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已经是春意盎然的季节,满山遍野的草木都已经发芽变绿,更有许多鲜花绽放,偶尔经过一些村落城镇,也能看到一排排盛开的桃树,当真美不胜收。
欧阳梅和吴望且行且教习武功,一路自也不会寂寞,倒觉得旅程为何如此短暂。尤其是吴望,在剑法上就像一张白纸,有大片的留白可供书写,剑法上天赋又高,学得很快,只恨路途太近,时间不够长。
任何老师都愿意教,喜欢教学得快学得好的学生,欧阳梅当然也不例外。见吴望肯学能学,当然乐于多教。她所会的剑法也是庞杂,天南地北,大门小派,什么样的剑法都有涉猎,更有许多自己独创的招式,都毫无保留地教给吴望,也不管他是不是学的过来。
吴望自知机会难得,过了淮河就会和欧阳梅分道扬镳,当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异常勤奋地练习、思索这许多纷繁复杂的武功。
走了二十来天,已经很靠近淮河,吴望心中有些不舍,欧阳梅虽然脾气十分不好,动则又打又骂,还爱喝酒,常常使唤吴望去村镇中找酒,有时候喝多了,还要醉上一两天。可是一路行来,吴望却感觉这是他这一生中最自由,最畅快的一段日子。一切烦恼都被抛在脑后,大地在脚下,天空在头顶,手中有剑,仿佛天下没有哪里去不得。
离淮河尚有一两天的路程,两人刚刚路过一座村落,欧阳梅在村中找到好酒,又畅饮了一番,耽误了许久,这才上路。
吴望颇为无可奈何,又走了半日,日落西山,临近黄昏,此处是连绵的几座山头,丛林茂密,只有小路蜿蜒在山谷和山腰间盘行,并不好走。
“欧阳姐,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先落脚吧,今天天气好,晚上应该不会下雨,随便找个干净的所在就可以。”
欧阳梅酒喝多了,有些犯困,立刻找了个还算平坦的大石,随意坐下,从包袱中取出干粮大嚼起来。
吴望也吃起干粮,左右张望一下道:“这地方怎么感觉阴森森的,有些慎人。”
“赶紧吃,吃完去找点柴火,生个火。”欧阳梅除了怕没酒喝以外,天不怕地不怕,哪里会像吴望这样胡思乱想?吴望看着她那张惨白的脸,暗自道:“哪只野兽都不是你的对手,若是来些孤魂野鬼,倒会被你给吓得魂飞魄散吧。”
生好火堆,天色便已经完全暗下来。春天的夜晚还是有些寒意,吴望蜷缩在火堆旁,手中支着两个木棍,木棍上各串了一只田鸡,已经剥皮洗净,是刚才吴望找木材时偶然遇上的。
肉香扑鼻,欧阳梅抽抽鼻子,悠悠转醒,喜道:“小望,快把那只大的给老子拿过来。”接过田鸡,大大地啃了一口,又叹道:“可惜可惜,要是此时有酒相伴,岂不美哉!”
吴望珍惜万分地小口吃手上那只小田鸡,暗暗摇了摇头,心想这欧阳姐当真是没救了,不是在喝酒,就是已经喝醉,哪天怕是被仇家给暗算了,也自不知呢。
两人正吃着,忽然欧阳梅把头一抬,冷冷道:“有人靠近。”吴望耳功一向不佳,举头张望一阵,凝神听去,也没听到什么响动。
欧阳梅指了指路的东边,道:“夜里出现在这山中,必定不是什么好人。”
吴望默默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欧阳梅,道:“欧阳姐,咱们不是好人吗?”
“哼,就你聪明。”欧阳梅冷冷道,“快拿上剑,去瞧瞧是什么家伙。”
吴望把最后一口田鸡匆忙吃下,刚拿上剑,就隐隐看到有三两点火光出现在路的尽头,看来来人都是点着火把。
来人走得近了,传来几声粗蛮的歌声,夹杂着一听就不是好家伙的嘶哑笑声,张狂地很。
“我就说嘛,这家人的酒就是带劲儿!你看看老三,才喝了几碗,就醉到现在!”一个粗鲁的声音说着。
“老六,你少放屁!哼,把老子两下灌醉,那只肥鸡可都被你和老七给分了,老子鸡毛都没吃到一根!”
一个尖细的声音笑道:“谁教三哥你猴急猴急的,喝酒比入洞房还要着急,看到酒比看到娘们儿还跑得快。嘿,你们看,前面好像有火光!”
只听嗖嗖两声响,两个身影从远处往吴望这边蹿了过来,走到近前,是两个衣着兽皮,浑身上下散发着血腥气息的壮汉,另有一个胖子在后面撒腿紧跟,口中还喊:“老六老七,你们等等我,走那么快干啥?”
