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夜色,两人一前一后,在丰州城内穿行,走了许久,才来到一座大院落墙外。
吴望疑惑道:“欧阳姑娘,早上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这孙员外住在哪啊,这里就是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欧阳梅道:“这有何难?随便在城里抓两条大丰帮的狗,一问便知。”
吴望左右看看,长街上一个人影都无。“这孙员外是什么人啊?你深更半夜找他做什么啊?”
欧阳梅皱眉道:“让你跟来就跟着,哪有那么多话问。”
吴望压低声音问道:“你该不会是来杀他的吧?”
欧阳梅道:“我若是要杀他,直接从门口走进去杀了便是,何必深夜翻墙造访?这姓孙的以前是大丰帮的副帮主,和漕帮的勾连也很深,当年江湖人称‘八面火’,武功不低。现在已经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了。”
“都金盆洗手了,你还去找人家的麻烦?”
欧阳梅哂笑道:“入了江湖还想退隐?简直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说罢脚底一跺,跳上墙头,蹲下观视院内情况。吴望没那么好的轻功,轻轻一跳手扒上墙,再爬了上去。
院落不算大,三进两出有些房舍,都黑灯瞎火,只在几个拐角处留了几盏长明的防风灯。这孙员外自己本来就是地头蛇,在丰州城内不怕有人对他不利,连巡夜的护院都没有安排,四下静悄悄一片。
吴望刚想跳下墙头,被欧阳梅一把抓住后脖颈,拉了回来。吴望用眼神询问,欧阳梅指了指不远处的阴影。吴望定睛一看,原来是几条提醒彪悍的恶犬,正躲在那里安眠。别看狗是畜牲,这听觉嗅觉比许多武功高手还要敏锐,自己刚才若是跳下去,绝对会引起狗吠。
欧阳梅道:“你先下去,引开这几条狗。”
吴望心想:“我把狗引走了,你进去房内,我要怎么跟着学武功?”连忙摇头拒绝,道:“你看这几条狗凶神恶煞,我武功低微,不一定是它们的对手。”
欧阳梅怒道:“你不是说要当诱饵的么?怎能反悔?”
吴望只是一个劲摇头道:“我自小就怕狗,看到狗脚就发软。”
“你个废物,随我来。”欧阳梅带着吴望在墙头小心行走,远远绕开这几条恶犬,来到院子的西面,这才寻了个角落跳下。
“前面就是卧房,你跟紧了。”
欧阳梅展开身法,几大步就从墙角窜到房门口。吴望张张嘴巴,自己哪有这等轻功?只好蹑手蹑脚,亦步亦趋慢慢跟上。
“真是累赘。”欧阳梅摇头道,“等下我们进去,床上定是两个人,我管住姓孙的,你把那女的嘴给捂了,免得惊动了旁人。”
吴望半懂不懂地点头答应。
欧阳梅轻轻一推房门,果然上了门闩,只好换到窗户,恰好没有上闩。悄无声息地推开窗户,欧阳梅一跃而入,吴望爬到窗口,却脚下一滑,噗通一声跌进房内。
声音不大,但已经足够惊醒武功高手。床上立刻有个人影坐将起来,轻声喝问:“是谁?”
光线虽暗,吴望眼力出众,看见欧阳梅一把抽出宝剑,架在这孙员外的脖子上,轻声道:“嘘,别喊。”
这时睡在里面的女人也被吵醒,含含糊糊地问:“老爷,怎么啦?”吴望连忙抢上,一把捂住她的嘴巴。
女人挣扎着发出呜呜声,孙员外倒是十分冷静,不愧是当年做到副帮主之位的人,胆识不凡。他还安慰道:“喜儿别闹,没事儿,安静。”女人这才安静下来。
欧阳梅吩咐道:“吴小兄弟,你去把桌子上的灯点亮。姓孙的,识相的就别出声。”
吴望哦了一声,放开女人,轻轻一拨灯芯,灯逐渐亮起来。
这“八面火”孙员外六十岁开外,胡子头发都花白,显得有些苍老。靠里睡着个年轻的女子,正裹着被子,脸朝着墙壁,瑟瑟发抖。
欧阳梅收回宝剑,坐到一旁椅子上,好整以暇地道:“姓孙的,艳福不浅啊。”
孙员外揉揉眼睛,慌而不乱,轻声问:“两位深夜造访,不知道老头子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可是贵教有什么事要吩咐?”
欧阳梅皱眉道:“今天是怎么回事?总是被人当做玄教的走狗?”
