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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霄身法并不十分快,但出奇的稳健,吴望在被他扛在肩头,只觉腾云驾雾一般,并不颠簸难受。远远离开小山,南宫霄这才把他放下,粗略为他包扎伤口。三四百处创口在身上层层叠叠,浑身上下几乎没有几处完好无损的地方,手腿上多处肉往外翻开,深可见骨,着实触目惊心。

“不成,这样下去你非死不可。”南宫霄摇头道。

吴望失血过多,虽然内伤得到初步医治,但神识已经渐渐模糊,颤动着早已失去血色,变得苍白的嘴唇轻声道:“多谢,多谢南宫大侠相救。大恩大德,我来世再报答。”

南宫霄怒道:“谁要你来世报答?要报答便在这一世!坚持住,我认识一位神医就在附近不远,我这便带你前去,你务必要支持住!”说罢抱起吴望,疾步狂奔起来。

这次当然颠簸了许多,吴望再难守住心中的一丝通明,头一歪昏死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好似听到欧阳梅那凶巴巴的声音,喝骂道:“小望,你个臭小子睡够了没有?快起来,把这碗酒给喝了!”

吴望感觉四肢头颈都动弹不得,一个碗搭在他的嘴唇上。“嘿,欧阳姐你要灌我的酒么?”想喊,却连嘴唇喉咙都不归自己掌握。碗中的液体入喉,但并不是酒,而是既哭又涩的汤药。

咕咚咕咚喝下,吴望睁开了眼睛。哪有欧阳梅在身旁,入眼的是一个头顶光光,身着灰布僧袍的小沙弥。吴望想说话,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呼呼的声响。

看吴望转醒,小沙弥露出灿烂的笑容,转头大声道:“师父,师父,吴施主他醒啦!”

嘎吱门响,另一个和尚走到床前,探手握住吴望的腕脉,仔细诊脉,良久才大悦道:“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把你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这时传来瓮声瓮气的叫唤:“大师,吴小兄弟可是醒了?”

“南宫施主,吴施主已经醒了,不过现在身子还虚弱得很,说不得话。”那和尚为吴望盖好被子,起身道:“年轻人就是恢复力强,受了这么重的伤,这才两天就能醒过来。”

药力上涌,吴望只感觉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皮越来越重,终于又沉沉睡去。

等再醒时,又不知道是过了几天,吴望睁开眼睛,轻轻动了动手脚,发现竟然已可以动弹,又试着扭了扭脖子,可以转过头去,看到窗外正艳阳高照,想来是个正午或是午后。

五内还空空如也,嘴巴里没有任何味道,经脉中只有微弱的内力在流动,虽然可以移动身体,但就连撑起来坐直,也要费最大的努力。

门口有个小和尚坐在门槛上,脑袋靠在门框上正在打瞌睡,吴望用尽浑身力气,才发出一声轻呼:“小和尚!”

所幸小和尚睡得很浅,一下子就被惊醒,连忙站起来道:“啊,施主你醒了,可是要喝水么?”

吴望艰难地点点头。小和尚把桌上的茶水倒了一杯,喂他喝下,又道:“你等着,我去找师傅来,师傅吩咐过了,你一醒就去叫他!”

没过多久,小和尚就把老和尚带了来,吴望这才看清,救治自己的是个五六十岁,满脸褶皱的老僧。老和尚走到床边,依然先诊了脉,点头道:“不错,施主吉人自有天相,再有两天就可以下地了。”

“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老和尚摇头道:“说什么谢,要谢也别谢老衲,该谢南宫施主,若不是他及时将你送来本寺,再晚上半个时辰,便是神仙难救,纵然是谢家三爷亲至也是回天乏术了。”

一问之下才知道,这里叫做“红叶寺”,是一间小寺院,香火并不旺盛,老和尚法名智业,是红叶寺的主持,正是他的回春妙手,让吴望从鬼门关爬了回来。

智业大师嘱咐道:“你且好好休息,南宫施主有事下了山,过两日便会回来。气血虽然能用药物补足,但皮肉的伤还需将养,急不得的。”

吴望连忙双手合十,低头道:“是,谨遵大师教导。”

“哈哈,施主不必拘礼。”智业大师道,“你的随身物品和宝剑,老衲都放在那边箱子里了,等能下地了,再去清点不迟。”

