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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逸瞧着湖景,倒映着自己的脸庞,又笑了。

江边长大的孩子们,都喜欢习惯一起玩的,到了清明的节日就会有一场木偶戏。几次热闹和拥挤使刘逸无比的羡慕,然而他只能郁闷地帮着爹娘干活——编制草箩。他当然羡慕那群一起嬉嬉闹闹的少年少女们,可是又瞧着自己身上的草鞋和布衣,比及他们似乎差了许多东西。

刘逸斜着头想,是什么呢?

他当然没有想出来,于是也就不再去想了。等到来年立春,他终于踏上了学途,父母们觉得一个读书人总比一个庄稼人有路途啊,他们觉得自己辛苦是可以辛苦,可不能累得着孩子啊!其实刘逸的父母也不知道,刘逸有一次背着木材,忽然看着街上有了一个买卖馍馍的小贩,一群孩子簇拥着。那些快乐的声音在刘逸远远听来,却是一种奢侈。他就在骑楼下怔怔地吞咽着口水,傻看着馍馍。后来倾盆大雨,小贩当然离去了。恰巧刘逸没有穿着蓑衣,而且木材也不能被淋湿,于是就在骑楼之下待等。

那个夜晚他都没有回到家。过了许久,父母们当然来了。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们也知道刘逸想吃馍馍,就问他想吃吗?刘逸坚定地回答,那些小屁孩要吃的东西,我才不吃。父母们对视了一眼,目光都是酸涩然而到底没有买来那些奢侈品。刘逸次日再到私塾时,一群少年和少女对他开始疏离和冷漠。刘逸抿了抿嘴唇,什么也不说。我来那里是为了读书的,不应该想那么多和注意那么多。

然而,他到底没有啃得进书。

如果有人来问他,你会后悔吗?

刘逸很希望有人那么跟他问,他也会依旧坚定地说,我还是会那么说,只不过,我会把小屁孩三个字换掉。

又是一次灯火阑珊的夜晚,镇上来个表演木偶戏的大叔,一手表演之下,撩得众少年快乐又高兴。只不过那个大叔弄了一个勾栏,若是要进去看得仔细一些,便需要付出十文钱。刘逸心想着,不值得啊,那我多亏啊,我就在远处看看就算了。于是他就在勾栏旁边的高处瞧着,只是迷蒙之中没有看得仔细,站的久了也就腿酸了。

他咧嘴一笑。

反正没有什么好看的,反正都只是一时激动而已。

在山水之间担柴,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绪已经开始变得老成和沉默。等到再长大一些,山间有一个老道士忽然来到自己父母面前,告诉他们刘逸的天命缺灵,需要添补。他的父母当然信以为真,将全副家当都押了进去,只求老道士能够帮他们解决独子的命运缺数。刘逸几番求自己的父母不必要那么做,对于那些为数不多的钱财,他从小就极为珍惜。

不过他的父母这时却摆出一阵大人模样,将刘逸打了一顿,死死要刘逸服下老道士作法而来的命符香灰。刘逸鼻青脸肿地服下,那段时间绝对是刘逸最为痛苦的时间,然而第二天他总是会早早地跑上山担柴火,走过百百千千条的小路,来到闹市贩卖。他只有下午去私塾,因为有老夫子的几番教导,他也听说过孔子“敬鬼神,而远之”的道理,他一面怀疑着这世上神鬼本来就没有,一面觉得自己的父母实在蠢笨,居然迄今还相信神魔之论。

他仰天叹息,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将那些作法拿去的钱财重新赚回来?

来年夏雨,又是一个郁闷的下午,他就待在私塾,听着老夫子道一些之乎者也,瞧着众人兴致不高,自己也没了心绪。窗户外有人冒着雨传来噩耗。刘逸整个人愣住了,来到雨中懵懵懂懂地走着。他第一次觉得人间如此的冷漠。在熟悉的小巷兜兜转转,他此刻什么都不想做。哪怕过去没有一个朋友,哪怕是以前有人当着他面讥讽他家的贫穷,哪怕是因为他为了家里的忙活而放弃了自由,他都不曾而今这般如此失落。

原来那老道士害怕东窗事发,在官府来之前便毒死刘逸的父母,自己及早就想顺着小溪乘船离去。

只是可惜的是天网恢恢。

今天的刘逸已经十二岁了。

脚下还是那双穿了二三年扎脚的草鞋,身上还是那一身对他来说十分稀奇珍贵的蓑衣,只是他看着湖泊,表情平静。

如果你能想象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脸上流露出一种冷漠几乎死人的表情,你完全就可以想象这样的一个少年,内心已经是如何的千疮百孔。

那个读书人也就待在他的身旁,没有出言调侃,也只是自嘲笑笑。

过了一会,刘逸的腿又麻痹了,于是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重新覆盖在雨幕里,朝着那读书人笑了笑,尽管笑得十分牵强,那张被许许多多少年嘲讽丑陋的脸庞上,却有着一股异样的灿烂和美丽。

“我要回去了,就不陪你待下去了。”

“那在离去之前,能够和我说说看,你的名字吗?”那个读书人也站起了身子,油纸伞重新遮住了稚嫩的孩子,目光柔和。

“当然可以。”刘逸轻轻的一笑,“我叫刘逸,留下的刘,飘逸的逸。”

那个读书人欲言又止,一只手放在孩子的肩膀上,抿了抿嘴唇,轻轻的一笑。

两个人在雨中漫步离去。

————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老道士脸上贴着几张符篆,手里拿着木剑,念念叨叨地说了那么几句“太上老君快显灵”之类的话语,又抓了一些物质在烛火之间挥洒着,烛火登时一片灯火闪烁,那是一个大富大贵的人家,大堂之上一片惊呼,就因为那么一手灯花,就觉得这个老道士有能耐啊!是人间真神仙啊!

