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文道:“秦妈妈,我有些事情,想从云楼打听打听。”
秦妈妈笑道:“哎哟,这你可问不着奴家,奴家只是个带路的,两位少爷稍等,正主马上就到,两位请稍坐。”
正说着话的工夫,房门被轻轻推开,进来一人,竟然方才在大堂内端茶倒水的龟公!与刚才不同,现在的他收起了谄媚的笑容,直起岣嵝低下的身子,挺拔腰杆,一脸严肃地坐到欧阳文和吴望对面。这精神一振,相貌都仿佛发生了变化似的。
秦妈妈在旁边鞠了一躬。“奴家告退啦。”说罢摇晃腰身走出房门,把房门带上。
“在下云楼第六楼,张力。欧阳大掌柜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欧阳文眉毛一挑,道:“原来你认得我?”
张力道:“大掌柜说笑了。云楼做的是情报生意,在下要是连东欧阳都不认得,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凭什么把生意做得下去呢?”
“那你认得他么?”欧阳文指着一旁的吴望问。
张力摇头道:“对不住,在下见识有限,不认得这位少侠。”
“哈,不认得才对了。你记下吧,他叫吴望。”
“好,既然是大掌柜身边的人,必定不凡,在下记住了。”张力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大掌柜日理万机,今日特地亲自前来,不妨有话直说,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便是。”
“很好,我做生意最喜欢爽快。”欧阳文赞道:“我想问几个问题,不知道云楼如何收费?”
张力道:“以大掌柜的身份,问一个问题一百两。”
“哦?一百两这么便宜?”欧阳文惊讶不已。“那我这几千两岂不是白带了?”
张力笑道:“大掌柜说笑了。云楼的规矩是,问一个问题便收取费用,至于有没有答案,答案的价格又是多少,是视具体情况而定的。”
吴望咋舌问道:“什么?若是问十个问题,云楼一个都答不上来,还是要收一千两?”
“规矩如此,在下也是按规矩办事,绝无半点私心。”
欧阳文道:“那好,我这两百两,先问两个问题。”说着把刚才秦妈妈退回来的银票放在桌上。
张力看也不去看银票,双眼直视欧阳文。“大掌柜请讲。”
“几日前蛇帮北方总舵主邹洁的长子邹天幸之死,真凶是谁?”
张力身体躯干纹丝不动,只有脑袋左右晃了一晃。“对不住,此问无解。”
欧阳文点点头,又道:“很好。那么下一个问题。九龙帮山如相的独子山无奢现在何处?”
张力依然摇头道:“此问亦是无解。”
“那么第三个问题——”
还没等欧阳文问出口,张力截断道:“大掌柜,两百两已经花光了。”说罢把桌上的银票折叠起来,收进袖子里。
吴望急道:“你们这钱也忒好挣了,光摇头就行了。”
欧阳文拍拍他的肩膀道:“小望,你别心急,刚才那两个问题,本就应当无解,要是他回答了,我还怕他诓骗我呢。”他不慌不忙,从腰上翻出另一张银票,放在桌上,又是两百两。
“我现在可以问第三个问题了么?”
张力点头道:“大掌柜请。”
“我想知道,玄教在北锦城的据点在哪。”
张力双手按在桌面上,眼珠子略微一转,答道:“这个问题,需另收一千两。”
欧阳文一边摸银票,一边问:“要是蛇帮或者丐帮的人来问这个问题,得收多少钱?”
张力道:“若是他们来问,需另收十万两。”
“嗯,价格公道。”欧阳文点头道。他问玄教的地点,不过是为了查案子,若是蛇帮或是丐帮询问,怎恐怕就是为了进攻玄教。问的人的身份不同,目的也不同,所需的价格自然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欧阳文放上两张五百两的银票。张力从一旁取出纸笔,在一张纸上写上答案,折了两折,递给欧阳文。欧阳文也不打开,只是捏在掌中。
“下一个问题。”
“对不住,这两百两刚才用完了。”张力把第二张两百两以及一千两两张银票都收了起来。
“不对啊,我就问了一个问题啊。”欧阳文提醒道。
张力摇摇头:“你还问了‘要是蛇帮或者丐帮的人来问这个问题,得收多少钱?’”