一日三餐都有小和尚送来素斋,饭后端来苦口的良药,吴望一边安心养伤,一边无聊时就在心中默默回忆那日和泰山派的生死之斗。越是琢磨,便越是感觉剑法之博大精深,就连泰山派这种尚不能被计入七大的门派,也有令人叹为观止的剑招。其实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如此,当你越是了解,便越是感觉敬畏;而当你越是感觉生而有涯学而无涯时,便说明你在此道上又更精进了几分。

“毕竟是在生死线上挣扎过一回,若是没有些许进步,岂不是白白受了这么多伤?”吴望默默想着,绞尽脑汁去吸取所见的泰山派剑法的精髓。

又将养了数日,南刀侠南宫霄从山下回来,与智业大师、吴望共进斋饭。饭桌上南宫霄便问起吴望与泰山派、玉虚山庄之间的那段恩怨。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吴望并无太多保留,大致把事情的原委讲述一遍。

“若事情当真如你所讲,这孟崇峰的确咎由自取,泰山派毫无道理可言。不过我也不能偏听偏信,等我现在的事情了解,就到孔府走一遭,亲自询问一下孔四公子。”

智业大师笑道:“不愧是南刀侠,明明与你毫无关系的一件事,却如此上心,有你这等侠义之士在江湖奔走,真是苍生之福呀。”

南宫霄摆摆手道:“哪里哪里,大师谬赞了。我这人做事只凭自己的好恶,不过求个无愧于心罢了。”

“好一句无愧于心,若是天下人都像大侠你这般想,就自然少了许多纷争与痛苦。老衲敬你一杯茶。”

南宫霄也不客气,端起茶杯,三人轻轻碰了一下,各自浅酌一口。

智业大师放下茶杯,问道:“南宫大侠常在南方一带活动,少有来北方,不知这次前来,是有何要事呢?”

南宫霄犹豫一下才道:“这里就我们三人,说也无妨。我此次前来,乃是为了追踪一名歹徒。此人在江南犯下大案,杀了一户人家上下四十余口,剩下几个孤寡老小侥幸逃过,走投无路,恰好被我遇上,当即就决定不管千里万里,都要将这凶徒寻回,让其伏法。”

智业大师皱眉道:“哦?还有这般残暴之徒?不知是何人所为,江湖上可有名号?老衲虽然久居山中,但也有几个俗家的朋友,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南宫大侠尽管开口。”

“贼人我已经探明身份,前几日离开就是为了去确定他的位置。此贼在江湖上颇有些凶名,本名早已不为人所知,只知诨号叫做‘血罗汉’,是个佛门的败类,专做烧杀抢掠的勾当,简直就是一个江洋大盗。”

“血罗汉?好似确实听过这个名号。”智业大师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南宫大侠探听出他的落脚点了?”

“正是。”南宫霄又喝了口茶,道:“这贼人在江南犯了事后,一路往北逃窜,大概知道会有人追踪,一直低调藏匿,我也是废了好大的工夫,才探听出他最近两日,会前往杨柳剑派落脚,所以我匆匆回来寺中,看望一下吴小兄弟,过两日就要再下山去,到杨柳剑派找他的麻烦。否则等他再跑,便不好找了。”

“又是杨柳剑派,收容这些贼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吴望大声道。

南宫霄愕然道:“我倒忘了,杨柳剑派就是袭击玉虚山庄的,也算是罪魁祸首了。”

“对,就是杀害云清兄的罪魁祸首!”吴望一时愤懑,气血上涌,不禁又咳了几声。

智业大师连忙拍拍他的脊背,又诊了下脉,嘱咐道:“不可动怒。吴少侠大伤初愈,皮外伤虽然好了大半,但依然虚弱,不宜激动。”

吴望点头称是。南宫霄立刻避开话题,转而去谈些无伤大雅的江湖趣闻。

等用过午饭,吴望回到房中休息。南宫霄推门进来,看他正坐在桌旁,愣神发呆,便问道:“小兄弟,有什么心事么?”

“啊,南宫大侠。”吴望立马站起身,恭敬地作揖。

“哎,这么客气干什么?”南宫霄笑吟吟把他按回凳子上,自己拉了另一把坐下,拍拍吴望的肩膀道:“我难得北上,这次前来,能碰巧救下你一条小命,咱们也算有缘,不必如此拘礼。小兄弟年纪这么轻,却有一副侠肝义胆,又有一身傲骨,我南宫霄打心眼里佩服。”

这话说得吴望脸上羞红,惭愧道:“哪里哪里,要不是南宫大侠突然降临,我早就死在泰山派的手上了。大恩不言谢,我日后必定报答大侠救命之恩。”

