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她的脸已经洗净,也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梅香秀走到堂中,款款拜倒,向何苍龙磕了三个响头,口中道:“大伯父,香秀不孝。”
何苍龙叹了口气,道:“香秀,起来说话。”
梅香秀动也不动,依然跪伏在地,额头帖在冰冷的地板上,坚定地道:“香秀不敢,香秀请大伯父为香秀做主,为云清做主。”
“你先起来说话,咱们是一家人,何必行此大礼?云清是我爱侄,不必你说,我也会为他报仇雪恨。”何苍龙言罢,眼中泛起泪光。
一旁的松涛道长装模作样道:“贫道率众来的路上,正巧遇上这位姑娘,当时悲痛欲绝,神情恍惚,我喂她服下泰山派的珍贵药物,这才渐渐恢复。我见她可怜,一问之下,这才知道是玉虚山庄的少夫人哩。”又对梅香秀道:“少夫人你莫要如此,有什么委屈尽管说,若是何庄主碍于面子不好做主,我泰山派也自当尽绵薄之力。”
“道长你!”三庄主大怒,正要呵斥,梅香秀忽然抬起头道:“大伯父,看来你已经知晓了云清去世,冤有头债有主,云清是死在杨柳剑派董常剑下,此事想必伯父也明了。但是,当时在阵中,本有一人,号称是云清的好友,却在生死交关之际,故意不施以援手,导致云清惨亡,此人也难逃罪责!”
梅香秀讲得咬牙切齿,一双眸子腾着水雾,却强忍着没有流下一滴泪来。
“那此人是谁?”松涛道长故作讶异地问。
梅香秀抬起手,戟指吴望道:“就是这个姓吴的狗贼!”
“哈。”孔愚石早暗暗料到,泰山派带梅香秀到场,必定有此一着,此时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不仅害死了我的夫君,还把罪责全推到孟崇峰的头上,并趁崇峰不备,把他杀害。原本还想杀我灭口,要不是我离得远,不要命地逃,早就成了他的剑下亡魂!”
吴望苦笑摇头,一脸的无奈和哀伤,没想到何云清堂堂君子,却娶了这么个不知好歹,满口谎言,甚至可能早已红杏出墙的娘子。
啪啪啪,孔愚石忍不住鼓掌赞道:“这位小娘子,说起假话来一套一套的,假里藏真,真里含假,若不是有我这个人证在场,只怕吴小兄弟真的是百口莫辩,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呢。”
松涛道长眉头一挑,道:“孔四公子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牛鼻子老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孟崇峰怎么死的,我们早就向何庄主禀明,你现在带着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娘皮来诬告,只是徒劳无功!”孔愚石火往上撞,说话十分不客气。
“四公子,贫道不懂你的意思。”松涛道长捻须道:“何庄主,难道这位夫人不是何云清的遗孀?她的证词还不够有信服力么?”
孔愚石两步走到松涛道长跟前,脸冲着脸,大声道:“明明是你泰山派的‘好’徒弟孟崇峰,害死了何云清,现在却想推到吴望的身上,这不是诬陷又是什么?”
松涛道长毫不退让,盯着孔愚石的眼睛大声道:“哼,人证在此,由不得何庄主不信!”
“哈哈哈哈!”孔愚石仰天大笑:“人证?我也是人证,你看不起我衍圣公府,孔姓四公子会做伪证?你那徒儿孟崇峰害死何云清,马上就和这姓梅的搂搂抱抱亲亲热热,死前还高呼对不起何云清,这些你大概也听说了吧?不愿意承认是么?”
“你!”松涛道长下不来台,翻手一扬,就往孔愚石腹部按去。两人近在咫尺,这一掌阴狠毒辣,实难防范。可孔愚石早就暗自提防,双足不动,身子唰得一声往后滑出半步距离,让开这一掌,反手双掌并出,直击松涛道长面门。
泰山派以剑法见长,但拳掌上也有传承,松涛道长在这路“东岳罡掌”上下了几十年功夫,自认为不逊于孔府仁掌,立刻鼓足内劲,硬接孔愚石反击。
轰得一声,两人旗鼓相当,各退一步,松涛道长毕竟年长,经验老道,顿足挺前,前掌化出虚影,后掌贴在腰间,随时准备切中对手破绽。孔愚石哪管他那么多?仗着自己年轻力胜,双掌翻飞,以快打快,想抓对手回气不及时的破绽。
两人招来掌往,松涛道长始终寻不着孔愚石招式中的弱点,而他的气脉悠长也大大出乎孔愚石的预料,一时间僵持不下,都占不了上风。
“快住手!”何苍龙大喝一声,他有伤在身,实在不便切入战斗,只能提声劝道。
武功相搏,又岂是说停就能停的?谁也不敢先住手,否则万一自己先停了,对手不停,岂不是吃了大亏?
