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跃说道:“震涛港附近的海域,看水流的情况,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能到达港口。”
我愣了一下,我本以为阿努缇斯会回答我的问题,她却一反常态地一言不发。我说道:“蓝跃,上岸之后,你立刻寻求海事馆援助,把你送回葡萄酒港去。”
蓝跃却抗议道:“这不止是你们的事,我也被袭击了!”
的确,海军不可能没接到葡萄酒港海事员失踪的报告,加上失踪发生在海盗乔装进港的同一时间,指挥进攻者不可能没想到二者之间的联系,但是既然他连冒着生命危险,为他执行任务多年的图灵顿都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一个海事员更加不能妨碍他的雄图大计。
忽然,阿努缇斯说话了:“袭击我们的是什么人?”
我默然不语。对方的身份,我的确有所猜测,但是还无法确定具体的信息,而且那个时候,我觉得实在不是向图灵顿询问幕后黑手身份的好时机。我试图转移话题:“我怎么到船上的,谁救的我?”
阿努缇斯勃然而起:“那个该死的杂种究竟是谁?”
她如此激动,小船都几乎被她掀翻。我呆呆地看着她。她虽然一直豪放,却不是会轻易暴怒的人,看来她父亲的死对她造成的影响非常深远。我无奈地说:“我还不知道对方的确实身份,但是这个人一定是帝国政府中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各方人马都在配合他行事,而且此人城府智计,远胜于我,要想报仇……”
阿努缇斯又重重地坐下,小船一阵颠簸颤动:“你是想让我放弃复仇?”
我说道:“我本来要说从长计议,但是即便你愿意放过他,我也不会。”
阿努缇斯一愣,盯着我一会儿,随即笑了起来。虽然那份笑容还是相当勉强,但起码有了一点往日的影子。
蓝跃尴尬地咳嗽了一下,说道:“两位是不是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笑了一下,说道:“小弟弟,你是被我无辜牵累进来的,我实在是不忍心继续把你拖下去。”
阿努缇斯也附和说:“听她的话。”
蓝跃顿了一下,嘴角忽然扬起,那弧度充满了恶作剧的意味。他说:“你说如果一个人救了你的性命,你是不是应该报答他呢?”
阿努缇斯点点头:“当然。”
我则说道:“那要看他救我的目的了。”
蓝跃收敛起笑容,严肃认真地说:“他的目的,就是因为这个人与他非亲非故,却像他的亲人一样,舍命救他,他要报恩。”
我怔住了:“在海里的人是你?”
蓝跃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如此细小瘦弱,却又如此有力。“我自幼流离失所,除了母亲,只有你如此爱护我。让我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我相信如果他这双眼能够睁开,此刻必然充满着期待与恐惧。这世上又有谁能拒绝一个如此可爱、如此执拗,又如此楚楚动人的小男孩呢?我叹道:“你必须答应我,出了什么事先保护好自己,不然我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一辈子。”
他兴高采烈地道:“一言为定!”
金色的磷光渐渐洒满四周的海面,远处,港口的吆喝声逐渐清晰可闻,一切都焕发着生的希望,然而我却倍感前途渺茫。我需要先收集情报,然后再制定计划,然而我却无法判断究竟自己有着何种优势。
我说道:“现在有两件事必须要先搞清楚。第一,蓝跃,你必须告诉我你的真正身份;第二,阿努缇斯,你衣服里的东西,我得看一眼。”
阿努缇斯愕然道:“现在不是好时机吧……”
我打断她道:“你怀里有本他妈的‘传说残章’,想什么呢你。”
阿努缇斯摸索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本残残破破的旧书。她以眼神询问:“父亲留给我的?”
我点点头,从阿努缇斯颤抖的手里接过它。说它残破,它也的确残破,可是当我仔细一看,却发现它虽然长时间浸泡在水里——从阿努缇斯的衣服可以明显看出她也曾经落了水——却丝毫不见溶蚀,水珠一滴一滴在它书页上流过,我抖了一下,水珠竟如筛糠簌簌落下。这干枯的黄页不知以何种物质制成,竟然可以完全防水。
我翻阅了传说残章,却发现里面的内容根本读不懂。我自幼识字,且对文学特别感兴趣,四片大陆上几乎各种通用文字——甚至包括曾经通用的古文字——我都通晓,镇长家中来自世界各地的藏书我在十三岁前便已全部穷尽,且牢记在心,然而这本书上的每一个字我却都完全无法辨认。虽然无法读懂,我却对这种高度发达的文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沉浸在探索和研究当中,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上岸的。
上岸之后,我们向一条小巷子走去,直到高耸的墙壁投下阴影使我无法阅读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踏上了陆地。我暂时收起书本和自己的好奇心,说道:“这本书的事容后再说,蓝跃,先告诉我你的事,越详细越好。”
蓝跃却忽然答非所问地说了句:“有人来了……”
在他话音刚落之际,我和阿努缇斯便已经被钳制住,我甚至在肩膀传来剧痛之时,才发现自己一只手臂已经被强行扭到了身后。
我自问听觉灵敏,却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而阿努缇斯野兽般的敏锐直觉也没察觉到敌意临近,就更是奇中之奇。我一瞬间快速思考,如果对方要杀我们,凭他们的本事我们肯定已经死了,他们既然控制住我们,应当是另有所图,我以眼神示意阿努缇斯,她很明显明白了我的用意。