欧阳文哈哈一笑道:“原来这也算一个问题。好!最后问一个问题。杀死邹天幸的,是云楼的杀手么?”说着又放上了一张两百两的银票。
张力道:“好问题。答案另需五百两。”
欧阳文再放上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道:“我猜答案是‘不是’。”
张力点头道:“不是。”说着把七百两银票收进袖子里。
“哎,你还得找补我一百两哩。”
张力道:“头一回做大掌柜的生意,便收了您近两千两,在下便再附赠一条消息,作价就一百两吧。蛇帮总舵主邹洁的家中,祭奠仍未结束。”
吴望不解道:“这算什么消息,这能值一百两?稍微一打听就知道的事情啊。”
欧阳文笑道:“好,多谢你的馈赠了。小望,咱们走吧。”
张力站起身拱手道:“多谢大掌柜光临,下次再会。秦妈妈,送客。”
欧阳文吐吐舌头调皮道:“你们云楼呀,太贵了点,我得回去多攒点钱,才能再消费得起。”
秦妈妈听到招呼,从门口进来,笑道:“两位少爷,咱们楼的头牌姑娘都已经准备完毕啦,可要点上几个开心开心?”
欧阳文不置可否,直往外走,吴望尴尬摆摆手道:“不了不了,有要事在身。”
秦妈妈一边跟着送客,一边道:“今天有要事在身,那下次可一定要来呀。”
吴望敷衍答道:“下次,下次一定。”
两人走出千锦楼,艳阳已经高挂,吴望看看蓝蓝的天空,叹息道:“短短时间,就花掉两千两银子,真的值得么?快把那张写了答案的纸看看。”
欧阳文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能得到有用的信息,再花得多也是值得的。唔,上面写了个地址,我们这便去吧。”
“刚才他最后说的消息,作价一百两的,又有何深意呢?”
“唔,这个容后再说,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急不来的。”欧阳文带着吴望,直奔纸上所写的玄教据点过去。
北锦城被地门完全把控,不像其他许多地区和城市,都是双方相互角力。比如丰州城,便是地门和玄教各占一半。玄教的据点若是被地门所知,只怕瞬间就会被地门团团围住,不出一天就会被剿灭殆尽。欧阳文的百草堂,虽然从属地门之下,但从不涉入与玄教的纷争,想知道玄教的所在,只是为了查案而已。
“李家药铺往前走三十步右转小巷再走五十步。”欧阳文小声念着纸上的地址,在巷口抬头看过去。
吴望道:“往前五十步是一间铁匠铺子。”
“你眼神倒好得很呢。”两人走进巷子,这里人气不旺,巷子内里一个行人都无,两旁的住所和店铺都关门闭户,偶有两间开着的,也是门庭冷清。铁匠铺子并不大,外间摆放了许多铁器,农具、工具、兵器一应俱全,不过却没有半个人。
从内间传来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欧阳文抬抬下巴,两人掀开布帘子,进入内间。
一进入内间,立刻感觉到明显热了起来,一座炼铁的火炉正熊熊燃烧,一个赤膊的大汉挥汗如雨,持了一柄大锤,正捶打一柄烧得通红的片刀,发出金铁碰撞的声音,火星四溅。
见到有人进来,大汉手中大锤不停,问道:“两位客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在前面去挑,挑好了再过来给钱便是。”
欧阳文环顾一周,发现内间并无其他出口,没有后门,只有一扇窗户,却是小得可怜,只有猫儿能从窗口钻出去。他眼神一横,吴望心领神会,站在唯一的门口把守住。
“师傅,问你一件事儿。”
“啊?”大汉停下手中的活儿,一脸茫然的抬起头,看上去只是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手艺人而已。“客观你有什么事儿问我?”
欧阳文走上前,离他三步开外,一字一句道:“邹天幸,是你杀的么?”
“啊?邹天幸,那是谁?”大汉不解地茫然问,话音未落,只见他手臂一晃,吴望几乎看花了眼,原本打铁的大锤直往欧阳文头顶砸落。
欧阳文早有提防,往后滑了半步,正好避过迎头砸下的铁锤。大汉一招未成,另一手抄起正在捶打的片刀,横斩欧阳文腰际。
刀招火光闪耀,欧阳文不敢大意,拔出奇兵铁尺,当得一声荡开通红的片刀,一尺挥向大汉的脖颈。大汉操起铁锤,与欧阳文战在一起。
显然铁锤并非大汉趁手的兵器,显得十分笨重,另一手的片刀还未成型和淬火,一拼之下就断成几节,短短几招之间就完全落于下风。
欧阳文尽占上风,却不愿伤人,看准机会撤招跳开,喝道:“住手!”
大汉明知不是对手,当然停了下来,低声道:“你是何人?”
“你连我都不认得,怕是才来北锦城没多久吧?”欧阳文把铁尺收好。
大汉眼睛微闭,仔细上下打量欧阳文。“阁下武功不俗,想必不是无名之辈。加上年纪轻轻,身份已是呼之欲出。初来北锦城,便遇上东欧阳,我是否应该当心自己的小命不保?”
