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昨夜的狂风暴雨终于释放完了它的愤怒,排尽了乌云当中的漆黑,消散在空中,留下将要升起的,在东方山脉的群峰中微微探出头来的初阳,尽管只是如此,相较于昨夜的雨,却已足够让人感受到十分的暖意。
但即便是这份暖意,能够享受到的也并非全部的人。
停靠在警卫营内的几辆马车上,流民们紧紧聚在一团,将孩子们围在中间,不断摩擦着自己的被水打湿的手与脚,试图驱赶昨夜残余的寒冷。父母们将孩子抱在怀中,用力搓着自己的双手,试图用连自己都感到冰冷的身体温暖他们。但他们所坐的马车本就破烂不堪,昨夜也没有人来做防雨工作,在这种程度的大雨的侵袭下,马车的木框架早就已经潮湿不堪,甚至现在还在向下滴水。
积水滴落,正好打中人群外的一个流民的微微闭着的眼睛,但他什么反应都没有,那双本就有些浑浊、视力不佳的眼睛,被雨水这么一洗刷,在他死后却反而变得清澈了些。他独自拉扯一个孩子,昨夜他把孩子抱在怀里,但他死后,孩子也失去了热量的来源,今早已经面色惨白,身体冰凉,得了低温症。其他流民正给他取暖,但他或许也挺不过去了。
原本,在这样的环境下,无法保持干燥,就已经根本不可能驱除寒冷了。
即便是身上未被打湿的人,也觉得自己手脚冰凉,是沾到了冰冷的雨水。
身处这样绝望的情况,身边还躺着曾经的同伴、认识的人的冰冷的尸体——至死也未能够安心闭上双眼的人的尸体,这对于人的精神无疑又是一次极度冰冷的打击。身体与意志双双坠入冰窖的人们,最后又能有几个活下来呢?
他们已经无计可施,但自然仅仅需要一次怒火的余温就可以融化掉他们的所有努力。
马车外,格列德尔城刚刚从彻夜的狂风暴雨中苏醒过来,远远能够听见别的街道上的小贩早起卖货的叫卖声,哪里的街坊邻居问候早安的说笑声,夹杂着某几家的狗的,或是流浪狗的吠声。警卫营内,驻留的警卫们大都才刚刚醒过来,一边收拾着昨晚的酒瓶,一边打着哈欠离开宿舍,开始一天的工作。也有无需驻留的警卫,一脸疲态地从营区外走进来报到。
马车的护栏并不高,只及人的膝盖高,但却有这般奇妙的能力,能够轻松地隔开两个世界:干与湿的世界、温暖与寒冷的世界、谈笑风生与唇寒难言的世界、耗费心机与共渡难关的世界......
生存压力不同,压力表现形式不同,因此他们活在不同的世界。
坐得最靠近护栏的一个流民,名字叫做贾。他犹豫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其他人,看着他们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孩子们的双眼紧闭着,有的面颊微红,有的面颊惨白。他合起双掌来,用力搓了搓,向里哈了两口气,然后弓着背颤抖着站了起来,转身缓缓走向护栏。
其他人隐约猜到了他想要做什么,也明白这是极其危险的举动,但他们并未出声阻拦,而是一脸凝重地看向他瘦削的背影,怀抱着最小的期望注视着这位愿意承担这份必然的职责的人。
马车外有警卫负责看守,他是今早来接班的,此刻正一脸无趣地看着营区的出口,打量着过路的人、马与货车。昨夜当班的另一个警卫借着大雨的理由,拉了铁篱之后就跑到酒馆里喝了个酩酊大醉,现在还躺在家里睡着,他可羡慕得紧。
可惜他守的是白天,再过不久这帮流民就要交由军队接管,被拉走,送到城郊的特别安置区。军中的将领会来警卫营区,他们都不能够怠慢。可让他这么快从往常的慵懒状态当中转变过来,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他伸了个懒腰,声音舒服地颤抖着说道:“嗨哈~~还是找些什么事做才好啊。”
他的背后断断续续地传来一个微弱、沙哑的声音,并不是纯正的伽思谛口音,而是别的什么地方的口音:“麻烦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取暖吗......孩子们快要撑不下去了。”
警卫像是没有听到这声音一样,自顾自地打着哈欠,从眼眶中挤出几滴泪来。
贾以为他真的没有听到自己在说话,于是便试探性地提高了声音,再次重复道:“我们快要被冻死了......能让我们取暖吗......”
