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

该来的总归要来,邹天凌深吸一口气,既不回答这位丐帮八袋长老,也不回头,只是直愣愣站在原地。

邹洁一脸错愕,他心中的二儿子接人待物一向得体,今天却与平时大不相同。他走过两步,往丐帮长老手上一看,立刻顿住了脚步,脸色急速变红,再变得惨白。他从小在江湖打滚,历经无数磨难,终才攀至今时今日之高位,见过了多少血腥残忍的场面,经历过多少勾心斗角和机关算计,甚至还亲手入殓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即便如此,恐怕也没有多少时刻他的脸色会如此变化。

众人原本还在议论纷纷,看到邹洁脸色骤变,立刻察觉有异,场面一下安静了下来,整个北源寺的塔林鸦雀无声,只有细微的风声在耳边回响。

九龙帮帮主铁手屠苏苏七爷离得最近,两步走了过去,只看了一眼,也是脸色微变,皱眉道:“邹总舵主,如果我认错了万望海涵,此物好似是贵帮镇帮之宝,武经神兵,腾蛇乘雾?”说着伸手就想把宝刀拿到手中。

邹洁忽然间横移半步,隐隐挡在苏七爷身前,先他一步把腾蛇乘雾拿起。他用低沉的声音道:“苏帮主好眼光,正是腾蛇乘雾。”

一旁的丑公子雷宽一听,立刻来了兴致,走上两步道:“哦?腾蛇乘雾?可不就是义父常常提起的,蛇帮镇帮神兵么?我可要见识见识。”

其余人等自也跟着围拢过去,纷纷想要亲眼见识一下平素里绝对没有机会一见的武经神兵。

不过拿着刀的邹洁却丝毫没有炫耀的兴致,一直眉头紧锁,眼睛盯着宝刀不动,若有所思,以至于雷宽走到他的面前,他都毫无反应。

丑公子初来乍到,显然不知道其中的诸多隐情,讶异道:“邹总舵主,你这是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对之处?”

听到雷宽出言询问,邹洁猛然间仿佛如梦初醒,抬头道:“啊,雷公子,没事,没事。”

以雷宽的身份地位,本想接过宝刀仔细端详,可见邹洁丝毫没有主动递过来的意思,自然也不便自己伸手,只能凑近了草草观赏一番。

一旁的苏七爷笑道:“雷公子,莫说是你初次来北锦城,就算是我与邹总舵主相识数十年,在这里混了二三十年,都不曾见过腾蛇乘雾呢,邹老哥可宝贝得很呢,从来不拿出来炫耀。”

“哦?那我可真是运气好!”雷宽也笑道。

两位大佬一笑,场面顿时缓和了许多。可苏七爷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啊,既然是如此贵重的神兵,为何是从贵二公子身上意外掉到地上,莫非邹总舵主已经把腾蛇乘雾传给了贵二公子?”他说话时,还尤其在“二”字上加了重音。

还没等邹洁回答,一旁的众人小声议论起来。

“那可不成啊,腾蛇乘雾乃是蛇帮信物,向来只传总舵主的,怎么能父子相传?”

“莫非是已经内定,由他二公子来当下一任总舵主?”

“胡说八道,蛇帮又不是家传,从古至今都是唯才是举,哪有父传子的道理?”

“哎,说起来大公子不是才过世么?尸骨未寒呢!”

“看来二公子才是受重视的那一个啊!我们都搞错啦!”

邹洁脸色愈发惨白,轻轻咳了一声。他内功深湛,仅仅咳一声,便能压下场中的纷繁议论声音。“天凌,你过来。”

邹天凌无可奈何,转身走到父亲身前,面如死灰,低头不语,眼睛看着自己脚尖。

“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腾蛇乘雾会在你的身上?”邹洁铁青着脸沉声问道。

“我,我……爹爹赎罪,是孩儿一时糊涂,鬼迷心窍,偷拿了宝刀观赏。”邹天凌颤巍巍道。

吴望有些奇怪,为何他不照实情说,不过转念一想,如果照实说,宝刀的来龙去脉就更加难以解释,甚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前牵扯出邹天幸被杀的事情来,到时候更难收场,不如先把刀的事揽在自己身上,私下里慢慢再作解释。

“观赏?偷拿已经是大罪,为何还要带出家门?”