我做好准备,对蓝跃大喝一声:“跑!”蓝跃立刻转身奔逃。我低头一咬,咬住项链银环,另一只未被控制的手抽出藏项链内的丝线,向身后传来鼻息的方位甩出线圈,手和头同时向反方向用力拉扯。我能切实感觉到丝线已经束缚住了对方的颈脖,对方立刻撤手向自己的颈脖抓去,我丝毫不肯放松,同时向阿努缇斯看去。我本以为自己这一下突袭足够漂亮,但阿努缇斯的动作更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大概错过了她反败为胜的一瞬,但现在她已经用自己粗大的辫子勒住了对方的颈脖,对方的颈骨很快便要被她折断。那股气势就好像从一开始就是她在发动攻势,她才是占领上风的猎人,而对方只是待宰的猎物一般。
“所以我早说过,不能轻视这两位女士。”身后传来一把和风般温暖的声音,同时巷口出现一队士兵,蓝跃被逼了回来。其中一名士兵的火枪抵在蓝跃的脑门上,其余士兵的枪口对准了我们两个,身后那把和蔼可亲的声音说道:“请放过我这两名手下吧。”我和阿努缇斯只得乖乖放了手。
我转身看去,只见一个眉目慈祥,面带温婉笑意的长者。他身材修长,一袭白袍,怎么看怎么像是个温良恭顺的学者。
“楚丞相!”我惊道。
来人正是楚冷穆,帝国丞相,人人称颂的贤臣。帝国历代君王开疆拓土,穷兵黩武,有一段时期终于导致内忧外患,群狼环伺,此时楚冷穆——当时一个小小的海事馆书记员——挺身而出,先是平定家乡动、乱有功,后又以智计及仁政安定社会人心、击退外敌,短短数年平步青云,成为帝国最年轻的重臣,以仁义称颂于世,威加海外的“贤相”。
“竟然是你。”我始料未及,这个我当初视作毕生目标的“大圣人”,竟然是如此卑鄙龌龊的小人。
他看了我一眼,摸着额头想了一下,说道:“嗯,你是雷鸣港的海事员吧……白茕,没记错吧?我收到任职报告了,如果海盗没有洗劫港口的话,你现在应该是帝国最年轻的海事馆副馆长了,年轻有为啊。”
我冷笑一声:“那天为什么海军没有守卫港口?别装作你对我的名字不熟悉,你一直知道我是谁。”
他笑而不答,转向蓝跃,又做出了同样的思考动作:“蓝跃,目不能视的葡萄酒港海事员,因为过人的能力被破格录取。”他笑了笑,“如此年纪,前途无量啊。”蓝跃没什么反应,我却快要听得作呕。
最后,他看向阿努缇斯。阿努缇斯不在帝国编制之内,加之并无诅咒在身,此时此刻,原海盗的她反倒变成最来历不明的人员。“嗯,这一位,未曾见过呢。”他作状地说。
我说道:“你既已在此处布下重兵,自然预料到幸存者必定先来这个最近的港口,虽然她与卡尔斯一族不尽相同,但图灵顿的报告里怎么可能没有提到过,你怎会不知她的身份。别再装模作样了,你让我感觉恶心。”
他依旧只是笑笑,对我的辱骂似乎毫不在乎。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下令生擒?我们对他而言不过是可以随时牺牲的棋子,直接把我们灭口不是更好?而且抓捕早已知道面目的人,何须这位丞相亲自出马?
他眯成细缝的双眼一直注视着我,虽然里面散发出慈祥的目光,我却只感觉浑身发毛。他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剿灭卡尔斯一族?”
我冷冷道:“除了政绩,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他摇摇头:“民生安全,才能保证国家长治久安。”
我哈哈大笑:“雷鸣港的镇民就不是帝国的子民吗,你该不会以为我还会相信你的鬼话吧?”
楚冷穆说:“有时候真相是残酷的。”他说着,来到我身边,俯身在我耳边说道:“他们早已知道我的计划,而且都自愿配合我的行动。你在就职前两天才知道密道的所在,也是我的安排。”
我几乎忍不住张嘴咬下他耳朵的冲动,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落在他的手上,我或许就真的这样做了。
他接着说:“你们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随即下令搜身。
士兵从我的怀里找出了“传说残章”,交到了他的手上,接过残章的那一刻,他那一直因为褶皱而眯成小缝的双眼忽然暴张。看这情形,他早在跟卡尔斯的族人接触以前就已经知道其存在。
我曾对“不死王”说过,这东西根本不是真的存在,是因为在今日之前,它真的只曾出现在传说之中,甚至只存在于最神秘的极少部分传说当中。在传说中,它都只是口耳相传的传说,而非实物。据说残章脱自“传世书”,一部记录世间所有现已不复存在的世界的“圣典”,得到它,便能解开创世的密码。但是我并不认为有人能够读懂它——即便博学如楚冷穆。他震惊的表情只维持了一瞬间,随即又恢复了常态。他把残章谨慎地收进怀里,挥了挥手,示意士兵把我们带走处决。
我正犹豫该如何做的时候,蓝跃忽然说道:“我能读懂那本书。”
此话一出,所有知道内情的人尽皆愕然。楚冷穆已经转过去的身体生硬地转了回来,虽然脸上依然保持微笑,但能看出已没有了刚才的那份从容。他一步一步靠近蓝跃,我和阿努缇斯刚有一点动作,那两个鬼魅似的随从便又从后欺上,控制住了我们。
他来到蓝跃面前,温柔地抚摸着他精致的脸蛋,说道:“你要是说谎,可就不是一死了之了。”
要是换做旁人,怎会相信一个盲人说出这样的话,但楚冷穆却决定交出残章让蓝跃一试,即便他是我的仇人,如此见识与气度也让人佩服。
蓝跃接过残章,翻开第一页便毫不犹豫地读出第一行:“字付余之后人……”
不等他继续读下去,楚冷穆便立刻抽回了残章。他的气息明显已经乱了,表面上却还保持着冷静,说道:“把他们带回去。”我不知道他怎么确定蓝跃不是顺口胡说,但很可能他也能辨认残章上的某些字词,只是无法通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