“啊好好好!你们要被冻死了,呜呜,你们要被冻死了......”警卫突然转过身来,极其夸张地舞动着身体,刻意用尖细的语调这样说着。他眼睛在贾的身上上下打量着,突然想到了一个找乐子的法子。“喏,你到营区外面去,有家酒馆,就在离营区门口不远的地方。你到那去,拿着这钱,给我买瓶酒,我就给你们弄火炉来。”他摸了摸腰间,丢出一枚铜币。
那钱币在地上滚了一会,最后倒在马车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贾犹豫了一会,他回头看了看马车里的人们,又把头转回来,看向警卫那张慵懒却又戏谑的脸,慢慢地伸出手来扶住了护栏。
“要干就快点,别在这里磨磨蹭蹭的,不然别怪等会拿不到火炉。”警卫催促道,他将铁篱拉开一个缺口,让贾出来,但他脸上的表情咄咄逼人,让贾有些不好的预感,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退缩,慢慢抬起一条僵硬的腿,踩住护栏,然后全身发力,跳下了马车,落地后踉踉跄跄,他双手撑地才避免坐倒在地上。
尽管双手和衣服被地上的污水弄脏了,贾也并没有清理一下的意思。他知道早晚都要脏的。
警卫还在不断催促,语气渐渐变得急躁,甚至开始辱骂他,辱骂马车内的流民们,仿佛是在为什么做着铺垫。
马车内的人们心神不宁地看着车外的两个人,耳中充斥着警卫粗暴的吼声,忍受着他渐渐剧烈起来的辱骂。年长些的人们知道要发生什么,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孩子们的视线,尽量捂住他们的耳朵,沉默地等待着。
贾捡起那枚铜币,迈动自己冻僵的腿,不甚灵便地向铁篱外走去。他缩了缩脖子,把头低下来,环抱着双臂,身体因低温而颤抖着,嘴中止不住地喘息,哈出一口又一口白汽,双眼只顾着盯着地面,慢吞吞地向外走着。
警卫的脸因情绪的激动而微微发红,些许唾沫星子从他一张一合、有些口齿不清的嘴里喷出,飞溅到地上。见贾逐渐靠近出口,他突然停止了谩骂,正了正帽子,长呼一口气,扮起一个令人有些发怵的假笑,双手叉腰,像是专门站在那里等着贾自己走出来。
贾的视线不断在地面上乱转,瞥到了警卫的靴子,下意识地靠另一边走了走,靠到了铁篱,被尖刺弄出了些小伤口。血顺着他的皮肤向下滴落,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警卫身上,竟感受不到这些疼痛。
贾终于通过了那个开口。他站住了,身体过分紧绷着,导致他因此而不断颤抖。他紧紧盯着自己的脚,死死站定,微微举起双手来预备护住头,准备迎接预想之中的一餐毒打。
然而警卫却并没有如同他们所有人预想的那样,从腰间抽出警棍来,照着贾的后脑狠狠打去。他诧异地盯着站定在原地的贾,瞪大了双眼,大声斥责道:“你停下来干什么?这里可不是酒馆!酒馆在那边,还是说你这丧家犬想讨餐打吃?”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摸向腰间的警棍,眯起眼来。
这出乎贾,以及马车内的所有人的预期,他们不约而同地向警卫投去疑惑的目光,但也仅仅只敢匆匆一瞥,便迅速收回了视线。
警卫抽出警棍,在半空中挥舞着,像是赶牲畜一般赶着贾向外面走去,嘴里还喋喋不休地骂着什么。贾从最初的惊讶中回过神来,一边踉跄着,紧紧攥着手中的钱币向外头走去,一边忍着疼痛与哀叫,举起一只手阻拦着来袭的警棍。
他被赶得离马车越来越远,那之后警卫才收手,手里拿着警棍,指着贾,喝骂着他让他快些去给他买酒。贾犹犹豫豫地想要先往回走。但一旦他往回走个几步,警卫就又拿着警棍打了上来,他没办法,只好先走得远些。
按常理来说,流民是被禁止离开他们所被暂时看守的地点的。无论是在运送过程中,还是抵达流民安置点后。一旦有任何流民违反了这项规定,都将要受到负责看守此地的警卫的一餐毒打,还要在此之后被禁足一个月。但规定中只说警卫需要惩处试图出逃的流民,并没有说清楚警卫看守不当将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这样一个并不十分合理的规定,自其诞生之初便是如此,而并非在其发展的历史当中衍生了什么潜规则。这便利了不少在暗地里做着人口生意或是其他一些黑色产业的商贩、贵族。也正因如此,每当翼王试图通过新的法令改革这些存在漏洞的规章时,总会有不少贵族上谏劝诫不要进行改动。
而由于这实在牵涉到众多人的利益,包括众多在伽思谛颇有权势的人物的利益。为了保证国家当下局势的稳定,翼王只能暂时推迟改革,转而以此为筹码,着手调整其他更为重要的政策与规章。
......
