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何云清夫妇再来,已经到了傍晚。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湿漉漉的,令人浑身不舒服。
庄丁把院落的雨水和落叶打扫干净,摆上一桌精制的膳食,四人团坐在桌旁。
“孟兄,吴贤弟,怠慢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实在是多事之秋,我现在才抽出空来。”何云清打开一坛酒,给孟崇峰和自己倒满,又提起茶壶,给吴望和魏香绣倒上茶。
孟崇峰接过酒杯道:“云清,你我又不是外人,说这些干嘛。吴贤弟虽然才认识不久,但一看就不是拘泥于小节之人,你这样反而生分了。”
“孟兄说的极是,是我的不是。”
魏香绣掩嘴笑道:“他呀,什么都好,就是人太过严肃,连庄主都受不了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呢。”
何云清伸手捏捏娇妻的小手,眼神中尽是浓情蜜意。
孟崇峰岔开话题道:“不知云清你和庄主商议得如何,可有定计?”
何云清放开手,正容道:“我们反复思虑再三,也没想出董彤此举为何。大伯父称与董彤远日无怨近时无仇,但在铁矿生意上,我玉虚山庄确实和杨柳剑派有所交集。往些年裴家在山东多在杨柳剑派采购铁矿,而近些年则改成了由玉虚山庄专供。”
“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但铁矿生意那么大,就算玉虚山庄抢了裴家这一个主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孟崇峰不解道。
何云清点头道:“不错。裴家虽然贵为武林九大家族之一,专司锻造,但出产规模并不大,影响杨柳剑派生意十分之一都没有。总不能因为这点事就和我们结成仇怨吧?”
“这也难说,没准董彤就是心胸狭窄之人呢。”
“我也是这么说。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毕竟人心隔肚皮,又没有深交,谁也猜不到对方是怎样的心思。大伯父虽坚持说董彤不是这种人,但认为必要的防备是应该的。”
孟崇峰忽然道:“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
“孟兄但说无妨。”
孟崇峰压低声音道:“我怀疑,董彤把地点约在西峡山别有用心。那里崇山峻岭,地势险要,若是在隐蔽处布下杀手伏兵,引我们前去,再趁我们不备,围而杀之,有心算无心之下,我们难逃生天。”
吴望吃惊道:“不过是一个客户的生意,又没全抢去了,怎么会下如此毒手?”
何云清却点头道:“孟兄与我所想不谋而合。吴贤弟,我们只是说一种最坏的情况,它不一定会发生,但我们不得不以此为底线去做准备。”
吴望点了点头。“确实,小心驶得万年船。”
“那庄主有何安排?”
何云清道:“庄中精锐由三伯父带领,明日便出发,到西峡山沿途侦查,并暗中埋伏,至少保证退路。我们几人随庄主按时前往,见招拆招。不过毕竟还有孔四公子和多位武林名宿都会到场,董彤不见得敢闹多大动静。”
“竟要精锐尽出?这么看得起杨柳剑派?”孟崇峰讶异道。
“明面上是杨柳剑派,谁知道私底下还有没有其他势力掺和其中?”何云清顿了一顿,又道:“据大伯父讲,他听到消息,说这半年来杨柳剑派和玄教走得颇近,已经开始给玄教供应铁矿。”
玄教,又是玄教。吴望心中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想起丰州城码头那一场血战。
孟崇峰倒吸了一口凉气,道:“云清,可需要我立刻修书一封,你派人快马加鞭送到泰山,请我师父他老人家出面?若真是涉及玄教,就不可等闲视之了。”
何云清举杯浅酌一口道:“这倒也不必。杨柳剑派不过是给玄教供货,我们玉虚山庄不也和贯威堡做生意?也不见贯威堡变成玉虚山庄的靠山,生意而已。”
孟崇峰坚持道:“不不不,话不能这么说。云清你不要为了抹不开面子,不愿向泰山派求助,我认为有备无患。”
见他如此坚持,何云清点头答应下来。“你稍后写上一封,我拿去给大伯父过目,看他如何定夺吧。”
计划拟定下来,众人略微安心,享用起酒食来。这一顿是正宗的鲁菜,雍容华贵,中正大气,令吴望这吃惯了南方小菜的人大感兴趣。桌上九转大肠、葱烧海参等等名菜一应俱全,这春秋时期就流传下来,延续千年的菜系,当然有其独到的地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何云清脸上泛红,感叹道:“我小时候,每夜庄中用晚饭时,都是一大家子人,好不热闹,如今却越发稀少了,同样是这些好菜,吃起来都没那么香了”
魏香绣劝慰道:“相公,你喝多了。”
吴望不禁问道:“这是何故?”