欧阳梅坐在火堆旁,用小木棍剔着牙齿,问吴望道:“小望,看穿着你知道这三个人是什么身份么?”
“他们穿着兽皮,又有血腥味,多半是此地的猎户吧?”
“猎户大晚上跑山里来做什么?”
吴望挠挠头道:“可能是有些野兽半夜里出没,所以现在才进山来捕猎?”
欧阳梅冷哼一声道:“赌一坛好酒,这三个人是这山上的毛贼。”
“何以见得?”吴望回头问。没等欧阳梅答话,那个尖细声音怒喝:“你们两个是什么人?敢骂我们三个是毛贼?不要命了么?”
欧阳梅反问道:“你们山寨叫什么名字?”
“嗯?”那个胖子现在这才赶上同伴,正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听到欧阳梅发问,下意识回答道:“飞,飞云寨,怎么啦?”
欧阳梅对吴望一扬头,骄傲道:“看,老子说得不错吧?”
“老三,老七,宰了。”这个“老六”声音粗鲁,做事也是十分粗鲁,立刻从身后拔出弯刀,就往前冲。
吴望拔出剑,感叹道:“看吧,欧阳姐,这就是我说的鲁莽。”经过这一路的特训,不仅武功大有长进,就连气度也沉稳了不少。
欧阳梅出乎意料地嘱咐了一声:“留活口,别都杀了。”
转眼弯刀就砍到脸前,吴望不慌不忙,只出了一招,就荡开弯刀,一剑刺穿老七的小腿,再飞起一脚,踹中他的胸腹,直把他踹飞一丈开外。
不等后面敌人靠近,吴望后足一点,人飞身上前,主动进攻,左右各出一剑,正是一招岳阳宗的“双燕还巢”,老三老六肩膀各中一剑,跌坐在地。
吴望收剑还鞘,连忙问:“欧阳姐,这两招你看怎么样?”
“哼,还算不赖。老子让你别都杀了,你却一个都不杀?还要老子亲自动手?”说着欧阳梅撑着石头站起来,一把拔出自己的宝剑,遥遥指着三个山贼。
“这……”吴望迟疑不语。
“怎么?妇人之仁?他们刚才可是想宰了我们两个。”欧阳梅跳下石头,往这边走过来。“还是说你这臭小子没杀过人,不敢杀人?要老子帮你破破胆么?”
吴望摇头道:“杀人自然是杀过。可是这几个毛贼武功低微,杀与不杀又有何差别呢?”
欧阳梅走到三个毛贼跟前,冷笑道:“笑话,什么时候武功低微是走江湖的护身符了?从来只听说武功低微者被人杀,还没听过因为这个不被杀的。”
最先发难的老七不顾腿上伤势,跪起来一个劲的磕头作揖,口中哭喊道:“姑奶奶饶命,女侠饶命,是小人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金镶玉。饶命啊。”
吴望又道:“那同样是武功低,之前玄教的人不也攻击我们,你却没有杀他们,为何又要杀这几个毛贼?”
欧阳梅不答,手起剑落,宝剑从老七口中刺入,从脑后穿出,发出“噗嗤”一声响。宝剑抽出,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死尸斜斜栽倒。
“什么?你刚才说了什么?老子忙着杀人,没听清楚。”欧阳梅淡淡道。
吴望背脊发凉,全身汗毛都竖起,只感觉一股浓烈的杀气从欧阳梅身上涌出来,令他胆战心惊。他鼓起所有的勇气,战战兢兢道:“我是说,为何不杀玄教的人,要杀这几个毛贼。”
欧阳梅抬起头,用手指了指东边的天空,道:“今天应该是十五了,你看这月亮多圆,不正是杀人的好时候。”说罢手中宝剑一舞,剑光好似一张完美的圆盘,恰似天空中的明月,划过老六的脖颈,人头飞射而起,落出老远。
吴望死死握住拳头,脚趾都紧紧扣住,牙关紧咬。他当然不是因为欧阳梅杀了这两个毛贼而愤怒,他只是被这股浓烈的杀气所震慑,心生胆怯,一定要用尽全力,才能不让自己做出逃避的行为。
欧阳梅把剑插到老三面前的土里,胖子已经尿了一地,口里嘟嘟啷啷说不清楚话,仿佛是在求饶。
“你爱喝酒?”欧阳梅低头问。
胖子下意识地摇摇头,然后立刻又疯狂点头。
欧阳梅道:“我也爱喝酒,我现在不杀你。问你问题,你要老实回答。”
胖子连忙道:“好,好,是是是。”
“你们三个今天,是不是去南边的村子打劫去了?”