“这么说两位不是玄教的人?”孙员外疑惑道。
“自然不是。”
孙员外好似放下心来,慢慢从床上站起身来,取下床头挂的衣服披上,又坐回床上,道:“这几天风声鹤唳,都说玄教和漕帮、大丰帮将在丰州城有一场恶战,昨天晚上打了一场,现在是人心惶惶,老头子我也不得安宁。”
欧阳梅摊手道:“你们狗咬狗,与老子何干?”
“那你们深夜来找老夫,有什么事么?是需要银两呢,还是需要帮忙,只要是老夫办得到的,一定尽量去办。”孙员外竟然不怪他们破门而入。
这时有家丁护院走了过来,敲门轻声问:“老爷,可有什么事么?”孙员外扬声道:“没事,你们退下吧。”家丁这才离开。
欧阳梅问道:“为何不告诉手下,房内有不速之客?”
孙员外道:“姑娘若是要对老夫不利,刚才就能割下老夫的头。既然不是玄教的人,我与姑娘又素不相识,想必姑娘不会对我不利。”
“不愧是当过帮主的人,处乱不惊,是条汉子。”欧阳梅赞道。
“嘿嘿,副帮主,副帮主,都是过去的事啦,不提也罢,老夫早已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什么事都与我无关。”
欧阳梅讥笑道:“刚才还怕玄教,现在又这般作态。”
“玄教能以常理度之么?”孙员外叹气道,“唉,他们在一日,我就不得安生。”
“闲话少提,你可知我今夜来访,所为何事?”
孙员外拱手道:“正要姑娘赐教。”
“听江湖传言,当年孙帮主你以一手‘八火剑’威震江南,虽然只是大丰帮的副帮主,可武功远在当时帮主之上。这是否属实?”欧阳梅正容问道。
孙员外捻须道:“都是江湖谣言,岂可尽信?什么威震江南,不过是道上的兄弟吹嘘。当年李帮主和我乃是结义兄弟,他是兄长,自然由他领帮主之位。”
“这么说,你的武功确实比你大哥李帮主高了?”
“没有真正较量过,说不上来。只不过那时候我年轻气盛,江湖争斗都是冲锋在前,不顾生死,故而名头要大一些罢了。”孙员外回忆起盛年时的英姿,嘴角不禁浮现一丝微笑。
欧阳梅站起身,严肃道:“孙老帮主,我且问你,你这一手好剑法,究竟师从何处?是什么门派出生,或是哪位高人传授?”
孙员外脸色一变,皱眉道:“阁下何出此问?我的剑法乃是自创,没有师承!”
欧阳梅冷笑一声道:“哼,剑招或许可以自创,难道启蒙时,学武时也没有师傅教导么?”
“都是陈年旧事,提这些做什么?我学剑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孙员外怒道。
欧阳梅又坐回椅子上,手指在扶手上轻轻点点,冷静道:“孙老帮主你不要着急,这样,我换一个简单的问法。”
“你问。”孙员外深吸几口气,稍微平复心情。
欧阳梅道:“你的剑法,可是出自‘天门’?”
孙员外诧异道:“‘天门’?你是指那个‘天门’?我武功虽然不差,但怎么够资格和这等传说中的门派扯得上关系?姑娘你是从哪听来的这种天方夜谭?”
“真的和天门没关系?”欧阳梅又问一遍。
“哈哈,姑娘你莫非是特意来消遣老夫不成?”孙员外笑道。
欧阳梅摇头道:“不成,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那你这一身剑法哪里来的?你今天若是不说个明白,老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孙员外眉头紧锁,怒气涌上脸来,低声呵斥道:“姑娘,你等两人深夜闯入我的卧房,我以礼相待,不曾为难你们半分,你所问的问题也照实回答,为何还如此咄咄逼人?真当我孙某人是好欺负的不成?我虽然退隐,但这丰州城,还算是老夫的地盘!”
欧阳梅一动不动,身子微微前倾,棱眼斜视孙员外,鼻侧的细痕微微有些发红。屋内骤然沉静下来,吴望感到喉咙有些发紧。
忽然吴望只感觉眼前一花,以他的过人眼力,竟都没看清楚欧阳梅的动作,宝剑悄无声息就被拔出,划出一道寒光,直指孙员外咽喉!
