灵顿苦笑:“怪不得那几天一直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你眼神可真好,连我都没看见。”他瞥了一眼玻尔·流·卡尔斯,说道:“给我个面子,让我们最后独处一下,可以吗?”

握刀的手掌上传来炙热的疼痛。我不能放手,他是杀害我家人的仇人,可是现在,我却也好像是在杀害某人的家人一样。

我怒吼一声,收起折刀,头也不回地跑了。阿努缇斯成为了我唯一的弱点,我还不停地安慰自己:“反正他最后总会死的,我杀不杀他,都没有区别。反正大仇已报。嗯,没错,大仇已报。”

我回到秘密港口,解开一只小船的缆绳,奋力地划动船桨,然而人力终究敌不过浪潮汹涌。新一轮的炮击又再开始,强大火力掀起的怒涛把我的小船整个掀翻,我被抛到了空中,甚至不能确定自己的四肢有没有被折了过去,浑身的疼痛让我直面死亡的恐惧。

忽然,急骤的海风带来了瘆人的哭泣声,那无数的哀音中蕴含的怨恨使我毛骨悚然,疼痛都仿佛抽离了,我被一声声恸哭完全包围,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流下泪水。伴随着哭声而来的,是滔天的巨浪,那绝不是人力可以造成的奇景。我身在半空,眼前突然竖起一道道水墙,它们又融合成一个海水的巨人,我被巨人的双手一下子抬起,一下子扔下,最终被拍进了巨大的漩涡里,而我甚至已经无法感知痛楚,或其他任何感觉,只有悲伤,比眼前这个巨人更加巨大的悲伤。

在我的意识逐渐模糊之际,忽然感到一双温暖的小手抱住了我,两片温热的唇贴住我的嘴,而我彻底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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