南宫霄笑道:“我救你,是看得上你的侠义心肠,可不是冲着你的报答来的。”

吴望诚恳道:“现下我人微力薄,想来也没法为大侠做什么,可我会把这份恩情牢记心中,一生不忘。”

南宫霄正容道:“往后在江湖上就再多做些侠义之举,你便是报答我了。”吴望连忙答应。

南宫霄又道:“那一日我潜伏在树林中,看小兄弟的剑法卓尔不群,与其他剑法名家都大异其趣,纵然我纵横江湖数十载,也少有见到这等奇异的剑法呢。”

“不必隐瞒大侠,我原本不是学剑,而是万胜门下学习刀法的。”

“哦,原来是千岁刀萧诚萧老爷子的门下。”南宫霄恍然大悟,“难怪学得了他老人家一身的侠气。”

“大侠认识我师公?”吴望惊喜地问。

“那是自然,万胜门虽非豪门大派,但也算江湖赫赫有名,我常在南方活动,确实与你师公见过几面,不过并无深交。之前听闻他老人家已经去世,十分遗憾。”

吴望黯然道:“是啊,不止是师公,师傅也已经……整个门派都……”

南宫霄吃惊道:“什么?你此话是何意?”

万胜门前前后后的变故,外人大多不甚清楚,吴望便简要向南宫霄做了解释。

南宫霄沉吟片刻道:“这件事透着邪气,里面好像有些蹊跷,等有空了我定要好好想想。这且不提,万胜门都是刀法,你为何却用了剑呢?”

吴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是我这个不肖的弟子没用,刀法始终练不好,后来遇到另外的名师,说我在剑法上或许有特殊的天赋,教了我许些剑招,所以才改用了剑。”吴望担心欧阳梅名声不好,不方便提起,便隐瞒不说。

“哈哈,人生中总有意想不到的境遇,小兄弟算是有福了。你的剑用的不错,不过我就有话直说,你的内功修为十分不足,是以无法完全发挥你剑法上的不俗造诣。”以南宫霄的眼光,自然不会看错。

吴望连忙道:“我也有这种感觉。可万胜门的内功心法,多为五虎断门刀而用,我练得又不好,所以内功无法适配剑招。”

南宫霄道:“修炼内功,当然是要苦练不辍,但更重要的是要得其法,否则练一辈子都是枉然。既然你我有缘,我就传你一套内功法门吧。我练了许多年,深有体悟,但也未必就适合你,你权当学去试试。”

“啊?这怎么好意思?”吴望正要推辞,又看到南宫霄那满带关爱的眼神,心中又想:“之前厚着脸皮都要欧阳梅传授武功,现在是武林第一流的高手主动教我,怎么又能拒绝呢?”便把后面的话全吞了回去。

“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所教的又不是少林寺的《易筋经》这种不传之秘,不妨碍的。这是我初出霸刀门后,在江湖上偶然获得的一门心法,十分适合我练,一练就是二十余年。不过它名字可不怎么好听,你不要见怪。”

南宫霄就将这部心法的口诀和要义传授给吴望,同时还说了许多这二十多年修习的过程中的领悟。

“此套内功心法,运功简单,并不像有些内功那么复杂,甚至显得有些笨拙,但确实是一篇稳固基础、积蓄真元的好心法,你可不要小看了。”

吴望根据南宫霄的指点,立刻练了一阵,顿时感到五内充盈,确实比起自己之前所会的内功,有其独到之处。

“你还没说它的名字呢。”

“啊,我倒忘了。这篇心法其实是一整套心法的残章,我得到时已经只有残本,原本是叫做《三才废功》,分为三篇《天残篇》,《地缺篇》,《庸人篇》,而我刚才教你的就是最后这一章《庸人篇》。”

吴望吃惊道:“还有起这种名字的武功!就算如此,最后一篇难道不应该叫做《人庸篇》么?”

“哈哈,说的也是。大概是创造此功的人,为了显示武功的残缺,就连名字都要故意错开,以显示其不完整吧。”

吴望也笑道:“果然是庸人篇,也只有这么简单的运功法门,庸人才练的来,再复杂一些,庸人们便练不懂了呢。”

“哈哈,那我们两个可都是庸人了。”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南宫霄嘱咐道:“这内功勤练之下,慢慢积累,无论是用来催动招式,或是作为其他内功的基础,都十分适合,你可不要荒怠了。”

“嗯!是!”吴望点头应承下来,犹豫片刻道:“南宫大侠,我有个请求,不知当说不当说。”

南宫霄道:“小兄弟,有话就直说,只要我办得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我求你一件事,就是明日去杨柳剑派,可否带我一起前往?”

