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春,严冬的余威仍在抓住最后机会在这片苦难深重的大地上肆虐,沿官道两旁的田地全是惨白一片。一队约两百余骑的官军正朝居庸关方向疾驰,很快便来到了关前,远远的便放缓了马速,渐停了下来。关上的军兵如临大敌一般,迅速占据战位,张弓搭箭。早有兵士将情况通报给值守参将郑俱忠,郑俱忠来到关口向下观望,只见一个小型骑兵方阵,肃立在关外约一箭之地。为首一名将领越众上前,朝关上高喊道,关上哪位将军主事,卑职代州参将章行厉,有紧急军情上报定西伯爷,烦请通报。
“章行厉?郑某没听说过,代州军不是已经全军覆没了吗?你们身份不明,不知道是不是闯贼的探子,赶紧离开,否则弓弩可不长眼睛!”郑俱忠一边厉声试探一边朝亲卫使个眼色,令其速去禀报蓟镇西协总兵、定西伯唐通。
许双陆在队伍里细听了半晌,又仔细看了看关上的守将,赶紧拍马往前走了几步,朝关上喊道:“城上可是郑将军?郑头儿,我是小六子啊!您不记得我了?那年在松山,要不是您,我早被鞑子剁成肉酱了。”
“小六子?双陆!你小子还没死啊?”郑俱忠怎么会记不得许双陆,虽然许双陆话里是那么说的,但其实当年在松山战场上,郑俱忠实实在在是被许双陆给救下来的,当时兵败溃逃的时候,自己腿部受伤,绝望等死的时候,碰到几个骑兵从身边经过,求生的本能促使自己大声求救,为首的军官停了一下,稍微犹豫便随即准备走,也许是自己的陕西的口音触动了当时是亲兵的许双陆,许双陆向军官求情带着自己并且保证不掉队,才让自己最终捡回了一条命,在逃亡的路上,两人相互扶持成了患难之交。想到这里,郑俱忠语气缓和了下来,“双陆兄弟,这位.....章将军,敌情未明,不敢大意,还请众兄弟们委屈片刻,在下已使人禀报了伯爷,稍候便请兄弟们入关。”
唐通得到消息后,又惊又喜,贼军势大,不日即将叩关,皇帝对其恩荣加身,寄托厚望,本来自己是存了死志来守居庸关的,但手下将领却各怀心思,包括监军太监也态度暧昧,他想积极备战却又苦于无法探到详细敌情,这些天也是愁的身心俱疲,猛的听说还有幸存的百战精锐宁武守军,第一反应是喜出望外,又担心李自成让降军来使诈,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冒险放人进关。
两百人的队伍,又是骑兵,在居庸关守军的监视下,战马和兵器先运进关,人员分四批进关,宁武军也知道这些谨慎的举措是必须的,都很配合,并没有什么怨言,来来回回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安顿妥当。当听说周遇吉的女儿也在队伍中时,唐通赶忙请周夕若以及章行厉、许双陆到议事厅见面。唐通和章行厉也是旧识,待章行厉向唐通回禀完整个战事经过,又把和贼兵作战总结出来的经验得失掰碎了揉烂了一一分解剖析,最后说到周遇吉一家除周夕若外全部以身殉城,几个人一时间不胜唏嘘。周夕若想起父母兄长惨死,更是悲从心来,几难自制,只是想着以军事为重,勉强支撑而已。
唐通看着一身铠甲却又格外憔悴的周夕若,想着自身的下场未必会比周遇吉好多少,兔死狐悲,也有些出神,叹息了半晌,还是开口安慰道:“世侄女,周都督此战震惊天下,你家一门忠烈,皇上必定会有恩旨下来,事已至此,还请节哀顺便,现如今,居庸关大战在即,本镇也必定以周都督为楷模,身与关共存亡。世侄女和章将军、许将军带兄弟们好好休整两日,后日一早,本镇派人护送你们回京等候旨意再作安排,世侄女,二位将军意下如何,如有其他要求,只管提,本镇必当一力成全。”
周夕若听完拭了拭腮边的眼泪,略微平复一下回道:“伯爷,国事军事,全赖伯爷和章将军做主即可,至于小女自己,临别时,父亲有嘱托,让我回京找皇后娘娘,说万事听皇后娘娘安排。”
章行厉和许双陆也起身抱拳道:“卑职全凭伯爷和小姐做主!”