邹天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声道:“小桃红一直缠着我说想看看,我实在抹不开面子,打算今天带给她看看,立刻就放回去。”

“小桃红?什么小桃红?哪里的贱货?”邹洁怒气冲天,啪地一声,一巴掌重重甩在邹天凌脸上,邹天凌整个身子飞将起来,摔到地上,连滚了四五个圈,整个右脸顿时肿了起来。

“滚!给我滚!滚去你的贱货那!我没你这种不争气的儿子!”邹洁用手点指,大声咒骂。

苏七爷冷眼旁观,雷宽则介入其中,一面安慰邹洁道:“总舵主,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年轻人嘛,谁能不犯点错?我像二公子这年纪时,也被许多姑娘迷晕了眼睛,做了许多错事呢。现在宝刀又没有丢失,略加惩罚就好,不必说如此重话嘛。”

又对邹天凌道:“你父亲正在气头上,你先回府去,不要乱跑,等我劝劝总舵主,你晚点再向他赔罪可好?”

邹天凌连忙拱手道:“多谢雷公子。爹爹,苏七爷,诸位,天凌先行告退。”说罢连忙快步离开。

他倒是走了,邹洁还站在原地,雷宽一个劲地宽慰他。周围众人虽然都觉得邹天凌荒唐,实在看不出他平时里知书达理,年少有为,却没想到被个小桃红迷得干出错事。不过转念一想,谁又不曾青春年少,血气方刚,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确实可以理解。

眼看风波平息,苏七爷忽然对邹洁道:“总舵主,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邹洁瞥了他一眼,沉声道:“七爷想说什么,老夫岂会不知?”

苏七爷道:“既然如此,不知总舵主有何看法?”

“哼,我有何看法?还请七爷赐教?”邹洁一脸寒冰。

苏七爷脸也沉下去,冷声道:“邹兄,你我都是聪明人,事已至此,难道还不够明白?还要装聋作哑么?”

“七爷,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即使如此,贵帮也未必能脱了干系!”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明白为何两位北锦城的大佬突然抬起杠来,还尽说些听不懂的话,似乎在争执什么。

苏七爷眼睛微闭,双目一闪,已然有了许些杀气。邹洁也不遑多让,脚步踏出,双手微微离开身体,蓄势待发。丑公子雷宽一脸茫然,左看看右看看,站在两人中间道:“两位,这是何故?可有我不知的隐情?何必突然大动肝火?大家都是地门中人,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谈就是,不必如此剑拔弩张吧?”

他虽然是江湖四公子之一,更是地门门主义子,但终究是晚辈,说话分量还是略显不足。苏七爷和邹洁两人的目光越过雷宽,碰撞在一起,几乎就要动手。

就在恶斗一触即发之际,欧阳文排众而出,走到中间雷宽的身旁,拱手对苏邹二人道:“两位,何不听我一言?”

邹洁语气不客气道:“大掌柜,事情与你百草堂无关,还请让开。”

苏七爷也道:“不错,大掌柜,你不必管。”

欧阳文面色一沉,又冷冷说了一遍:“两位,何不听我欧阳文一言?”

这气头上的两人才想起,场中站的不仅仅是百草堂大掌柜,还是江湖六大惹不起之一的东欧阳。区区百草堂不过是地门数以百计的帮会门派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若大掌柜换做旁人,连有没有参加今天这个会晤的资格都另说。可“东欧阳”这三个字,就让这两位地门顶尖的大佬,也不得不静下来听他说话。

两人不做声,欧阳文又道:“依我之见,不如这样,双方各自回去详查,等到下个月地门大会召开,再请门主以及诸位长老裁夺,以免伤了双方和气,如何?”

苏七爷冷笑一声,问道:“大掌柜可知我们说的是什么事情?”

欧阳文道:“自然知道,否则怎会出言相劝?”

苏七爷拱手道:“不愧是东欧阳,消息之灵通,令苏某佩服。既然大掌柜说了,我自然无异议,便到地门大会再议。不知总舵主有何看法?”

欧阳文侧过头问道:“总舵主给我这个面子么?”

邹洁心中自知理亏,拱手道:“东欧阳的面子,天下谁人敢不给?”

苏七爷道:“那便下个月地门大会再会!今天的事情商议已定,稍后我会派人到蛇帮,还望总舵主不要为难。苏某告辞了!”

邹洁道:“地门的事,我蛇帮怎会怠慢?苏七爷好走!”

苏七爷带着手下离去,众人自以为是蛇帮和九龙帮有些冲突,也不以为意,毕竟两大强帮并立北锦城,难免会有许多不愉快。

“大掌柜,你是从哪里得知此事的?”邹洁问道。

欧阳文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吧。”

邹洁眼中光芒一闪而过,冷声道:“听大掌柜这话,不是站在我这头,而是站在那头了?”