欧阳文道:“好说好说,只要阁下如实相告,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的。更加不会把贵教的据点透露出去。”
“哦?百草堂难道不是地门的?”大汉问道。
“与玄教打打杀杀,那是漕帮蛇帮的事儿,我百草堂就卖卖药,不掺和那些破事儿。”欧阳文不屑一顾道。
大汉道:“那阁下找到我玄教,有何见教?阁下能位列六大惹不起,果然又不凡之处,要知道蛇帮、丐帮和九龙帮,可都不知道这个据点。”
欧阳文道:“奇怪,我明明刚才第一句话就说明了来意,你为何现在又要问我。”
大汉一愣道:“你还真是来问我邹天幸之死的?”
“那是当然,不然难道我是来剿灭玄教的么?”
大汉摇头道:“我不知道你为何要管此事,不过这件事并非我玄教所为。”
“邹天幸一死,然后嫁祸给九龙帮之人,引起双方罅隙,继而引发地门内斗,难道不是你们玄教的好把戏?”欧阳文只说是九龙帮之人,并未吐露是嫁祸给了山无奢。
“要真是如此,那玄教自然乐见其成。不过我们刚刚才有机会建立起据点,既无实力,也无空闲搞这么一档子事儿。就算死了个邹天幸,也未必就会引起双方内斗,成功的几率算不上高。据我所知,邹天幸武功并不差,以他的身份,身边不可能没有保镖,以我们目前的实力,未必杀的了他。”
欧阳文思索一番,点头道:“你所说不无道理,我无法反驳。”
“那是当然,我句句属实,没有欺瞒你的必要。我费尽心血才建立的据点,总不能因为说几句瞎话,触怒东欧阳,以至于前功尽弃吧?”大汉道。
欧阳文摸摸下巴道:“这几怪了,若非是你们玄教所为,还有谁能从这件事中得利呢?”
大汉道:“看不惯蛇帮和九龙帮的大有人在,又不仅仅是我们玄教,没准是丐帮的人所为也不一定呢。”
欧阳文摆手道:“你休要胡说,还轮不到你来挑拨离间,误导我去找丐帮的麻烦。”
被一下子戳穿,大汉也不以为意,道:“欧阳掌柜的,既然我一切如实相告,还望你能替我保守秘密,我也是奉命行事,一旦走路风声,肯定死路一条的。”
欧阳文道:“这我可以保证。不过你也得答应我,日后我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可以来找你,当然也不白找你,肯定会付出合适的报酬。”
大汉道:“那一言为定,多谢东欧阳赏脸。”
“我知道,你能在北锦城这种地方,插入一根玄教的钉子,武功智慧都绝不一般,敢问阁下高姓大名?”欧阳文拱手道。
大汉拱手道:“玄教沈沉冰,随时恭候大驾。”
吴望忽然问道:“沈兄在玄教,是何等级呢?”
大汉不答,指了指腰际,两人这才看到,大汉腰间的腰带,便是一根青色的绸子,可见他在玄教地位已然不低。
欧阳文道:“打扰了,沈兄,往后有机会,还可多亲近亲近。以沈兄的能为,一定可以在玄教再进一步,青绸毕竟是低了。”
沈沉冰道:“承阁下的吉言。”
两人告别沈沉冰,走出巷子。吴望有些失望道:“看来玄教就算有心,也无力搞出这乱子来。他们自保都有难度,不至于为了杀一个邹天幸暴露自己。”
欧阳文道:“不错,看来我们的推断不太对,应该不是玄教所为。”
“那接下来怎么办呢?似乎没有其他线索和头绪了。两千两就这样在云楼打了水漂啦。”
“那也未必,可别忘了,还有一个价值一百两的消息呢。”欧阳文提醒道。
吴望道:“什么?邹总舵主家中尚在祭奠亡魂,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有何价值,我始终没搞明白。”
欧阳文道:“这很明白啊,就是说,我们两个要走一遭邹府啦。”
邹洁贵为蛇帮北方总舵主,位高权重,居住的府邸当然非比寻常。一个人但凡成为了某个组织的头面人物,大多都开始讲究排场,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不止代表了自己,更代表了自己的组织,只有排场够大,才能显示组织本身的实力,增强组织内部的团结,也震慑组织外的人。
府邸的大门上,墙壁上,无不挂着白布,和寻常大户人家办丧事时,倒也相差无几。府邸之外,数十名身着素色外衣的蛇帮弟子正在巡逻护卫,虽然丧礼已经举行了好几天,但仍有不少宾客进进出出。
吴望道:“同属地门,你为何之前没有来吊唁呢?”