从宁武到居庸关并非一路坦途,中间几次遭遇贼兵的小股部队,若非章行厉机警,绕过了袁宗弟的大军,这点残兵根本到不了居庸关,饶是如此,五百精锐也只剩下了两百来人,还是人人带伤。好在定西伯唐通深感宁武军忠义,接应进关后优待有加,安排随军郎中治伤,更换残破的军械铠甲,一应伙食住宿俱安排妥贴。
随周夕若住在一起的是母亲的三个侍女,同时也是母亲的亲卫女兵,离开宁武的时候,母亲安排自己的四名亲卫随周夕若突围,一来是为了保护周夕若,二来也是因为女子在军中多有不便,女兵可以起着照顾的作用。四女中的白笺在过宣府的时候战死了,现只剩玉墨、紫砚和绿书跟着夕若。周夕若今年尚未满15岁,虽说自幼跟随父母习武,身材较同龄人高些,甲胄着身的时候,也英姿飒爽的,但毕竟只是个未成年少女,又陡逢巨变,在辗转行军的时候,不得不硬撑着一口气绷着,现在猛的一放松下来,便觉得头晕目眩,浑身酸痛,渐渐的便发起热来。躺在床上的周夕若,一会儿梦见正随着父母兄长在宁武关杀敌,父亲毙敌数十人后被乱箭穿身而亡,母亲带着女兵射杀贼兵不计其数,被李自成下令放火烧死,哥哥周无咎单人孤骑义无反顾的向着漫山遍野的敌军冲去。一会儿又梦见自己12岁的时候跟着母亲进宫拜见皇后,皇后一边抱着自己一边对母亲说,我对小夕若一见就特别投缘,之前我着人查了族谱,睢宁周氏和苏州周家本就是同宗,她和主儿同岁,不若我就认个侄女吧,姐姐随周都督为国守边,让夕若伴主儿在文华殿读书吧。母亲自然是满口子答应,但后来还是崇祯皇帝说什么重将守边,不可留其子女使其多心,还安排近侍,说让人先合了八字再说。自己年幼,懵懵懂懂的也听不明白。一会儿又梦见母亲拉着自己的手说,儿啊,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了,一会儿又说皇帝已经下旨,册封你为太子妃了,赶快回京受册吧。一会儿又梦见小朱慈烺对自己说,妹妹,虞姑姑说你很厉害,比我的侍卫还能打,你能教我射箭吗?而自己呢,好像紧张的连话都不敢说了。朦朦胧胧中,一个梦一个梦的做,一身汗一身汗的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喊自己,声音仿佛是从蒙着口的水缸里发出来似的,自己想要醒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随即又昏睡了过去。
原来,就在周夕若昏睡期间,由于宣府和大同的守将投降,李自成的大军长驱直入,现已赶至居庸关前,唐通在关上指挥作战,哪知监军太监杜之秩却开了关门投降了,唐通见大势已去,也随之投降。郑俱忠见机的快,一看杜之秩派人去开关门,就赶忙找到许双陆,催促道:“快走,杜之秩要投降了,伯爷也护不了你们了,趁这会儿形势纷乱,赶紧带着兄弟们出关,迟了就一个都走不了了。”
但祸不单行的是周夕若却在这个时候病倒了,人事不省,没了主心骨的宁武军,关于去向问题,章行厉和许双陆进行了短暂的争吵,许双陆要带着周夕若和宁武军按原计划去京城,章行厉却说贼势已成,官军一路望风而降,别说区区两百骑兵,神仙亦无可挽回,京城陷落就在旦夕,况且由于李自成在宁武被周遇吉打到恼羞成怒,绝不可能会允许宁武军投降,弟兄们回京城只能是死路一条,所以要继续往南直到南京方能有一线生机。许双陆原本还要争执,章行厉一句话就把他打哑了,说小姐病成了这个样子,万一要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们死了无所谓,有什么脸去见都督。许双陆只好同意去南京,但是明确说,一旦小姐醒来,去向听小姐定夺,这两百多人,都是周遇吉的亲兵,章行厉虽是领军参将,但离了周夕若根本指挥不动,无奈之下,也只得同意。
玉墨抱着周夕若同乘一匹马跟着队伍,但行军速度却无论如何也快不起来了,宁武军刚离开居庸关,李自成的大军几乎前后脚的就朝京城进发了。为了躲避贼军的斥候,章行厉只能又开始来回兜圈子,伺机穿插。好在李自成为了尽快攻陷京城,这一小股队伍,他根本就没放在眼里,才使得宁武军躲过了大顺军,绕过北京城,到了武清城休整。章行厉也不敢进城,现在地方官员姓朱还是姓李根本就搞不清楚,只能悄悄的摸到城郊的一个小村庄驻扎,又打听请了郎中来给周夕若医治,才算稍微松了一口气。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周夕若足足缠绵病榻半个多有才算清醒过来。一恢复神智,周夕若立即让玉墨把章行厉和许双陆叫了过来。
“章将军,这是哪儿,我病了多久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到京城?”周夕若斜倚在床头,用虚弱的声音问道。
章行厉和许双陆对视了一眼,示意许双陆回答,见许双陆装迷不回应,只好自己硬着头皮答道:“小姐,我们离开居庸关已经二十天了,唐通投降了,听逃难的人说,大顺军已经攻克了京城,皇上和皇后也殉国了。我们没有进京城,现在往南去南京,这个地方叫武清,离天津不远了,你病的太重了,我们只能暂时在这里休整。”
周夕若听了此话,原本苍白的脸上更加没有了血色,愣了一下,情不自禁的又问:“太子爷呢?有没有逃出来?”
“不知道,没有确切消息,有人说太子爷和永王、定王都逃出来了,具体去哪了并不清楚,有人说太子现在国丈周奎家寄住,还有人说李自成带了太子去打山海关吴三桂了。说什么的都有,我认为李自成把太子带在军中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不可能放心把太子留在京城,太子没有军队保护,逃出来可能性也不大。”章行厉斟酌着将听来的传言和自己的分析讲给周夕若听。
周夕若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此时这两百来人已经丧失了目标,一个不慎,立时军心就散了。思虑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好使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无力,“章将军,许大哥,我离开宁武之前,父亲告诉我,朝庭已经册封我为太子妃了,因为国家动荡,所以暂未明宣,现皇上罹难,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们一定要回京,想方设法找到太子,南京尚有六部,若能找到并护送太子到南京继位,于大伙儿都是不世之功啊。”
许双陆听完想也不想,立即应声:“小姐放心,我们这帮老兄弟至死也会护小姐周全。小姐说去哪就去哪。”
章行厉想了想也说道:“小姐,我章某人也是宁武军的一员,不会堕了都督名声,但现在据说李自成的南路军已经攻克德州,正在北上和李自成会师,我们只有两百骑兵,一个不小心,非但救不出太子,这二百来号人没有一个能活,想要找到太子和两位小王爷,我们还需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