贾茫然地看了看马车那边的情况,又转过头来看了看四周。即使此时警卫营中留下守卫的警卫已经很少,街道上稀稀落落并不见几个人影,只有警卫营区外的街道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但他仍然感到一阵阵心悸,这种感觉令他无所适从、极度慌张。他只是攥着手里的那枚钱币,全身仍旧冰凉、肮脏,需要为在马车中饱受折磨的同伴们做这一切。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世界是对他极其不友好的世界,是他完全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而他所熟悉的、他所被接纳的那个世界,此时离他正越来越远,中间阻隔着一个难以跨越的障碍。
他的茫然与无措引起了自己的恐惧,但这种恐惧的来源并不单单是那些凶神恶煞的警卫,而是那些警卫身后的与他们完全不曾接壤的另一个世界,是他们所不曾拥有的一段熟悉而又陌生的历史。他们这些流民,经历过这段历史,但那是以他们的视角。从另一个世界的人们的视角来看,他们这些流民是被征服者,而他们自己则是征服者。
人的世界存在不同的族群,区分这些族群的唯一凭据就是他们不同的历史。
对待异族的敌视、歧视,并不存在于族群的文化当中,而是存在于人类这一种群,存在于生物类的本能与基因当中,存在于族群繁衍生息的最终目标当中。
对待文化不同、历史不同的人们,人类总会存在最基本的敌意。
力量越是相近,历史越是相近,两个族群之间的敌意与矛盾就越是深刻。
敌意潜藏得极深,不到原则问题不会爆发的人,是在人类文明当中浸润极久的人;敌意表露得极明显,丝毫不顾任何所谓的礼数的人,是服从于自身本能的人。
这定义很粗浅,有不少的特例。
但这就是人类文明与其动物的本性相冲突、相融合的最好证明。
任贾再怎样努力,他都不可能跨越两个族群、两个历史之间的差距,然而他希望如此,对另一个族群存在着些许期望,期望着自己完成任务后能获得自己索求的东西。
然而他真的能够在这个世界里生存下来吗?然而他真的能够完成外族的人给他的任务吗?然而他真的能够拿到他所想要的东西吗?
我很想说能。但这并不符合这个世界最基本的法则。
......
贾终于再次迈开自己的双腿,就像一架极其老旧的机器,在尘封已久之后,又在一个极寒的冬天试图再次运转起来一般,动作缓慢,关节有如生锈了一般,甚至比此前的动作更加不灵便。
在他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是被警卫推进了一个完全不接纳他的世界后,他就明白自己实际上就是掉进陷阱的猎物,接下来的所有行动都只不过是挣扎而已。这种不好的念头始终盘桓在他的脑海,有如幽鬼一般迟迟不肯散去。
与其这样,还不如刚刚就赖在原地,让警卫把他毒打一顿,那样或许不会死,也能知道究竟是谁对他动了手。
贾拢了拢自己身上单薄而宽松的衣服。在尚还温暖的秋日的早晨,这些衣物不仅没有任何保暖的效果,那肮脏的污渍以及随处可见的补丁与裂口反而还标明了他的身份。“要是能被当作普通的流浪汉,那也比被当作流民强啊......”贾如是想到。为了在这个世界里生存,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可行的策略。
他决定尽量不出声。外貌与衣服都还能勉强扮作流浪汉,只是要避免让自己的口音暴露自己流民的身份。
他强打精神,尽量贴着营区里阴暗的地方走,留意着不时因无聊而出来防风的警卫们,但他们似乎只把他当作普通的来营区里乞讨的流浪汉,只是翻了个白眼,伸了个懒腰之后便又回到屋内去了。
如果连警卫都只是把他当作普通的流浪汉的话,那么想必街上的人们也不会把他当作流民来看待了。这样一来,自己或许能够幸免遇难。贾这样对自己说道,加快了脚步,希望趁还未暴露之前迅速做完警卫要他做的事。他的步履蹒跚,光脚上沾着土和灰,高一下低一下地向着营区外面走着。