何云清道:“大伯母已经去世,几个堂姐也都远嫁他方;我的父母染病去世得早,就留下我一个独子;三伯父虽然有几个儿子,但都不成器,有的只能在庄中管管杂役,有的嗜赌如命,都不敢回来庄内,三伯父夫妇觉得面上无光,便搬到侧院去居住。一大家子人,居然就剩下我和大伯父相依为命。”
魏香绣伸手握住夫婿的手,孟崇峰也拍拍他的脊背。吴望心中道:“若是我有这么多家人亲人,不知该有多快乐?相比起我来,云清已是十分幸福了。”
稍一缓神,何云清恢复平静,淡然道:“抱歉,失态了,来,咱们最后再饮一杯,然后我就该去休息啦。”
吴望和孟崇峰连忙答应,都称何云清早就该去休息,没必要陪着吃饭。
第二日,何云清依然忙不见踪影,便由孟崇峰带着吴望在庄内庄外瞎转悠,还到数里之外的铁矿上见识了一番。玉虚山庄不算矿上苦工,会武功的庄丁约莫百余人,加上长居庄中的家眷、仆役,规模远比万胜门大上不少。
第三日清晨,天方蒙蒙亮,以何苍龙为首,带着何云清夫妇、孟崇峰、吴望,以及十余名最器重的庄丁,从山门出发,望西峡山方向出发。队伍中还有一顶小轿,并未打开,吴望猜想里面坐的是事件的关键人物黄氏。
原本不用那么早出发,可是黄氏并不会武功,只能乘轿,赶路速度便拖慢许多。一路上人人都神情严肃,何苍龙在队,大家也不便闲聊,一队人马默默前行,气氛紧张。
西峡山一去几十里路,走到正午时恰好赶到。众人走在路上时便四下观望,暂时并未发现杨柳剑派有什么不轨的企图。何云清的三伯父中途赶到队伍中,向何苍龙禀报了探查的结果,也未有发现任何伏兵。
何苍龙吩咐他们按兵不动,依照计划埋伏,自己则带领众人登上西峡山。
西峡山本身高峻,在山腰处有一宽阔平台,是天然的比武、公开会面的好去处。杨柳剑派早在此摆上了八张大桌,其中四张在正中的边缘靠近山壁,桌边坐的是前几日应承了要到此见证的诸位武林同道。另外左右相聚十丈各摆了两张大桌,左边一方坐了符铁鹰以及杨柳剑派的人,而右边一方则留给玉虚山庄。三方面的人成品字形,中间留出一大块空地。
吴望第一眼就看见孔家四公子孔愚石大大咧咧坐在正中,捧着茶杯喝得正香。他那张大桌就坐了他一个人,其余钱掌门、胡先生一流人等都分坐在其他桌旁,饮茶静等。
见玉虚山庄的人马终于赶到,孔愚石连忙站起来道:“哎哟,何庄主,你们可真是掐着点来啊,一盏茶的功夫都不浪费。”
何苍龙拱手道:“孔四公子,诸位,久等了。”他扫眼一看,果然没有余老爷子的身影,毕竟已经是六十岁的人,经不起折腾,是以没有前来。
“哼!装模作样,好大的排场!”符铁鹰闷身闷气道。
“来了就好,没有误了时辰。刚还有人以为何庄主不敢来了呢。”一位声音尖细,身材矮瘦的剑客在杨柳剑派的桌旁站起身来道。
何苍龙眉头一皱,大声道:“董常,怎么是你在此,你大哥呢,怎么不见踪影?”
董常拱手道:“庄主见谅,诸位见谅,我掌门兄长回去以后染了重疾,昨天已经下不得床,是以无法到场,只好由我暂代。不过所幸今天杨柳剑派非是主角,何庄主要对质的是符铁鹰符壮士,是掌门来还是我来,并无差别。”
何云清走前一步,小声道:“大伯父,有点奇怪,董彤没有道理不来。”
孟崇峰也道:“简直是扯淡,怎么可能这当口生病?这借口未免也太假了。”
何苍龙点头道:“我理会得。先看看他们想怎么样。”
双方人马都已经到齐,正中间为首的孔四公子站起身,清清嗓子,大声道:“很好,正好午时,既然双方都已到场,那我们便开始吧!事情的缘由,三天前在余老爷子寿宴现场,大家也都清楚明了,在此便不再赘述,省时省力。符壮士,你有何诉求?”