“八面火”确有几分实力,剑来得快,他躲得丝毫不慢,身子微微一侧,避开欧阳梅剑锋,左手往床头一探,自暗处同样拔出一柄的宝剑。宝剑剑柄上镶了许多玉石珠宝,彩光四溢。
欧阳梅一击未得手,剑锋就势一转,如一朵绽放的莲花,由上而下罩向孙员外。
孙员外右手扶在左手手腕,手腕急速抖动,宝剑剑端划出许多小圈,逐次挡下每一次攻击。
剑招使老,欧阳梅却不退却,剑身由上而下,又在空中转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斜斜刺向孙员外腰际。这一剑来得突兀,好似凭空冒出,要收剑再挡,是万万来不及了。
危机之间,孙员外这才露出真正本事,左手一松,宝剑从手中往下落,落到刚刚到腰际处时,以三根指头轻轻捏住剑端,催使剑柄划出一个圆圈,铛的一声荡开欧阳梅不可思议的一剑。
再度受挫,欧阳梅脸色一变,往后连退三步,将宝剑收回剑鞘中,不再进击。孙员外老脸涨红,已经是全力施为,刚才几招已经是几十年武功的精华聚集,更无力还击。
欧阳梅叹气道:“若我所见不差,你的剑法有武当太极剑的影子,但绝非武当正宗,应该是出自旁支真武门。”
孙员外讶异道:“没想到姑娘年纪轻轻,在剑法上眼光如此之好。老夫佩服。”
欧阳梅道:“出身真武门,又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为何你要刻意隐瞒?”
孙老帮主把宝剑收好,叹气道:“既然已经被姑娘发现,老夫也就如实相告。我年轻时在真武门学武,武功固然是学到了,但心中始终遗憾并非是武当派正宗的太极剑法,一来二去,就与门中师长同门有了间隙,后来又犯下几件不义的大罪,这才叛出师门,流落江湖。故而这几十年来,我始终对此守口如瓶,不曾向人提起。”
欧阳梅叹道:“看来这趟又是白忙一场。”
孙员外道:“姑娘是要找出自‘天门’的人?”
欧阳梅点头称是。
“老夫闯荡江湖几十年,都没有听过哪怕一个人,天门天门,真的有天门么?这种江湖传言,不可尽信啊。”
欧阳梅冷声道:“你没听过也是正常,你昔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帮会的副帮主,自然见识浅薄些,怪不得你。”
“你……”孙员外一下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吴望在一旁尴尬地咳嗽两声,稍微缓解下尴尬的气氛。
这时家丁又快步走过来,敲门问:“老爷,您还没休息啊?帮里派了几个人来,说是帮主和漕帮的几个船头请你过去,有急事要找你协商。”
“哼。”孙老帮主提声道:“知道了,我这就来,让他们在门房等会儿。”
家丁走远,孙员外道:“两位,既然你们的事已了,误会解开,老夫就不多留两位了,前门多有不便,你们从后门离开吧。”
欧阳梅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吴望连忙对孙员外拱了拱手,快步跟上。孙员外送走煞星,心中愉快,拱手道:“恕不远送。”
两人走出孙员外的大院,正好一股夜风吹来,令吴望不禁打了个哆嗦,斜眼偷偷一看欧阳梅,不悦之情写满了一脸,嘴唇紧闭,眉头紧锁。
气氛尴尬,吴望打破沉默道:“欧阳姑娘,这‘天门’是什么门派啊?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你连天门都没听过?你的师门长辈是怎么当的?老子现在烦得很,没空给你说这些闲话。”欧阳梅气冲冲地道。
吴望把头一低,黯然道:“唉,师门长辈?要是现在还有,那就好了呢。”
欧阳梅不禁转头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吴望叹了口气,简要把师门的变故说给欧阳梅知晓。
欧阳梅惊异万分道:“这么说,万胜门现在已经不在了?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确实可惜。”
吴望握紧拳头,大声争辩道:“谁说万胜门不在了?谁说不在了?我和我师弟都还在呢!”说着还从怀里拿出掌门信物,举给欧阳梅看。
“那你师弟武功如何?”
“和我伯仲之间!”
欧阳梅叹气道:“那万胜门也就现在还在了,没准过几天就不在了。”
一句话戳中吴望的心结,忽然十分生气,大声道:“你胡说!”
欧阳梅轻轻在他脸上拍了一巴掌,道:“小声点,大晚上的吵什么?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敢和老子争?”
吴望声音转低,争辩道:“你武功高了不起啊?就能随便乱说啊?”