“是是,啊,没有,没有打劫,只是喝了一点酒,吃了点东西,拿了几十斤粮食,没有打劫。”胖子甩着脸上的肥肉摇头。
欧阳梅又问:“那个村子是不是从这里往南走半日路程,他们村里的酒特别的烈?”
“是,是特别烈,我刚喝了三碗就醉了一下午!”
“你们是不是常常去那村子里打劫?”
胖子摇头道:“不常去,这周围城镇多,他们村头又穷,我们不爱去,只有想喝酒了,有时候会去。”
欧阳梅点头道:“你回答地很好。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山寨在哪里?”
胖子指向西北方向道:“往那边翻过两座山就是。”
欧阳梅一把抓住胖子的胳膊,把他拉起站直了,拍拍他的脊背道:“好了,你可以走了,快回山寨去吧,今晚睡个好觉。”
本以为已经必死,没想到居然活了下来,胖子一下子竟然哭了出来,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一边快步走一边道:“多谢女侠不杀之恩,多谢女侠。”
等胖子走远,欧阳梅把剑还鞘,转身瞪了一眼呆立当场的吴望,吩咐道:“还呆着干什么?赶紧换个地方睡觉,难道还要陪着这两个死人不成?”
吴望这才如梦方醒,连忙熄了火堆,只取出一根木柴当做火把,背上包袱和剑,只想远远离开这个凶杀之地。
又走了一阵,两人另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升起火堆。夜渐渐深了,山风吹来,吴望坐在火前面,只感觉背上发冷得很。欧阳梅在火堆对面,背过身,脸朝着外面侧躺着,也不知道睡没睡着。
“欧阳姐,你是看出来他们打劫过那个村落,所以才执意要杀他们么?”
欧阳梅懒懒道:“老子杀人还需要理由?庸人自扰,赶紧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吴望仰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呆呆看着天空。月明星稀,只有一轮圆月挂在空中,遮掩了所有星辰的光芒。这皎洁的月光,仿佛是杀人的剑光,洒向整个大地,所有生灵都在这一剑招的笼罩之下,无所逃避。万籁俱静,就连虫儿和田鸡似乎都被这光芒所惊吓,不敢发出任何响动,只要有响声,就会被剑光追上,绞成碎片。
吴望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也不知道是为何会忽然醒来。猛一睁开眼,身旁的火堆还在燃烧,火势小了许多,天还没有亮,圆月已经渐渐西沉,看来离天亮不会太久了。
吴望坐起身,揉揉惺忪的睡眼,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欧阳姐人呢?”火堆旁只留下他一个人。
“莫非如厕去了?”吴望还没睡醒,脑袋有些发蒙,环视一周,竟只看到自己的那柄剑,欧阳梅的长剑不见了踪影,又仔细一想,猛一拍大腿,惊叫道:“不好!”说着弹身而起,操起包袱和剑,展开轻功直往西北方狂奔。
刚才自己没有多想,细细一想,欧阳梅胆大包天,自然不怕山寨里的人寻仇,为何要问山寨在何处?定是早就打好了主意,还要摸上那山寨去挑事儿。吴望越想越急,越想越气,脚步更加紧三分。
呼呼风声作响,两旁树林在耳边飞驰向后,吴望脚步如飞,连翻过两座小山头,凭着超凡的眼力,一眼就看见了对面山顶的山寨。寨子不大,用木篱笆围成了寨墙,看起来破破烂烂,门口一个活动的人影也无,只有两个火把在熊熊燃烧。
“莫非是我想错了?”吴望正边走边想,忽然见山寨内火光一闪,一团火腾得燃起,大概是房屋被点着了。吴望吃了一惊,又加快脚步往山寨冲。
跑到寨门一看,果然如自己所料,四具尸体横七竖八倒在门口,身上都只有一两道伤痕。吴望深吸一口气,抬腿踏进寨门。
噗得一声,吴望足下微微一寒,好像踩到了水里,吴望下意识低头一看,这哪里是水,分明是一滩鲜血。展眼看去,整个山寨仿佛地狱一般,二三十具尸首,有些倒在地上,身首异处;有些挂在墙边,肢体断裂;有些已经分辨不出形体的肉块,散落一地。鲜血流到地上,汇聚成一滩,好像一个小池塘。
饶是吴望在丰州城见过江湖厮杀,也不禁浑身一颤,胸腹间一阵翻涌,险险要呕吐出来。
