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努缇斯曾鄙夷地问过楚冷穆：“连方向都搞不清楚，你还妄想找到传说之地？”

楚冷穆依旧温和地笑：“若能以明确方向指引，那它也就不成其为传说了。”

阿努缇斯以一声冷笑作为回应。幸而没过几天，我们便能确定自己已经到达九空镇外聚龙湖畔了。

聚龙湖是个一望无际的湖泊，它的身姿比口耳相传的传说与残章上文字所描述的更加壮丽诡谲。它是一个几乎望不到尽头的环形湖泊，只有远处九个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的山头，标示了它的边界。聚龙湖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那九个巍峨临空的山峰，像是庞大的、由湖泊凝聚而成的身躯上的九个头颅。它们好像随时都会伸出它们的长颈，把胆敢进犯它领地的外来者一口吞没。海军军舰虽然巨大，但在它的面前，也不过是一尾不知天高地厚，厚着颜面前来打扰它休憩的斗鱼。

我们已经闯进了怪物的领地，迷蒙雾气迅速遮蔽了视线，只曾在传说中听闻过的粘腻热气开始爬上了我的肌肤，诡异的气氛弥漫四周。难以想象，当年卡尔斯将军面对如山岳般巨大威严，却是活生生的那位“湖中怪物”时，到底会是怎样的心情，毕竟现在的静谧就已经快把我折磨得心神摇荡了。

就在训练有素的海军们都开始窃窃私语时，楚冷穆走到船头，从宽大的袍袖里拿出了一个水晶球。那个水晶球在毫无光线的情况下看来平平无奇，连“精致的装饰品”都算不上，实在只是一个做工拙劣的物件，但是在楚冷穆的手上，它却比任何神兵利器都更能发挥强大的威力。它刚被托在楚冷穆的掌心，周围的雾气便开始慢慢散退，从未被清晰描述过的聚龙湖入口此际竟然一清二楚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就连刚刚我以为自己因紧张过度而幻听到的细微嘶鸣，也随之消散，了无痕迹。

楚冷穆像是理所当然一般，命令其余船只待命，旗舰驶进聚龙湖入口。军舰划破宁静的湖面时，九个山头君临其上的压迫感变得越发浓重，即便水雾散去，也依然让人呼吸不畅。我走到船舷处透气，却瞥见一个刚刚破掉的小水泡，从水泡里升起的热气让我不期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知不觉间，我的额上冒出了汗，不只是因为忐忑的心情，而是因为看不见摸不着的热气不知何时已再度萦绕在我们身旁。

“那东西”根本没有走远！

我看见楚冷穆不为人所察觉地皱起了眉头，好像惊异于手中的“宝贝”竟然不起作用，而一众海军士兵依然懵懂地继续驾着船前进。

我悄悄来到蓝跃身边，对他说：“做好准备，一旦这艘船被破坏，我们就立刻游到最近的岸边。”

蓝跃点点头，他可能比我更早察觉到了湖里那东西的存在。我静静地等候即将来临的狂乱。湖面开始泛起涟漪，烦人的白烟又开始凝聚，当海军们再度察觉不妥的时候，我来到“左门神”面前，在他毫无感情的目光注视下，说道：“不好意思，我得拿回这东西。”我指了指他系在腰间的布袋子，那里面装着我的项链和折刀。

他依然面无表情，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我说话，但我知道，只要我敢伸手去拿，他必然会毫不犹豫折断我的手腕。我杵在他面前，等待着迟来的颠簸。忽然之间，嘶鸣声四起，仿佛昭示着我们已经驶到了它的主人巨大的喉咙中间，我忍住了捂住双耳的冲动，“左门神”也依然没有任何动作。

海水沸腾翻飞，缓缓向外扩散的涟漪也变成了掀翻水面的波浪，甲板倾斜到必须屈膝才能站稳。我依然站在他面前，余光瞥见蓝跃和阿努缇斯已经扶住了船舷，正焦急地等待着我过去会合。我咬紧牙关继续等待，因为正面交锋我绝不是他的对手。终于，剧烈的震动传来，我甚至能听到军舰龙骨断裂的声音。就在那一瞬间，我伸手抓去，他也毫不犹豫地一掌切下，要是击中，我的腕骨毫无疑问会应声而断。就在两手快要相触的刹那，船尾高高翘起，他身形不稳地向我扑过来，我则从他高得过分的腋下穿了过去，顺手把袋子也抢了回来。

我不顾一切往阿努缇斯和蓝跃身边跑，身后传来楚冷穆愤怒的吼叫：“回来！”这一声不是对我叫的，而是对穷追不舍的“左门神”。楚冷穆不知道蓝跃的身份，肯定以为我们必死无疑，在这种情况下，当然是自保为上。