欧阳梅笑道:“对啊,老子武功高就是了不起啊,就是能随便乱说啊,就是能随便打你啊,你服不服?”说罢又伸手往吴望脸上拍去,吴望抬手要招架,却哪里躲得过?又被轻轻打了一巴掌。
“还想躲?再打!”欧阳梅说着又打了一巴掌。
吴望捂着脸,又气又羞,却又无力反抗。
欧阳梅道:“别装,老子根本就没用力。不是老子胡说八道,只是正好说中了你的心思,凭你这点武功,就休想说什么重振师门的大话,只会闪了舌头,送了性命。”
吴望如何不知道欧阳梅所说句句属实?只是心中难以接受罢了,故而沉默不语。
欧阳梅又道:“难怪你小子死乞白赖要跟着老子,不过是想学点武功,也算是有心了。不如这样,你把掌门之位传给老子,老子来帮你重振师门,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儿。”
吴望喜道:“那欧阳姑娘你愿意么?”
欧阳梅摇头道:“废话,当然不愿意,老子为什么要当万胜门的掌门?”
吴望失落道:“我就知道你是在胡说八道。”
欧阳梅伸手拍拍吴望的肩膀道:“虽然老子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有句话还是可以提点小兄弟你。你不应该练刀法,改练剑法说不定还有出路。”
“刀法和剑法都是武功,有什么差别?”
欧阳梅道:“那差别可大了,不过老子也讲不清楚,总之,以老子的慧眼看来,你的剑法比刀法厉害。”
吴望一脸不信道:“那只是因为你是练剑法的,所以才这么说吧?”
欧阳梅轻蔑道:“小子,就你那点武功也敢质疑老子的眼光?刚才老子和姓孙的对了三招,你把那几招学来看看。”
吴望挠挠头,心中虽然还是满满的不乐意,但是难得欧阳梅要指点自己,便是有千般的不悦也要压下。立刻便到路边捡了一根树枝道:“那这是第一招啊。”
欧阳梅第一招是一招快剑,吴望的武功根基远远不如,速度上差距很大,但却学得有几分神韵。
欧阳梅点头道:“嗯,不错,这一招是桃源派的‘归去来兮’,接下来是老子的第二招。”
吴望仅凭记忆,又用树枝划出几朵剑花,从上而下落下。
“这是山西熊氏家传的一招叫什么‘倒垂悬莲’,你使得不咋样。还有第三招。”
吴望试了几下,却怎么都使不出第三招来,只能停下来,看着欧阳梅道:“这招好难,我不会。”
欧阳梅得意道:“废话,这是老子自创的剑招,怎么可能让你轻易学会了?”说着一步踏前,躲过吴望手上的树枝,又使了那一招,轻轻刺在吴望的腰侧。
吴望哎哟一声,问道:“那这招叫什么?”
欧阳梅摇头道:“剑招就是剑招,要什么名字,没名字。”
“那前两招都有名字!”
“创这剑招的人无聊罢了,可能想显摆他们多读了几本书吧。”欧阳梅把树枝一扔,转身往前走。
吴望亦步亦趋跟上,问道:“你刚才说是桃源派和熊氏的武功,你怎么都会呢?你拜他们为师过?”
欧阳梅哈哈一笑道:“老子怎么可能拜他们为师?你见过老虎拜小狗为师的么?这些剑招看一遍就会了,有什么好学的?老子随便用用,他们已经光耀门楣了。”
“哦,原来是偷学的。”吴望点点头道。
“偷个屁,刚才教你不要假仁假义,这就忘了。”欧阳梅怒道,“你小子真的适合学剑,这剑招一看就会,不比老子差多少。”
“真的么?”吴望忽然高兴起来,管他学刀学剑,武功好那才是最重要的。
吴望三两步跑到欧阳梅前面,转身面对欧阳梅,陈恳道:“那我拜你为师,向你学剑,可以么?”
欧阳梅一愣,立刻拒绝道:“不可以,闪开。”
“为什么不可以?我不是挺有学剑天赋的么?你说的啊。”
欧阳梅道:“老子忙得很,没空教你武功,你该上哪上哪去吧。你师傅不是让你去北锦城么?”
吴望自然知道欧阳梅不可能收自己为徒,点头道:“是,是去北锦城。那欧阳姑娘你要去哪呢?”
欧阳梅道:“老子为什么要告诉你?”
吴望道:“我想着你要是也向北走的话,我们可以结伴而行。”
欧阳梅笑道:“是想跟着老子多学几招武功吧?”
吴望毫不掩饰道:“对!就是想偷学你几招剑法!”
欧阳梅把包袱和剑都递给吴望,边走边道:“学就学,不是偷,走罢,天快亮了,去北门附近找个地方喝顿早酒,这便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