燃起火的是正面的一间木屋,大火熊熊燃烧,将周围的尸首烤得焦熟,发出烤田鸡一样的气味,与这铺天盖地的血腥味交织在一起,令人感觉十分荒唐。
吴望在这不大的山寨内四处寻找,却没有发现一个活口,也没有发现欧阳梅的身影。
“这些人定是欧阳姐所杀,可她人呢?”遍寻不着,吴望爬上山寨内最高的地方,用于瞭望的木塔顶上,往山下张望。
所幸今夜月光明亮,吴望眼力又好,一下就看到了七八个往不同方向逃窜的山贼,最惹眼的是往北方的几个,真淌过山谷间的小河,往对岸逃跑,河水不深,仅仅到他们的腰间。
可就在这五个人走到河的中央时,一道身影如闪电一般,从河边树林中射出,跃入河中。又从河水中跃起,一跃便是两丈远,再跃一次,就到了五人的跟前,身似鬼魅一般,披头散发,张牙舞爪。一柄比寻常利剑还要长上几分的宝剑,在最末那人身上连刺十数下,顿时河水被染出一团颜色,在月光下显得墨黑。
另外四人连忙往不同的方向逃窜,可欧阳梅在河中连连纵跃,每跳起一次,掀起一阵浪花,就将一人刺死。
转瞬之间,河中少了五个山贼,多了五具无名的尸首,半条小河都被染上颜色。欧阳梅提着剑,缓步走上岸,又往山顶的寨子走上来。
吴望爬下木塔,有些手足无措地等待。不多时,欧阳梅踏步进了寨门,一脚踩在血池里,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吴望啊了一声,作势要上去扶,又没有踏出半步。
“哼,你找来啦。”欧阳梅披头散发,整个身子从上到下都被鲜血染红,脸上也是稀脏,让人几乎认不出来。
吴望左思右想,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是问道:“你受伤了么?”
欧阳梅沉默不答,在山寨内踱步,一脚踹开一间房门往里观视,连踹了三四间屋子,才从里面找出一坛酒来。
吴望扶额道:“又要喝啊?”
欧阳梅还是不理,把剑插到土中,竟开始宽衣解带起来。
吴望大骇,连忙转过身去,怒道:“大庭广众之下,你脱衣服做什么?”
欧阳梅冷笑道:“大庭广众?你是说这满地的死人么?”说罢只听哗啦一声,大概是将一坛子酒从头到脚浇了一身。
过了半晌,欧阳梅道:“走。”
吴望犹豫问道:“你,你穿好衣衫了么?”
“你不走我可走了。”说着便传来脚步声响。吴望连忙回头,只见欧阳梅已经换上一身男子的锦袍,大概是从山寨里翻找出来的,打劫获得的赃物。
此时,东方渐渐泛起白光,已经是黎明时分了。
“四十一。”欧阳梅忽然道。吴望啊了一声,不解其意。
“四十一个山贼。”欧阳梅又道,“你看这四个人被我用什么招式所杀?”
吴望低头看了一眼寨门那四具尸首,竟毫不迟疑道:“那两个就是‘双燕还巢’,而这两个我看不出来。”
“不错,有进步。”难得听欧阳梅赞赏一句,“这两个只是随手两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招式。”
两人一前一后下山,吴望走在后面,痴痴望着欧阳梅的背影,鼻中闻着她满身的酒味和血腥味道,有话似乎如鲠在喉,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沉默中,阳光忽然从天边迸射出来,给这满山遍野都洒满金光,浓烈的暖意驱赶了春夜的寒冷,吴望眯眼转头看着初升的太阳,心神镇定不少。
欧阳梅忽然打破沉默,笑道:“哈,昨天那个胖子,还真让他给逃了。”
吴望道:“恐怕是他猜到了你会去山寨吧。”
欧阳梅猛得转过头,脸上竟带着笑,似乎心情大好,问道:“小望,你可是在生气?”
吴望吃了一惊,连忙摆手道:“我没有,怎么敢?”
“老子没问你敢不敢,是问你是不是。”欧阳梅眼光锐利,令吴望不敢直视,只把目光投向别处,口中道:“是。”
欧阳梅正容道:“你恼什么?是怪老子不该滥杀无辜么?”
吴望摇头道:“这帮山贼打家劫舍,定是作恶多端,欧阳姐你杀他们是天经地义,为民除害,侠义之举,我怎么会怪?若是我有你这般武艺,只怕比你先动手呢。”
“那便怪了,你这臭小子悄悄生什么气?”
吴望把头摇地像个拨浪鼓似的:“我也不知,只是心中烦闷。”
欧阳梅道:“既然如此,那此事便到此为止,不必再提。”说罢转头继续下山。吴望答了声是,便紧紧跟上她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