欧阳文摇头道:“一来我和邹洁、蛇帮都不熟。二来我俗务缠身,哪有这工夫?三来百草堂向来行事低调,从不多参与别人帮派的事情。大概百草堂已经另外送了礼金过来吧,我不甚清楚。”
两人走到门口,一名弟子迎上来,恭敬拱手道:“两位公子,可是来吊唁少爷的?请问两位是——?”
话先不说,银子开路,欧阳文从袖中摸出一快碎银子,塞在弟子手中,道:“百草堂欧阳文,前来吊唁。”
“是,是,多谢公子。”弟子悄悄收下银子,站直了大声喊:“百草堂欧阳文公子到!”
刷拉一声,周围所有宾客齐刷刷把目光投了过来。人的名,树的影,北锦城的江湖人士,可不像吴望这般没有见识,纵使百草堂行事再低调。东欧阳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立刻周围的人们纷纷悄悄挪动几步,离得远了些。
欧阳文全然不以为意,抬步便往府中走,从门里急步走出一个男人,四十岁左右年纪,身材中等,头顶光秃秃没有一根头发,活像一个和尚,脸十分瘦削,尖下巴上留了一寸长的短须。身上穿的是紫色袍子,只在右臂上缠了一圈白布。来人双手一拱,明显右手少了无名指小指两根指头。
“我的老天爷,怎么大掌柜大驾光临了?我险些以为耳朵有问题,听错了。快里面请。”
欧阳文拱手道:“青舵主真是客气,我今天才来,已经是来得晚啦,还请蛇帮上下赎罪。小望,这位是蛇帮北方总舵副总舵主,青林森青舵主。”
“哪里的话,大掌柜能来,已经给足了蛇帮面子,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位少侠是?”青林森问。
“啊,这是我的小兄弟,吴望。”欧阳文道。吴望连忙拱手道:“吴望见过青舵主。”
青林森道:“既然是大掌柜的兄弟,一定也是身手不凡,快请进,总舵主在里面呢。”
三人前后脚进了大门,吴望暗想:“在北锦城中,欧阳文的面子真是大,地门也好,玄教也罢,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要敬畏三分,口称一声大掌柜。也不知道是百草堂地位特殊,还是东欧阳的名号太过唬人。”
不过吴望又发现,虽然面子极大,但是邹府中上上下下来来往往那么多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物,从没有一个人主动上前来和欧阳文打招呼,仿佛都不他似的,就连投来目光都是偷偷一瞥,绝对不敢正眼看过来,生怕被欧阳文发现。
绕过屏风,穿过前院,走进正厅,整个正厅都被白布包裹,上面挂了一个大大的“奠”字,前方有一桌祭案,上面摆满了各色祭品。正厅左边摆了几把椅子,坐了几个如青林森一样,只有右臂上缠着白布的人,而右边坐的,全身上下都穿着白色衣物。
看青林森带着两人进来,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谈,把目光投过来。青林森走到右边为首的一个中年人面前,弯下腰轻声道:“大哥,欧阳大掌柜到了。”
中年人五十来岁年纪,双手扶住椅子扶手,颤巍巍站起身来,仿佛身体很虚弱,一步拖一步走到欧阳文面前,拱手道:“大掌柜大驾光临,邹某有失远迎,请大掌柜见谅。”
欧阳文急忙扶住他的双手,急道:“总舵主怎么虚弱成了这样?还请节哀顺变,不要伤心过度,伤了身子呀!”
邹洁满面愁容,叹了口气道:“多谢大掌柜关心。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之凄惨,莫过于此啊!”
欧阳文带着吴望,到邹天幸的灵牌前,上了一炷香,毕竟礼数要做到位。
“来,大掌柜,我来给你介绍。”邹洁指着正厅左边坐的那几位道:“这位就不用说了,我二弟罗雍,大掌柜你早认得。这一位是盐帮玄武堂潘堂主,这位是丐帮九袋长老郭长老,以及天虹镖局的大小两位邓总镖头。几位都是北锦城江湖的头面人物,多亲近亲近。”
欧阳文拱手做了个四方揖,道:“诸位,在下欧阳文,久仰诸位大名,以前在下总是深居简出,不曾拜见,今日相见,果然风采不凡,日后还请多多关照。”
这几个人连忙站起来,都还礼客气道:“大掌柜哪里的话。”“大掌柜东欧阳之名威震天下,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都是些拜年的好词,江湖的套话。
邹洁咳了两声,道:“大掌柜,你一向不在北锦城江湖上走动,今日突然驾到,可是有什么要事?不如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详谈?”
欧阳文点头答应。邹洁连忙道:“诸位请稍坐,我与大掌柜去去就来。二弟三弟,你们代替我招呼好诸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