久战不利,松涛道长暗觉自己仅凭掌法,实在难以胜出,双掌往外一推,脚往后撤,探手便要去拔桌上放着的宝剑。“好胆!”耳边忽闻一声喝骂,一个物件飞至自己剑柄附近,砰然炸裂。
松涛连忙将手收回,这才看清是一只茶杯。原来是吴望眼力过人,早看到他的举动,顺手抄起茶杯扔过去,使的是欧阳梅教的手法。
“以二敌一?尽管来,贫道不惧!”松涛大喝一声,犹自强撑面子。被这么一阻,何苍龙寻得一丝间隙,猛的一拍座椅的扶手,从扶手暗格中弹出一柄短剑,何苍龙运力一掷,短剑正好插在孔愚石和松涛中间地上,将两人分开。
“都住手,这里不是你们打斗的地方。”何苍龙轻咳一声,沉声喝道。
孔愚石退了两步,朝何苍龙拱手道:“庄主,是我失礼了,请见谅。”
何苍龙摆摆手,并不介意,对松涛道:“道长,请坐。”
松涛道长也不坐,将长剑提在手上,厉声道:“何庄主,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还请给贫道一个交代。究竟这其中的是非曲直,我派孟崇峰的死要何人负责,泰山派想听听庄主的意思。”
何苍龙叹口气道:“现在孔四公子是一种说法,香秀又是另一种说法,我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这样,给我三天时间,好好调查清楚,再答复道长,如何?”
“哦?”松涛道长斜眼一棱,“庄主是想行个缓兵之计?”
“道长,玉虚山庄虽不如泰山派声势旺盛,但江湖上谁也不惧,你不必恐吓我。道长还请下山,三天后何某人自有交代。”
松涛哼了一声,带着手下弟子,往门口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不管最后实情如何,孟崇峰确实死在吴望手上,这一点贫道没说错吧?”
吴望抬头傲然道:“不错,我吴望一人做事一人当,孟崇峰这厮是我杀的,与他人无关。他害死云清兄,咎由自取!”
“好,好。当真是英雄出少年。”松涛道长寒声‘赞’道。
眼见松涛带人走出了门,跪在一旁的梅香秀忽然急道:“道长,松涛道长,我……我……”
几个道人走得飞快,没人向她投来一眼目光。
梅香秀转头去看何苍龙,庄主面沉似水,也不往她那边看。
“两位少侠,先下去休息吧,此事还得容我细细思量。”
三庄主在何苍龙耳边问:“大哥,香秀她……”
何苍龙眉头紧锁,厌恶地道:“带下去,严加看管!就说她得了疯病,胡言乱语,不许见人!”说罢袖子一甩,头也不回,径直往后堂走了。
“啊——”梅香秀扑倒在地,大声号哭,吴望和孔愚石都各自冷笑,不去理她,仿佛是个污秽之物,眼不见为净。
待回到房内,孔愚石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大骂:“牛鼻子老道,不得了了!本公子不打爆他的狗头!”
吴望劝慰道:“此事我一人承担,四公子不必如此恼怒。”
“你懂啥?你懂啥?”孔愚石满脑子的怒火无处发泄,戳着吴望的额头骂道:“现在我俩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懂么?本公子的话已经说出去了,不相信你就等于不相信我。我的面子是小,我孔家的面子可不能丢!”
“那怎么办?泰山派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啊。”吴望任凭他戳,无奈问道。
“哼!”孔愚石坐回椅子上,气愤道:“现下何庄主肯定是站在我们这一边,但是泰山派可不会管你是为了什么杀掉的孟崇峰,若是让何庄主为你出头,一来他未必愿意下这个血本,二来玉虚山庄肯定不是泰山派的对手。”
“是啊,唉。”吴望叹气道,“我也不愿意连累玉虚山庄,一人做事一人当,本就是我自己决定杀孟崇峰的。”
孔愚石倒了杯茶,饮一口,却被烫得哇哇直叫,骂道:“明明你是帮何云清报仇,后果却全要你来承担,何庄主做得好买卖。”
吴望道:“全都是你在说,何庄主未必会这样啊。”
“你不懂。他身为一庄之主,是不可能为了你一个外人,把所有玉虚山庄都押上的。为了报答你的恩情,最多每逢初一十五,逢年过节给你多上一炷香。”孔愚石吐着舌头道。
“嗯,你说得很有道理。”吴望点点头,“既然如此,我留在这里就没什么意义了,不如一走了之。君子成人之美,我不连累玉虚山庄就是。”
孔愚石啪地一拍桌子道:“说得好!不愧是本少爷看得起的人!今晚咱们吃饱睡足,养足精神,明天你和我一起走,跟我回去我家,我倒要看泰山派敢不敢来孔家要人!”