欧阳文道:“总舵主,我劝你一句,人在江湖,不可被情感蒙蔽了双眼。若是不知真相,倒也罢了,最多是个无知之罪。可若是明知真相,还要一意孤行,到时候所损失的,可就不止眼前这一点点了。”

邹洁牙关紧咬,一字一句道:“多谢赐教。”

欧阳文拍拍他肩膀道:“忠言逆耳,总舵主海涵。雷公子,改日有空,还请不吝光临百草堂,久闻大名,很想结识一番。”

雷宽虽然不明就里,听得云里雾里,但终究不能失了礼数,连忙道:“久仰东欧阳大名,改日一定拜访。”

“诸位,请。小望,咱们走。”欧阳文迈着轻快的步伐,带着吴望离开北源寺。

离了北源寺,三掌柜早已驾好马车,在寺门口等着二人。车离开北源寺走了一阵,欧阳文笑道:“小望你演技不赖嘛,活脱脱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小子模样。”

吴望也笑道:“哪里的话,我可本来就是个不知好歹的乡下小子。说起来,三掌柜才是居功至伟,若非他把邹天凌引到塔林,并把腾蛇乘雾给他,这台戏可不好唱呢。”

欧阳文道:“费了那么大的周章,总算有所得,解了燃眉之急。”

吴望疑惑道:“我们不过是将时限拖延到地门大会,可山无奢的嫌疑依然还在,还是没办法给邹天凌定罪呀。他毕竟是邹洁仅剩的儿子,就算邹洁发现了其中的关窍,他未必舍得大义灭亲,亲手葬送自己最后的血脉。到头来他们做好证据,山无奢还是难逃劫难。”

“唉,当真心疼邹总舵主,恐怕他心中就算怀疑邹天凌,依然会被他的花言巧语骗过,毕竟他打心底不愿承认是自己儿子间手足相残,祸起萧墙。”欧阳文感叹道。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虽然赢得了喘息之机,但依然没有线索。”吴望有些担忧地问。

欧阳文摇头道:“地门大会时,地门中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到场,到时候,就算邹洁知道了真相,也必然不会承认,抵死会说是山无奢所为,毕竟他不敢在天下英雄面前丢这个脸。他现在毕竟不是真正蛇帮总舵主,万一老蛇王认为他一个小家都管不好,又怎么管得好诺大的蛇帮,将腾蛇乘雾和继承权都收回,他岂不是一无所有了?”

“难道地门中就没有明眼人么?”

“在你我看来,此事是再明了不过了,不过其他人又没有亲自从地牢中救出山无奢,怎可能轻易相信我们所说的故事?关键还是要证据。”

吴望忽然道:“物证没有,但人证未必没有。山无奢自不用说,别忘了邹天凌身边那一明一暗两个保镖,这两人一定跟他去过关山无奢的小酒肆,必定知道内情,只要他们两个能开口,就好办了。”

欧阳文拍拍他肩膀道:“你说得不错。不过邹天凌昨天刚遭我们偷袭,今天又着了我们的道,必定加倍小心,我们不一定能接触到他身边的那两个保镖。”

“事在人为,有方向总比无头苍蝇乱飞得好。”吴望道,“他现在担心自己的安危,未必会在意保镖的行踪和死活。不过我上次见他那两个保镖,武功都不弱,我们能生擒他们么?”

没等欧阳文说话,前面赶车的三掌柜忽然道:“小子看不起人呢?”

吴望吃了一惊,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三掌柜武功高,这我是知道的。”

欧阳文佯怒道:“是,三掌柜的武功,在整个北锦城,也没几个人敢说在他之上。那你是埋怨我武功低咯?”