天幕当然在下着斜雨,又是一个清明。每逢这一年,老道士就会免费给人作法,按照自己的说法就是日行善事,保证百鬼莫近。话说老道士来到那张四平八稳的桌子前,端起了一碗清水,便凭空从袖子里倒入一片火花,然后那片清水居然燃烧起来,一阵滋滋怪响之中,那水居然浮动起了一个小球,在水面上迅速旋转,最后居然燃烧起来了。

旁人看得双目放光,特别是那大户人家的家主格外惊讶和赞许,那大家主想着自己的父母已经年过花甲了,若是喝下那么一碗神仙水,恐怕也会延年益寿多几年吧。当自己年轻时候闯荡四海,赚得一切时,而今儿孙满堂,可父母却鬓发苍白,哀哀面临一脚踏入棺材的处境。这个四面八方出了名气的大孝子脸上带着一丝期待,九丝遗憾。他很遗憾自己没能多些陪在父母身边。

至于其他,就只要等待时间的洗礼就好了。

他当然不在乎那些乱七八糟的骂名或者孝名,他此时只是希望自己的父母能够陪着他度过晚年,一切奔赴天国,则万事大吉。

晚上他摆了丰富筵席,给老道士送行,老道士连连谦让,以出家人不能食荤菜为名,赶忙离去了。

夜黑风高日,他来到一个小亭,瞧着一个读书人打扮的徒弟,那是他最宠爱和最信任的徒弟,笑着问道:“那小子毒死了没有?”

儒雅的读书人当然也是读过书的人,不愿意撒谎,又害怕害了那个远处的小孩,咬了咬牙,表情难堪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老道士当然了解自己的徒弟,瞧着这样一副表情,自然是气愤无比。

指着一些当年因为那个小村子自己丢了不止三十两银子才从官府衙门走脱了出来,可那徒弟却如此愚笨,妇人之仁,只会导致他们师徒二人的将来死无葬身之地。

徒弟对着老道士的念念叨叨视若无睹,眼底仿佛还停留在,那时跟着刘逸在夜游会里的场景。

很多好看的装饰品和好看的姑娘,刘逸表情平静甚至有一种冷漠地离去;很多绚丽的舞狮子和火花,在刘逸的眼底还是平静之中离去;在许许多多神祇神像面前,他的目光桀骜不驯,仿佛直穿神明,要问苍天你在哪?人间的幌子太多了,多到令徒弟内心畏惧,他偷眼看着他。真心的害怕这个仅仅十二岁的少年会如何。

突然,枝叶摇曳的黑影之中传来几声闷响,老道士有如惊弓之鸟,跳上了石台;徒弟则顺着黑暗看去,只见一个脸色苍白,表情平静接近到一种来自神祇的冷漠的少年,提着剑刃而来,那剑刃寒光闪烁,如他的瞳孔一样直锥人心。

徒弟叹了一口气,“你真的要那么做吗?”

“他害死了我的父母。”少年低下瞳孔,默默地说道。

老道士狡辩,“分明就是他们的愚蠢害死了他们自己。”

徒弟目光直视着他,“我师傅对我有养育之恩,若是你想杀他,先杀我。”

沉默之后,是一道目光,仿佛星辰一样明亮。

“他说的没有错,可他依然该死。”少年冷冷的说着,空气之中仿佛凝结起了雾滴。

老道士左右环顾二人的反应,吞咽了一口口水,内心喃喃说着好徒弟啊,师傅没有白养白疼你啊!可是他那么想着,却一把勒住了徒弟的脖子,以徒弟的身躯挡在自己的面前,嘶吼道:“别过来!”

少年起剑,徒弟挺起了胸膛,表情平静地接受死亡的来临。他半生活在谎言和欺骗之中,此刻能够解脱,他反倒没有一丝遗憾了,被师傅牵扯着脖子也没有一丝反抗。他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老道士也是十分的害怕,忽然听见地上传来哐啷一声,天下来了人间第一丝曙光。而那个少年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老道士怔怔地松开徒弟的脖子,疑惑至极,“为什么?”

徒弟轻轻,“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孤独,如一只狼一样。”

“白眼狼?”老道士登时明白了说错话,赶忙改口,“不是,我是说,他怎么像狼一样?”

徒弟眺望远方的东方黎明,轻轻地笑道:“我想以后他的温柔再也不会有人辜负了,就算有人辜负了,他也不会再陷入绝望了。”

老道士听得一头雾水。

只有一个小径处的少年在黑暗中坐下,审视着树林草木,怔怔发哭,明明没有哭声,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掉,然而他却是在笑。

笑得好不自由。

笑得好不灿烂。

正如东方黎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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