“我哪能还连累你?你本就与此事无关,还帮我作证,再拖你下水,去你家避难,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孔愚石拍桌子道:“胡说!我方才刚说了,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早都下水了,还用你拖?”
吴望坚持摇头道:“你可以上岸啊,要我连累朋友,绝不可能!”
孔愚石推门而出,大声道:“我管你怎么想,明天绑也要把你绑走。反正你武功又差,不是我的对手。哼哼。”
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吴望默坐在桌前,头脑中思绪万千。若是此时和万莫敌一起,是不是会并肩冲杀出去,和泰山派斗给你死我活?若是有欧阳梅在旁,自己大可抱紧她的大腿,躲在身后就能顺利脱困,顺便杀得泰山派人仰马翻?若自己和孔愚石易地而处,自己肯定会不惜代价相助与他,而现在当孔愚石要帮助自己时,自己又一味拒绝,这究竟为何?
念头一转,何云清的音容笑貌,他死时的惨状,孟崇峰伏诛时自己的爽快,如此种种又在脑海中回旋不已。自己该不该当时杀了孟崇峰,以至于现在面对泰山派的怒火?只有一瞬间,吴望产生了这种怀疑。下一瞬间,脑海中便出现一个小小的欧阳梅,一脸不屑地踩在吴望脑袋上,大叫:“杀便杀了!”
吴望不禁莞尔一笑,心知自己便是重来一百遍一千遍,也是同样的选择,立刻不再犹豫,安心去休息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砰砰砰的敲门声就把吴望吵醒。门外的庄丁喊道:“吴少侠,起了么?庄主有请!”
推门而出,吴望一眼看到对面孔愚石的房门打开着,里面没有人影。
“对面孔公子人呢?”
那庄丁连忙答道:“一炷香之前就被庄主叫去了,说是有急事。看时候还早,孔公子就没来打搅少侠您。”
吴望一头雾水,不明就里,便跟着庄丁往正房大厅去。刚走到一半,便看到孔愚石的身影。他正被一个人像小鸡似的拎着衣领,连拉带拽地往这边走来。拎他这人四五十岁年纪,极为高大威猛,一脸严肃,本来一袭灰白书生袍,却被他穿出了武夫的效果,全然不似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模样,一看就不好惹。
“放开,你快放开,这样多不雅,我还要面子的呢!”孔愚石大喊大叫。
这人粗声粗气地道:“少爷,你越喊便越丢人。我一放开,你没准就又跑了,到时候老爷怪罪下来,我可承受不起。”
“你放开,我不跑!有你在我跑的了么?那那那,那是我朋友,让我和他说句话。”孔愚石指着吴望大叫。
吴望一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孔愚石挣扎开大手,三五步奔到吴望面前,双手握住他的手,道:“家里的恶仆来抓我啦!我们……哎哟!”
那人身法快得惊人,只一步便闪到孔愚石身后,又一把提起他的衣领,抓了就跑。孔愚石大骂:“你干什么!话还没说完呢!”
“恶仆”道:“你说说句话,一句话说完了,咱们该走了!”边说就边往山下跑。孔愚石只有哇哇大叫的份,却怎么也挣扎不开。
吴望哭笑不得,等两人走远,这才悄悄打开刚才孔愚石百忙之中塞在自己掌心的一掌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三个字“日月亭”,想来他自幼有名师指导,字应该写的不错,这几个字外祈祷吧,一定是在很困难的情况下写成的吧。
仔细记下这个地名,吴望撕碎纸条扔到草中,随着庄丁又往上走。
待走到堂中,何苍龙竟没有坐在他的主座上,而是迎了下来,亲热地拉住吴望的手,两人在桌前坐下。
何苍龙还没开口,吴望先问道:“刚才我看孔四公子被人掳走了?”
