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我们也不差啊。话说回来,这都坐牢了,你却好像一点都不担心呢。”
她耸耸肩:“我曾经在世界最恶劣的土地上风餐露宿过,这里算个屁。但是你也很轻松啊,为什么?蹲我们船上的铁牢的时候,你可紧张得很。”
我说道:“那时候我在密谋杀你。”她一愣,我又说道:“现在绝对不会了。何况现在我是在海军的监狱里,这里关押的不是人质,而是囚犯,而我知道自己不是,我心安理得,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受。最重要的,是我明知道楚冷穆有求于我们。虽然他表面上把我们囚禁了,实际上还不是得把我们——尤其是蓝跃——当作贵宾供奉着。”
蓝跃把最后一块牛排放进嘴里,擦了擦唇上的酱汁,斯文有礼地放下餐巾,伺候在他身边的大厨和仆人们终于退下。
我刚想开口,却被阿努缇斯抢先一步:“小鬼,你怎么读得懂那些字的?”
我问道:“蓝跃,你是泉客吧?”
蓝跃一怔,明显没有想到我会这样问。他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是的。”
我难掩内心的兴奋,欢呼着一跃而起。阿努缇斯瞪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泉客是什么东西?”
我讶然:“你身为海盗,竟然不知道泉……”转念一想,才想起海盗们的习惯,改口道:“在你们那儿,应该是叫美人鱼才对。”
这次轮到阿努缇斯一跃而起:“这小鬼是美人鱼?他虽然漂亮,可是美人鱼不都是女的吗?他明明只是个像女孩的男孩啊!”
我无语地看了一眼蓝跃,他向我点点头,我便解释道:“男性美人鱼确实罕见,就像是蚁群中的蚁后一样,世上一切女性美人鱼的存在目的,都是为了服务他而存在。”蓝跃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迅速红了起来,我接着说:“那天在船上,我没有及时注意到,可是你应该是在跟水里的鱼儿打招呼,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怀疑你。逃出‘死穴’后,你竟然能够准确说出我们在海上所处的位置,而你根本不可能凭借阳光或是星宿的位置辨认方向,这让我想起在海盗船上的那一天,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你好像在跟水里的什么人打招呼。那个时候,其实你是在跟海中的生物对话,好确认自己在海上的方位,对吧?”
蓝跃点点头,确认了我的假设。
我深呼吸一口气,好让自己如擂鼓般争抢着要跳出胸腔的心脏稍微冷静一下。我紧张得开始浑身冒汗,而在七分兴奋之外,还有三分担忧。泉客是大海上最神秘的生物之一,他们的歌声能够迷惑人心,他们的鳞片能够织就霓裳雨衣,而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眼泪。关于他们的眼泪,流传着许许多多似是而非的传说。有的人说泉客的眼泪幻化成了珍珠,让他狠狠地赚上了一笔;有的人说泉客的眼泪是世界上最浓烈的解忧酒,让他忘却了烦忧,堕进一生中最美妙的梦乡;有的人说,泉客的眼泪是世间至宝,有了它,就能看清世间一切。
照现在的情况看来,最语焉不详的一条传言,反倒最有可能是真的。要是让楚冷穆或其他任何人知道了,蓝跃的下场难以想象。
我问:“可即便你的眼泪使你能够读懂残章上的文字,可是你的眼睛……”
蓝跃说道:“我的确早已目不能视,我只是知道,残章的第一句话,是‘字付余之后人’,当时楚冷穆若不及时收走它,我就穿帮了。”
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好险!我竖起大拇指:“敢在楚冷穆面前使这种诡计,了不起。”
他笑笑:“所以,接下来就靠你们了。”他说着,睁开了双眼,而我不由得又抽了一口凉气。
那是非笔墨所能形容的世间至宝,此时此刻我真恨我自己没有萝芙落那般超凡绝世的画工,不能把这神圣庄严的一刻记录下来。我只能说,蓝跃的眼睛是蓝色的,比天空的蓝更清澈,比大海的蓝更深邃,比宝石的蓝更闪耀。我开始理解,为什么人们愿意去编造那些毫无来由的传说了。它们配得起任何的赞美和幻想。
映照着我身影的目光汇聚成一滴泪水,从光洁无暇的脸庞划过,滴在蓝跃手上。他手上拿着一块不起眼的碎玻璃。
“这是我刚才从玻璃杯上捏下来的,用它载着我的眼泪,你们就能读懂残章的内容。”蓝跃说着,把盛着泪水的玻璃片递给我。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问道:“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残章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蓝跃答道:“残章的由来,并不是传说的那样从‘传世书’脱形而出,而是……”说着,他忽然叹道:“看来现在没有时间解释了。”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我把手藏到身后,像是悠闲地背着手一样。楚冷穆和他的“左右门神”出现在牢门前——实在不能怪我这样称呼他们,因为从第一次见他们,这两个人就故作神秘,一句话也不说,浑身藏在黑袍里,竖起的衣领几乎连额头都完全遮挡住,看不清面目,唯一能看见的,只有他们的身高比修长的楚冷穆还高出一个头不止,而且一直护卫在楚冷穆身边。