我踉跄来到蓝跃身边，此时船尾垂下，船首在反作用力下翘得更高，蓝跃叫道：“闭气！”我们深呼吸一口，随即被当头罩下的军舰压进了水中。水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载体，在水里面，即便身处狂乱之中，也依然是那么宁静，仿佛世间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打小闹。水会把你扭曲、碾碎，却是以最温柔的方式。

一般而言，在如此强力的漩涡绞扭之下，人类不可能还活着，但是在我天旋地转，不知发生何事的时候，我的身体已在不知不觉间被远远拖离了失事海域。在鼓起的肺部中的空气被完全挤压出体外之前，我们已经浮出了水面，我和阿努缇斯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而在我们理顺呼吸之前，蓝跃已经把我们带到了岸上。我抹掉脸上的湖水，向聚龙湖看去，却看不见军舰沉没的景象。

不等我发问，蓝跃便说道：“太远了，看不见。”

我们竟然在如此短时间内游出了那么远的距离，完全超越了我对泉客的认知。

“楚冷穆，希望你能挺过这关。”我眺望弥蒙的湖面，喃喃自语。

我们回头，向一望无际的深林走去。我们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树木之间沉沉的紫氤使我们连方向都分不清楚。开始时，我以为那种撕裂的声音是从我们脚下传来的，但是我却感觉到不妥。

“停下。”我说。我们停住脚步，但是细碎的声音依然源源不断，渐渐包围了我们。

“不是熊。”阿努缇斯说，“大型动物不会发出这样的脚步声。”

蓝跃说道：“身形细小，但很凶猛，而且还对我们充满敌意。”

我恍然道：“野山猫。”

我们面面相觑。米娜曾经告诫卡尔斯将军，千万不要惹这里的野山猫，也就是在她眼中，卡尔斯将军都对付不了这些小家伙。

“只不过是些小动物而已，应该没有大碍，我们先去寻找九空镇的位置吧。”我自信满满地抽出折刀。

阿努缇斯阻止我道：“别轻举妄动，体型越小的动物越不能轻视，而且它们联群结队，我们三个恐怕难以应付。”

蓝跃问：“那现在怎么做？”

阿努缇斯环顾一下四周，说：“上树。”

若是换了旁人，我必定认为多此一举，但既然阿努缇斯认为有必要退避，我还是乖乖听话的好。阿努缇斯背着蓝跃轻而易举地爬上去后，伸出手来接应手忙脚乱的我——说实在的，我根本不会爬树。当我双脚离开地面时，已经能看见紫气中一双双碧绿的眼珠子正对着我。我们爬到树上后，这些小家伙们便现身了。它们的瞳孔收缩成一条裂缝，裂缝中迸发出渗人的幽光；一双爪子尖锐而紧靠，蓄势待发；行走时微微弓起脊梁，如猎豹般迅捷，又如孤狼般谨慎，更似狐狸般狡猾；它们的毛色斑驳相间，大多呈骷髅或人骨图案。我开始觉得爬到树上是个正确的选择，任何正常人都不会愿意面对这样的东西——它们简直是恶魔的爪牙。

“现在呢？”我问道。

阿努缇斯说：“它们不会自己退后的，我得想个办法把他们吓走。”她东张西望，随后摘下一节树枝，还把我的项链和折刀借走了。她说：“动物大多惧火，且试一试。”说着把枝叶放在刀身上，旋开项链上的宝石，伸出银针，扎穿叶子的脉络，然后猛地在刀身上一划，树枝上的叶子迅即起火。

她拿着粗树枝制成的火炬，说道：“听我发令再下来。”随即跳到了树下。

她曲着身子弓起背，一手高举火炬，趴在地上像只野兽般匍匐着，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威严的吼声。野山猫们停止了前进的脚步，却并不退走，好像它们并不是惧怕阿努缇斯的威势，而只是忌惮她手上灼热的火光而已。

我对蓝跃说道：“你留在这里。”然后艰难地爬上树顶。

虽然这里难以辨别方向与时间，但我的计算若没出错，从我们进入遮天蔽日的乌云之下开始，到现在应该过去不足十六个小时，也就是说，现在应是傍晚时分。这里虽然是法外之地，但九空镇的人并不是茹毛饮血的野人，他们也必须起灶生火，只要能看见炊烟，我就能够知道聚居地的大致方向。

幸而阴沉的紫雾只停留在林间，攀到树顶，视野倒算是开阔，这片原始森林虽然广阔，却能看见它的边界。我四处远眺，终于在雾霭之外看见一道巨大的烟柱。一般人家的烟气不可能如此巨大，那必然是巨大的篝火，只是当时我并未多想，因为我忽然感到脊背发冷。不知是只有我自己，或是其他人也有过这样的经验：明明不可能看见背后的事物，触感上也毫无异样，但总是感觉脊梁发痒发酸，每个毛孔都感受到异常的气息。在现在的情况下，这种第六感则显得更加诡异。我缓缓回过头去，这一眼看来差点没把我吓个半死。

天上竟然有两轮异常巨大的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