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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如此诡异,以至于我都不能开口言语了,阿努缇斯在我身后暴喝一声:“你是谁?”

墙上的“人皮”竟然摆出愣住的表情,仿佛没有料到有人能如此豪壮地对他喝问。他顿了一顿,说:“这话该是我问你。我本以为你们是九空镇的人,可是你们明显是外来人,怎么进来的?”

看着一具“干尸”张嘴说话实在是匪夷所思,尤其是他还能和正常人一样与人对话的时候。

远处传来掩映的火光,纷沓的脚步声与吆喝声随晚风流散至每一个隐蔽的角落,镇民们发现我们失踪了,而且快速地展开了搜查。

虽然猪棚中的遭遇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但我还有机会拨乱反正。我对阿努缇斯说道:“带蓝跃先走。”

阿努缇斯抓住我的臂膀,急切地问:“那你呢?”

我说:“带着我走不远的,放心,我已有自保之策。你们赶到山上去,这几天在湖边候着,不出所料,我应当很快也要过去。见到了我,也别急着现身,等帝国海军到了湖上,再来救我。”

阿努缇斯奇道:“你去湖边做什么?帝国海军怎么会进入聚龙湖?”

我猛推了她一把,催促她离开:“没时间解释,照我的话行事。”

大队人马很快由远及近,阿努缇斯和蓝跃刚刚没入浓墨般的山影后,他们便聚集到了我的面前,我认为是米耳的中年男子排众而出,拿出长枪抵住我的咽喉——正如我从传说中听来的那样。

我稍稍举起双手,自信地微笑道:“投降。”

我又被抓到了那个小房间里,这一次我的眼睛和嘴巴并未被封住,得以看清楚这间几乎密不透风的小屋。唯一的光线来自男人身后的门外,但常年笼罩镇子的雾气使那一缕火光也显得那么遥远、那么触不可及。我甚至怀疑这个地方根本看不见日出,所以这些人的肤色才那么苍白。如此一来,我发现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倒与玻尔·流·卡尔斯有几分相像,尤其是那双狡狯又锐利的眼睛,还有其上微微聚在一起的眉头,仿佛困惑和悲伤已是常态。

在他说话之前,我先截道:“我不打算告诉你我们怎么逃出去的。”

对方显然怒了:“自从卡尔斯逃脱一次之后,我们对待活囚就更谨慎了,你们到底怎么……”

我打断他:“米耳先生,你想知道关于米娜的事情吗?”

他惊讶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我猜对了。我从未如此怀疑过自己,而又在得到明确答案后如此迷茫。我知道他对我有很多疑问,而我对他的疑问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说:“你果然认识我女儿。”说着抽出折刀,恶狠狠地递到我面前,揪着我的衣领问道:“你究竟对他们做了什么!”

我不答,反问:“那猪棚里的,是传教士吧?”他腾身而起,难以明白究竟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件事。我说:“我忍不住看了那东……那人两眼,他穿着传教士的长袍。”

米耳说道:“如果你是想来救他……”

我再次打断他:“我接下来的话,你认真听清楚……”

三天的等待是漫长的,尤其是在等待自己的死期的时侯,但与我的亲人相比,起码我有机会早作准备。

这三天里,我出乎意料地遇见了一个人。这位憔悴瘦削的女士第一次端着食物进来的时侯,我根本没有认出来她是谁,直到她放下篮子,问我:“你认识米娜吗?”我茫然地点点头,她哽咽了一下,又问:“她过得好吗?”

我惊讶得张大了嘴。据我推断,会如此紧张且关切地打听米娜的消息的人,只有两个。我小心翼翼地反问:“您是……米娜的母亲?”她点点头,我略带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我听说您……实在对不起,可我听说您是一个臃肿彪悍的妇人。”

米夫人微微一笑,那嘴角篆刻着苦涩与辛酸的纹路。“你果然认识米娜。”她说,接着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我叹了一口气,答道:“百岁高寿,儿孙盈膝,寿终正寝。”

她愕然道:“你……你是说,米娜已经……”

我点点头:“没错。不管你们是否相信,但是卡尔斯将军的事件在外面的世界,已经是久远到几乎无可追索的往事了。”

或许是我说的话过于难以接受,又或许是早已料到事有蹊跷,米夫人的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我看不懂,但是我起码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对于外面世界与这里的差异,她比她的丈夫更有意会。她有意放我走,但我还是谢绝了她的好意。逃走又能如何?我现在要做的,是要证明阿努缇斯的身份,帮她找回家人和归属,其次还要确认楚冷穆是否已经身死。虽然米耳断定他必然葬身湖中,但我总感觉这个家伙不会那么轻易退场。

我与米夫人陆陆续续聊到了许多话题,让我对九空镇有了新的认识,也对卡尔斯第二次来到九空镇的情形有了大致的了解。他们第二次入镇,比第一次顺利了许多,也没再遭到镇民们的刁难,因为那个时候镇民们已经知道,传教士只是一个可恶可恨的骗子,而我也意外得知了一个能够证明阿努缇斯血缘的方法……

三天后,我和镇民们来到了湖边。米耳一边亲自把我绑在竹筏上,一边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们将要进行祭祀仪式?”

我说:“入镇之时,看见你们在拜篝火,已然猜到一二,何况我告诉你我有制服湖中那怪物的法子,对你们百利而无一害,加之我又只是个外人,如若只是说谎,就算你们近期内没打算进行祭祀,那把一个满口胡言的外乡人当作贿赂献祭于湖中那家伙,又何乐而不为呢?”