符铁鹰上前一步,拱手道:“诸位大侠,感谢各位能抽空前来,为我符某人主持公道!我别无所求,只求何苍龙放过黄氏,让她回到我的身边,夫妻团聚。”
听到有人道了一声:“破镜重圆,也是美事。”
何苍龙傲然肃立,冷哼了一声,对符铁鹰的言辞颇为不屑。
众人齐刷刷转头看向他,孔愚石道:“何庄主,你又有何话说?”
何苍龙踏前几步,道:“团聚什么团聚?让黄氏回去被这暴徒殴打致死么?我何苍龙办不到!”
一个老头子站起,估摸是个小派的掌门,劝道:“唉,何庄主,你这又是何必呢?人家终究是结发之夫妻,理应厮守。天下间哪有夫妻不吵架拌嘴的,你这样横加破坏,着实不是侠义之举。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嘛。又有言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堂堂玉虚山庄庄主,想要续弦,什么黄花大闺女选不到,何苦要去抢人家的媳妇,这又与草寇山贼何异?”
何苍龙看都不去看他,嘴角一撇,冷声道:“你这老头,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却都是些废话,不如住嘴。”
“你!”那老头气得憋住了气,坐跌一旁。其余人等也纷纷出言相劝,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人多嘴杂,搞得何苍龙眉头一竖,大喝道:“都住嘴!你们一个个道貌岸然,都让我把黄氏还给符铁鹰,可曾想过,黄氏不是一件事物,她是一个人!她难道就不能选择待在谁身边么?”
顿时场中一片宁静,众人被他吼得哑口无言。孟崇峰小声骂道:“这帮狗东西,都是些不把女人当人看的!”
“行啊,那你把黄氏请出来,让她做个选择,这你总没话讲吧?”孔四公子道。
符铁鹰面色一沉,不悦道:“四公子,黄氏受他的蛊惑,在玉虚山庄穿金戴银,吃的是山珍海味,定会说这奸夫的好话!”
“哼,你也知道黄氏不会选择你,算你有几分自知之明!”何苍龙冷笑道。
“那是说天底下的穷人就活该被有钱人夺妻霸女吗?”
孔愚石叹气道:“唉,符壮士,你这么说,就让本公子很难办了,难道你是要让我们不顾黄氏的意愿,强行把她从何庄主身边抢回来,让你带走么?这与侠义之道不合啊!”
符铁鹰顽固道:“难道夫妻团聚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孔愚石敲敲桌面,想了一下道:“无论如何,何庄主,还是麻烦你把黄氏请出来吧。毕竟她是事件的焦点,她不出面,事情不好解决。”
何苍龙点点头,挥了挥手,手下把小轿的轿帘掀开,从里面扶出一位女性来,想必正是双方争夺的焦点人物黄氏。
一时间场中所有目光都汇聚过去,吴望也终于看清这位人妇的尊容。出乎他意料的是,黄氏并非是绝色的美女,容貌虽是姣好,但也仅比寻常妇人强上半筹,年岁也已经不小,至少三十岁,脸上挂满愁容让她看上去十分憔悴。
已经有人窃窃私语,“怎么就这么个女人,值得如此大费周章么?”“我还以为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女,想着能大饱眼福,没想到啊没想到。”“何庄主和符铁鹰是有什么特别的嗜好么?”“呸,也许看重心灵美呢,你们这些庸俗之人!”“呸!就你不庸俗!”
孔愚石干咳两声,“诸位,请安静。黄氏,可对不住,要你在这么多人面前抛头露面。”
黄氏走到何苍龙身后半步,低头道:“不碍事。都是妾身不好,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对不住各位了。”
何苍龙维护道:“别这么说,不对的是符铁鹰,你何错之有?”
自黄氏出现,符铁鹰一直死死盯着她,双眼通红,仿佛要滴出血来,口中喃喃叫道:“翠儿,翠儿,为夫想死你啦。”
黄氏不敢看向符铁鹰那一方,低着头看地。
孔愚石道:“黄氏,之前何庄主说你离开符铁鹰,是因为他一直殴打你,这可是真的?”