“哈哈!吴少侠切莫惊慌。”何苍龙笑道:“那是衍圣公府的首仆孔贤,今天一大早就到山庄来,让我交出四少爷。四少爷是偷跑出来的,衍圣公派孔贤捉拿他回家呢。”
吴望笑道:“啊哈,我道是哪里的凶徒如此胆大,敢在玉虚山庄闹事呢。”
还没等吴望细想,何苍龙喊道:“吴少侠。”
吴望突然反应过来,孔愚石被抓回家,和自己没多大关系,何庄主一大早叫他,定是有其他事情,立刻道:“何庄主,有何吩咐?”
何苍龙轻咳两声,显然是之前的伤还没痊愈。“我是看着云清长大的,一向视为己出,一心培养他继任庄主。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各个都有些坏毛病,云清却偏偏出淤泥而不染,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是,云清兄的君子之风,令我折服。”吴望陈恳地道。
“但是人在江湖,谁能算到祸福凶吉?吴少侠,云清这么一去,我都快不想活了。”说罢何苍龙双目流下泪来,着实悲伤至极。“可是,这玉虚山庄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全指望我顶着,我也是有苦难言啊!”
吴望劝慰道:“何庄主,逝者已矣,还请千万珍重。云清兄在地下有知,也不愿见你如此哀恸的。”
“唉。吴少侠,你对我何苍龙,对玉虚山庄有大恩。”
吴望站起来拱手道:“何庄主,这都是我作为云清的好友应该做的,请庄主千万不要有亏欠我的想法。”
何苍龙点头道:“实不相瞒,泰山派来势汹汹,我昨晚彻夜未眠,思前想后,但着实无法说得出口。”
“庄主请直说无妨。”
“泰山派极为护短,显然是不管孟崇峰做了什么事,都要为他寻仇。松涛一走,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下次再来,必定是泰山派掌门松任领头,到时候就算玉虚山庄倾尽全力,也无异于鸡蛋碰石头。”何苍龙摇头道。
吴望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果然如孔愚石预料的那样。不过他丝毫不气恼,拱手道:“庄主处在两难之地,我自能理解。也不必庄主费心,我这便下山去,泰山派本就理亏,再无理由找玉虚山庄的麻烦,何庄主可以无忧。”
何苍龙摇头道:“只是,这……唉……”遭逢大变,妾死侄亡,何苍龙哪里还有初见时的意气风发,现在只是一个垂头丧气的老人。
吴望反安慰何苍龙道:“我已经想过,我若留在山庄,反而让泰山派一找一个准,我离开这里,天高海阔,远走高飞,泰山派能去哪里找得到我?庄主千万别以为愧对了我,我离开还更为安全呢。”
便连台阶都给何苍龙准备好了,他还有什么理由不下呢?何苍龙从桌上拿起一个包袱和一柄宝剑道:“这里是些普通衣物,以及几百两银子。这柄剑出自裴家之手,谨以此相赠,请吴少侠收下。”
吴望也不客气,将包袱和剑都接过。宝剑的剑鞘和剑柄都十分朴素,只在剑柄顶端刻了两个字“如林”。吴望将剑和包袱都背上,拱手道:“何庄主,那我就此拜别,请庄主保重。”
何苍龙嘴角抽动,似有话要说,不过最后还是抑制住,只是拱手点头。
没有不舍,没有不甘,没有不悦,吴望踏着轻快的脚步,径直离开玉虚山庄。他当然不能从大门离开,想来那里定有泰山派的眼线埋伏,故而找庄丁带了一条小道,从庄园的侧面下山。
离开山庄,吴望竟觉得心情极为舒畅,似乎重新投身了天地之间,少了许些束缚。他本就是个自由自在的人,孤然孑立在旷野上,只会让他心旷神怡。从玉虚山庄往北,便有路可到北锦城,但孔愚石留下的“日月亭”,又让吴望想先去看看。
“孔四哥的意思,是约我和他在日月亭相会?可是他被抓走,还能赴约么?”吴望思索着,最后决定无论孔愚石是否能脱身,自己去看看总归不会花太多时间,不如就去一趟。
“只是日月亭在哪里呢?可惜刚才离开时忘了问一声,真是笨。”吴望在心里骂着,一边漫无目的地顺着路走,只要找到个镇子村落,问一下应该就能知晓。
走了小半天,总算是找到个镇子,问明了日月亭的方向。据当地居民说,这亭子在东北方三十五里之外,以前颇为有名,原本是道路上一座为送别、歇脚所建的亭子,只是现在那条路早已废弃,所以亭子也就荒废了。
吴望可不管亭子有什么用,只要能找对方向,那便足够了。在镇上用过午饭,立刻动身往东北方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