米耳冷哼一声,把我连同竹筏放到了湖边水面上,往我手里塞了一块尖石。我本要求他把折刀还给我,看来他是不肯答应了。我紧紧拽住手里的石头,它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虽然我已有了心理准备,然而事到临头,还是不免紧张。要是这石头割不断绳子怎么办?要是楚冷穆已死,海军不出现怎么办?要是我的赌注下错了怎么办?变数实在太多了,而湖中那怪物已经跃跃欲试。

湖边不知不觉起了雾,我胸前的麻布变得湿重,镇民们来不及跪下吟诵那些旁人听不懂的句子,便把我的竹筏推出了湖面。湖面一望无际,雄奇瑰丽,本已夺人心魄,加之薄雾缭绕,朦胧中更增加了神秘的威仪。

我向着未知飘去,心里忽然想起当年自己还未记事,一个婴儿顺流而下还能安全到达港口,被人救起,实在是天大的幸运,而与眼下的情景相比较,更让人薄有悲怆。雾气开始变浓,眼前渐渐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我抓紧时间顺利割断了绳子,挣脱了束缚,静静看着眼前这幅景象,遥想当年米娜在这种情况之下毫不犹豫跳入湖中,追寻爱人而去,该是怀着何等伟大的爱意与勇气。我焦急地跺着脚,要是海军不能及时出现,甚至根本不会出现,我可就要英年早逝了。

耳边传来了嘶鸣声,这是我第一次在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听见这阵声音,这种声音冷静下来再听,感觉大异寻常。这嘶鸣声尖锐、刺耳,瘆人、诡秘,仿佛是死神在挥舞手中的镰刀,刮着我的骨肉,然而这声音的确让人胆寒,却并不威严,那湖中的东西体型如此庞大,若露出真容,必然是庄严威武的生物,这种阴冷、邪崇的嘶鸣声并不像是它所该有的。

叫声煮沸了湖水,水面泛起了白色的泡沫,我的眼皮快要被热浪坠得无法张开,而就在此时,小筏忽然抖了一下。我向后看去,小筏的尾部还残留着荡漾的余波,接着小筏又抖了一下,这次是筏首轻轻地翘起。

那家伙来了!

我紧紧捏住手中的尖石,即便明知道它毫无用处。庞大的身躯一直围绕在我的四周,却迟迟不肯现身,这种在未知的环境下等待危机与死亡的恐惧,比手上的尖石更加刺痛着我。忽然,在这浓雾之中出现了一丝光亮,却并非给人以希望的晨曦,而是两颗硕大无朋的眼珠。它们在我一无所觉的情况下升到了天上,在我的头顶上洒下好奇的目光,这种巨大的好奇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几乎在我察觉到视线的同时,远处传来一声呐喊:“开火!”随之而来的,是炸药被点燃引爆的声响,炮弹在一片愁云惨雾中绽放出耀眼的火花。我赌赢了,楚冷穆还活着,而且带着剩余的海军来讨伐这只见不得光的怪物了!

虽然浓雾之中无法确认炮弹是否切实命中,但从不断传来的、渐渐高亢的嘶鸣声中,能够确信炮弹的确给这怪物造成了痛楚。

那双眼睛不再紧盯着我,我趁此机会大喊道:“蓝跃!”

我知道阿努缇斯和蓝跃一定在湖边的森林里做好了准备,蓝跃能够凭借声音找到我的所在,果不其然,我的声音还在广阔的湖面上回荡着未曾散去,竹筏便颠簸了一下,蓝跃已经找到了我。我示意迅速离开,蓝跃却不知被什么分了神,竟然趴在小竹筏边一动不动,对眼前的境况无动于衷。

我问道:“怎么了?”

我知道蓝跃罕见地精神涣散,必然是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蓝跃听见我的声音,回过神来:“没什么,大概是我搞错了。”便带着我迅速游到了岸边。

我还在高速移动造成的天旋地转中回不过神来的时候,阿努缇斯便迫不及待地跳进水里把我抱上了岸,我挣扎着说:“你干什么了,放我下来。”

她还是一直把我抱到了远离岸处才把我放了下来。我刚逃离她的怀抱,她便问我:“告诉我预知未来的诀窍。”

我拧着衣服上的水分,反问:“什么预知未来,我什么时候懂得预知未来了?”

她问道:“那你怎么知道海军舰队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我毫不客气地抓起她的裙摆,抹干湿漉漉的头发,并说:“楚冷穆进入聚龙湖之时的情景你还记得吧?他那时候胸有成竹,还拿着一个能驱散浓雾的不知名、器具,我便知道此行肯定还有人在背后给他指路。后来那东西失效了,连累他失去众多部下,连传说残章都失落在湖里。楚冷穆可以为了残章部署十六年,绝不会只为了区区一个九空镇。他若还活着,不寻回残章岂能善罢甘休?而我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反攻的好时机而已。”

她又问:“那你就知道他一定还活着?”

我耸耸肩:“赌一把咯。”

阿努缇斯目瞪口呆,蓝跃问道:“你认为他能成功吗?”

我远眺着湖面激烈的战况,说道:“不成功也好,能成功更好。自我从湖上平安回来这一刻起,楚冷穆便已是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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