黄氏点点头道:“是。若非是何庄主相救,妾身只怕早已经死在他的拳头下了。我只是一个弱女子,怎么挨得住他打,他可是学过武功的。”越是说,脸色越是难看。
孔愚石又问:“那本少爷问你,你是愿意留在何庄主身边,当个受人指点的妾,还是回到符铁鹰身边,与你的结发丈夫破镜重圆?”
黄氏抬起头,一脸惊恐地大声道:“不!我不愿回去!我回去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就算是做条狗,我都不要再和他在一起!”
何苍龙伸手拦住黄氏的肩膀,柔声道:“莫要惊慌,有我在,没有人能强迫你做任何事。”在何苍龙的臂弯里,黄氏浑身颤抖,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淌。
何苍龙抬头对众人道:“好了!现在满意了没有?符铁鹰,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场闹剧该收场了吧?”
众人都齐齐把目光转向符铁鹰,这个铁塔一般的男人现在颓然半跪在地,一双虎目泪流不止,啪嗒啪嗒低落在地。
有人叹息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啊!”
孔愚石道:“符壮士,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符铁鹰似是已被黄氏伤透了心,带着哭腔道:“翠儿,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我再也不饮酒了,再也不动你一根毫毛,任凭你骂也好,打也罢,我都不会有半点怨言,以后天天对你好,年年对你好,好么?只要你回到我的身边,我不能没有你啊!”
黄氏咬住嘴唇,轻轻摇了摇头。
符铁鹰又道:“你我夫妻十余载,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可还记得,我们新婚燕尔,游山玩水?可还记得那一年你重病不起,我背着你走遍整个东海为你求药?可还记得我多次重伤,你守在床前夜夜不眠?每次我出门之前,你都要亲自仔细为我梳好发髻,整好衣冠。这一桩桩一件件过往,你都忘记了么?”
铁汉柔情,没有人不为之所动。一旁有人感叹:“看来他们两夫妻,也并非全无感情。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这连番哭诉,令黄氏泪如雨下,但终究还是坚定了心肠,摇头道:“你说的一切种种,我都不曾忘记,以后也不会忘记。但你伤我太深,一切都不能再回头了。我在玉虚山庄很好,我希望你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以后自己好好照顾自己,江湖险恶,不要再像这样无端惹是生非了。”
符铁鹰双膝跪地,用手撑住身体,抽泣许久。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咬牙道:“好!我既深爱你,便不愿让你再痛苦。你既然在玉虚山庄,在何苍龙身边感觉幸福,我便放你幸福。”
“这,这……”全场无不哗然,没想到符铁鹰最后竟做出这种决断。“嘿,这不是拿我们消遣么?我们不是白跑了一趟么?”“是的啊,那你们私下谈好不就完事儿了么?弄那么大动静。”“别说啦,还是喝口茶压压惊吧,这杨柳剑派的茶还挺不错的呢。”
何苍龙长出一口气,淡然道:“你能想通此节,我十分欣慰。以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最好不要再见面。”
何云清、孟崇峰、吴望以及玉虚山庄的属下都松了口气,至少没有动起手来,少了不少枝节。
董常站起身,用他尖细的嗓音问:“符壮士,你可想好了?我杨柳剑派如此支持你,你就这么放弃了?”
符铁鹰头也不回道:“董掌门的大恩大德,我符某来日必报。我方才想起那些过往,总觉对翠儿亏欠太多,都是我的过错,才导致今天的局面。往后只要何庄主能对翠儿好,对她不离不弃,让她幸福,我也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哼!”董常有些气愤,坐下不再言语。
符铁鹰对黄氏道:“翠儿,何庄主家大业大,说不定哪一天又会另寻新欢,到那时你若无依无靠,而我还侥幸未死,我们还可再续前缘。”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卑躬屈膝,自贱至极,众人都被他的痴情打动。
黄氏不置一词,何苍龙道:“你放心,不会有那一天的到来,我与她必定白头偕老,此生也不会分开。”
符铁鹰道:“我有一个请求,翠儿,能为我最后梳一次发髻么?就像每次我出门时那样。”
何苍龙皱眉道:“这又是何必?”
符铁鹰转身盘腿坐下,离何苍龙黄氏两人两三丈远,嘶哑声音道:“便让我带上这最后的回忆吧,可以么?翠儿?”
黄氏抬头看看身旁的何苍龙,乞求道:“庄主,便让我去吧,让我对前半生有个最后的交代。”
何苍龙点点头,放开黄氏。黄氏从随身的包中取出一把木梳,小心踱步走到符铁鹰身后,一下一下,仔细梳理他的头发,然后挽成一个精致的发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