“吃饱喝足了吗?”楚冷穆温和地问,像是个关心孩子的慈祥长者。蓝跃点点头,楚冷穆又说:“那便该为我翻译残章的内容了吧。”蓝跃这次却是摇头。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我能清楚看见楚冷穆眼中爆射出的杀气。
蓝跃说道:“其实我骗了你,能看懂残章上文字的,不是我,而是白姐姐。那句话,也是她告诉我的。”
我随即附和:“不然残章怎会由我来携带。”
楚冷穆根本不可能相信这种临时想出的拙劣借口,可是他既有所求,便只能礼下于人。他说:“既然如此,白茕小姐,你便跟我来吧。”
我被带到一个干净整洁的房间,而当我说“干净整洁”的时候,意思是这房间除了一套桌椅,再无其他摆设。桌上放着传说残章,用以记录译文的纸张,以及东方人惯用的毛笔和黑墨。
我拿起那支笔锋刁钻的狼毫,苦笑:“没必要吧。”
楚冷穆绅士地拉开椅子,以最礼貌的方式催促我坐下,并说:“听说你曾以一柄拆信刀差点把那个好战的小姑娘逼退,我可不能小看了你。”
我嘟囔着坐下:“不是‘差一点’,实际上我成功了……若不是另有埋伏的话。”我一手拿起笔,另一只手藏在桌面底下,对一直注视着我的楚冷穆说道:“我不习惯工作的时候有人打扰,尤其是做文书工作。”
楚冷穆笑笑:“听说你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海事馆彻夜工作,看来是有缘由的。”他也不跟我多做争论,只是在离开前再次提醒我:“请记住,你弟弟和你现在唯一还活着的朋友在我手上。”说完这句话后,他便关上了门,连关门的动作都那么优雅。我的教养不允许我向着门口啐唾沫,于是我只能在心里咒骂了一句,便拿出盛着泪水的玻璃片,开始阅读残章内容。
残章所记载的,都是久远的传说内容,却又充满着异常实际具体的细节,仿佛书写者真正经历过一般,而且事件发生的年代虽然久远,但遣词用字却并不古老。我不期然想起蓝跃想说而未说的话:“残章的由来,并不是传说中的从‘传世书’脱形而出……”难道这残章的作者竟是近代人?
之后数日,我都在翻译并写下残章的内容,并且推究出了楚冷穆的真正目的。回到牢房后,蓝跃告诉我阿努缇斯已经做好越狱的准备,我问道:“为什么要越狱?”
阿努缇斯讶然:“难道你真打算帮楚冷穆做事吗?”
蓝跃也说:“即便我们顺从他,等翻译完成后,他还是要杀了我们的。”
我解释道:“我已经知道楚冷穆的真正目的了。现在想来,既然他能部署剿灭卡尔斯一脉,为何却要留下最明显的缺口,让我们有机会逃脱?他根本早有预谋。他知道传说残章的存在,也知道‘不死王’会在临死前把残章交到信任的人手上,所以他早就设伏,把任何逃到港口的海盗残党抓起来。”
想来楚冷穆能认识残章上的文字,也是早有预谋,他已经做好破译残章的准备工作,却不料遇上了能够直接翻译的人,这简直是上天掉下了馅饼。残章上最先记载的,竟然便是“聚龙湖”的传说,与直接指向九空镇的具体路标,有了这一份资料,楚冷穆能够毫不费力地找到那个地方。不知是帝国一直就没有放弃过这个计划,还是楚冷穆从中斡旋,致使政府决定重新启动计划,但是可以肯定,楚冷穆机关算尽剿灭海盗,并不单只是为了辉煌的政绩。
“九空镇是你祖先的发源地,根据传说,米娜和卡尔斯将军曾经返回过那里,寻找解除诅咒的方法,虽然没有详情流传下来,但若我的判断没错,卡尔斯将军应该已经与九空镇的镇民重归于好,你父亲也是有了这个结论,才让我带你回去。”我说道。
“为什么要带我回去?”阿努缇斯问。
“他怕家族的诅咒会继续在你后人的血液里流淌。”我说,阿努缇斯黯然不语,我接着道:“如果我们逃走,那除非余生不断流浪,否则天下之大,恐怕再无我们容身之处。”听罢我的分析,蓝跃也表示赞同。
“我曾经逃过三次。第一次,我眼睁睁看着家人全部死在我眼前;第二次,我把小鬼头也拖累了进来;第三次,结果我们被关进了这个鬼地方。每一次逃离,都只让我更加悔恨。”我决然道,“老娘他妈的不逃了。”
阿努缇斯问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我说:“楚冷穆权势熏天,在帝国境内,我们根本不可能动他分毫,但是九空镇则不同……”
阿努缇斯接道:“九空镇,聚龙湖,那里是所有文明规则都不管用的法外之地……”
我点点头:“而且那里的人如果知道你是卡尔斯将军的后人,要说服他们相助就并非难事。”蓝跃恍然大悟,阿努缇斯双眼燃起熊熊的复仇之光,我冷然道:“楚冷穆要杀我们?我们要杀楚冷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