“这……”南宫霄一愕,此请求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让他不禁犹豫起来。

吴望恳切道:“云清兄之死,杨柳剑派才是罪魁祸首,如今大侠要针对他们,我正好同去!”

南宫霄想了片刻,摇头道:“小兄弟,我知道你为朋友报仇之心十分急切,但我独来独往惯了,你一同前去,身陷敌阵,我万一照抚不过来,你有个闪失,那就不好啦。”

“南宫大侠,我武艺虽然远不如你,本不该说这种大话,但我自觉自保应当不成问题,绝不会拖你的后腿。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不仅是杨柳剑派,还有你所说那个悍匪血罗汉,都是恶贯满盈,我不能袖手旁观!”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没什么拖不拖后腿的。既然你如此恳切,我自也不好再拒绝。不过我丑话可说在前面,进了杨柳剑派,一切听我的吩咐,不可擅自行动,若没有见到血罗汉,不能打草惊蛇,你别见了杨柳剑派的人就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什么都给忘了。”南宫霄难以拒绝,只好反复嘱咐。

吴望大喜过望,连连点头称是。接着便提了许些关于《庸人篇》的修习问题,南宫霄都一一做了解答,不觉时光飞逝,待到用晚膳的时刻,小和尚送来食物,却不见智业大师的身影,一问之下才知,大师下山有要事,要明日才能回来。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的午后,大约未时三刻,南宫霄和吴望各自准备好劲装、兵器、干粮等物件,整装待发。正准备出门,恰好遇到归来的智业大师。大师不解问道:“两位这是要去哪里?”

南宫霄便把要去杨柳剑派,吴望还要求同行的事说了。大师吃了一惊道:“什么?今夜就要前往么?”

南宫霄点头道:“不错,宜早不宜迟,否则若是错过了,平添许多麻烦,不如早早潜入,守株待兔。”

智业大师关切道:“吴施主大伤初愈,不多歇息两天,当心旧伤复发,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吴望摇头道:“我年纪轻,恢复快,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不能因为我耽搁了南宫大侠的行程。”

“既然吴施主小小年纪,都要前往行侠仗义,老衲又岂能落于人后?你们稍等,我也一同前往!”智业大师急切道。

南宫霄道:“哎,大师,你这又是何必,你年岁已大,没必要跟着我们奔波。再说了,红叶寺上上下下,还得仰仗你,没必要去冒此风险。”

智业大师佯怒道:“没想到南宫大侠看不起我等老人?虽说入不得大侠您的法眼,但老衲的武功也算有些造诣,未必就在这位吴施主之下;再说了,万一吴施主突然旧伤复发,我在旁边,还可以为他诊治,难道又要等大侠你抱他回来求救么?”

南宫霄大笑道:“哈哈哈,说不过大师,大师说得在理。”

智业大师这才展颜一笑,匆匆回寺中换下袈裟僧袍,换上一套方便行动的装束,一看之下还颇有几分高手的风范。

三人展开轻功一路奔走,到杨柳剑派时,已经夜已深沉。虽然四处都有弟子巡逻,但怎么难得倒南宫霄?在他带领下,三个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潜入了派中。

杨柳剑派的格局和万胜门有几分相似,都是一座大庄园,并不像玉虚山庄那样依山而建,所以房舍之间都挨在一起,要找寻血罗汉可能的藏身之处,并不容易。

南宫霄正打算掳一个巡逻的弟子问一问,吴望忽然拍拍他的肩膀,遥遥指向远处的一座大屋。此时将近半夜,剑派中多数房屋都已是黑灯瞎火,只有少数房舍还亮着灯,南宫霄凝神看去,果然看到大屋外面,一个人正提着个篮子,往大屋里走。

吴望眼力出众,看得分明,附在南宫霄耳旁轻声道:“那人便是董常,杨柳剑派的二号人物,看他手里拿的,多半是宵夜。他这种地位还亲自送饭,可见屋里的人不是掌门董常,便是你所说的血罗汉无疑。”

南宫霄和智业大师都点头认同,三人立刻顺着墙角,小心避开巡逻,潜到大屋旁的隐蔽处。恰好不远处有一扇窗户虚掩着,三人蹲在窗下,刚好能听见里面人的说话声。

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道:“大师傅,快来尝尝刚做好的东坡肘子,还有这壶葡萄美酒。”

“血罗汉果然就在内中。”三人互看一眼,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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