吴望狼狈摆手道:“没有没有,我说我武功低微罢了。不过话说回来,文哥你武功虽然在我之上,但三五招之内也拿不下我。”

欧阳文耸耸肩膀道:“那倒是,我不得不承认。”

三掌柜没好气道:“平素常劝你勤练武功,你却总浪费时间在其他事情上,这下可好,被大姐大欺辱尚且罢了,还被这小子看不起。”

欧阳文探口气道:“老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兴趣不在武功上,练到现今光景已经尽了全力,反正有你护在身边,练多了不过浪费时间,还不如学点别的。”

“我长你几十岁,迟早死在你前头,可没法一辈子在你身边。”三掌柜无可奈何道。

欧阳文笑道:“呸呸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

吴望忽然道:“我一直有个疑问。你的武功明明比欧阳姐差那么多,可为什么能够和她合称‘东欧阳’呢?刚才邹洁和苏七爷为何都不得不卖你面子呢?他们可不是一个名号就能够吓到的人呀,他们连江湖四大公子的名号都视若无物呢。”

欧阳文哈哈一笑道:“虽然我武功远在我姐之下,但某种程度上说,我是比她更惹不起的人。”

吴望脑袋一偏,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欧阳文,疑惑道:“哪里惹不起了,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欧阳文摆摆手道:“你可知道百草堂是做什么生意的?”

“药材啊,还连带着有大夫看看病,我好歹也住了这么多天了,还能不知道么?”

欧阳文摇摇指头道:“对了,但只对了一半,百草堂还有一项十分重要的生意你没有说到。”

“什么?”吴望挠挠后脑勺。

欧阳文继续道:“毒药。”

“毒药?”“不错,百草堂除了治病救人的药材以外,还兼营毒药。你可知道我义父,也就是百草堂的创立者是谁?”

吴望自然不知,摇了摇头。

“我义父人称‘黄泉半途’,说的就是他一手医术可把人从黄泉路上救回还阳,另一手毒术可把活人送上黄泉路。”

“如此厉害?”吴望点了点头,“那欧阳姐学成了这两门技艺么?”

欧阳文哈哈一笑道:“你觉得呢?”

吴望摇头道:“我看不像。”

“你这简直是废话。要学成医术和毒术,非要沉下心来不可。医书浩如烟海,毒术也有许多先辈著作,都需要研读。学的过程中,更要亲身看病配药,炼毒制毒,是极其需要耐性的。以我姐那脾气,坐下来看书?没把书给撕了就算不错了。她也就能凭着天赋练练武功,医术毒术她是学不来的。”欧阳文一脸得意地道。

“文哥你能继承百草堂,看来医术和毒术应该都很了不起了?”

“你怎知道我学成了义父的医毒双绝?”欧阳文问道。

吴望道:“若非如此,你义父肯定把百草堂传给武功更高的欧阳姐呀!”

欧阳文气愤道:“胡说!我姐的爆脾气,你又不是不知,就算她也学了,怎可能把家业托付给她?”

“你先别生气,话还没说完呢,你怎么个惹不起法?”

欧阳文道:“当然是用毒。虽然我医术毒术都学,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毒术,从小就钻研毒药。在武功天赋上,我远远不如我姐,但我也有得天独厚的地方,我从小百毒不侵,所以在身上带了几十种不同毒药和毒气。别看我武功不咋样,杀起人来,只怕比我姐还快些。”

听到这等秘密,吴望不禁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欧阳文,不寒而栗道:“还好当时你没放毒,否则我不是立毙当场了?”

“胡说,我武功虽不强,但还高你许多,用得着放毒?”

“说得也是。不说这个,说回邹天凌,我们要怎么才能把他的两个保镖搞到手?既然保镖都搞到手了,不如把他一起绑了算了?”吴望提议道。

欧阳文一拍大腿道:“好主意啊!他绑山无奢,我们就绑他,只要把他弄到手,不愁他不招认。”

吴望来了兴致,搓着手问:“我们什么时候下手?”

“此事急不得,还需慢慢斟酌,周密计划。他最近几天一定高度警惕,我们不好下手的。地门大会要下个月才开,我们还有不少时间。”

三人回到百草堂,并不急于着手下一步行动,只是派人暗中盯住蛇帮北方总舵以及邹府,看邹天凌有何异动。吴望则在欧阳文和三掌柜的监督下努力练功,两人丝毫不留情面地给予指点。

前两日吴望连续与山如相和邹天凌交手,都没有占到丝毫便宜,此时正好讲出来让两位高手给自己指正。欧阳文用铁尺,三掌柜则是拳脚功夫了得,两人对刀剑都无深刻见解。武功路数虽然大相径庭,但总还是有些想通之处,再加上旁观者清,所有指点对于吴望大有裨益,比起自己闷头苦练,别有一番长进。

宋家铺传来消息,玄教沈沉冰果然守约,已经将山无奢安然送到。不过他伤势本就沉重,加上舟车劳顿,需要不少时日来恢复。与其让他赶紧返回北锦城,倒不如让他留在宋家铺,以逸待劳,养好伤势静待地门大会。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