警卫远远地跟在后面,两只手插在腰间,悠闲得有些放肆地慢慢走着,跟在贾后面。他刚刚回去拉上了铁篱,从火炉里夹了几块快要烧完的炭火丢到了马车外面,就火急火燎地跟了上来。
他擦亮火柴,点起一支烟来,一边把那劣质烟雾往嘴里吸着,贪婪地在肺与喉咙间来回吞吐,一边眯起眼睛盯着贾的背影,想象着一会那流民会变成什么样。无论是哪一个想象都让他全身发麻,在熏人的烟草的催动下让他变得更为期待——期待在他搭的舞台上面,这操着一口外国口音的流民能演出些什么笑话来。
终于来到了出口,贾鼓起勇气来微微抬头观察四周,只见整洁的街道上林立着齐整的建筑,各式房屋风格各有不同,却不失一种和谐的美感。路上缓缓驰行着结实的马车,马车夫们穿着体面朴素的衣服,不紧不慢地赶马,偶尔回头和客人确定一下路径,聊聊闲天。马车上坐着形形色色的人,有着急赶路的商贩,有从附近的乡下来的不识路的乡巴佬,也有些赶着去上白班的人。
他们或高或矮、或白或黑、或瘦或胖,但无一例外,都与他没有丝毫相似。他这么觉得,恐怕其他人也是这样觉得,觉得他站在这条街道上,就如同圣女手中握着镰刀一般,只给人以格格不入的感觉。
那是一种生发自骨髓的不同......如果要说的话,就是我们先前所提到的,将人分为不同的族群的,历史与文化。
贾呆呆地观望着这一切,心脏一阵悸痛,痛苦地蹲了下来,翻着白眼缓缓倒在地上。他大口呼吸着,却感觉什么都没有呼吸到,一种窒息感控制了他的大脑,好像神的大手直接握住了他的整个脑仁,又轻轻地揉搓搅动。
他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周围人走过却并不十分在意。急着赶去上班的人们只是匆匆投去一瞥——他们对于并不在自己的路上碍事的人的关注仅限于此;出来遛弯的街溜子们好奇地往这边打量着,彼此打趣着什么,但并没什么要帮忙的意思;进城来卖货的商人或农夫更是没有时间看一眼,他们高高抬着头,看看自己已经到哪里了,离目的地还有多远的距离——时间就是钱呐,钱就是命呐!谁还有什么时间管一个倒在街上的流浪汉?
远处的流浪汉们或是单单零落在街头,或是扎堆待在小巷,也往这里看了看。
贾用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他在自己痉挛的喉咙中勉强挤出一道缝来,呼吸了几口空气,才将自己从濒死的体验中拉了回来。他双眼泛红,脸色乌青,颤抖着将双手举到眼前,看着上面清晰的掌纹,难以置信——他此前从未出现过这样奇怪的症状,莫非是昨夜的潮与寒动了什么病引子,让他害了什么病?
贾四肢着地,拼尽全身气力,颤抖着站了起来。这一次的动作更虚弱,就像是整个身体将要如同腐朽的木器散架了一般。他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大脑在发热,准确地来说,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大脑在发热,他的身体同样也在发热,只不过他没有感受到而已。
“得快点......买了酒......然后回去休息休息......”贾如是喃喃自语道,像是个丧尸一般在街上撞开人流,挣扎着前行。而这一切都被远处的流浪汉们看在眼里,小巷中,为首的流浪汉示意几个人跟着他出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如果对方是他们这块地方的人,稍微帮个忙,如果不是,那他们就赶他出去。
贾的步伐像是喝了几十瓶白酒一般蛮横,不仅大开大合,还无视路径上的任何行人。人们纷纷退让,唯恐避之不及——醉鬼,指不定发酒疯了干出什么事来。
贾明白自己正在发高烧,他尝试着让自己走路走得稳一些,但他已经晕得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确保大概的方向。他浑身酸痛,像是和谁打了一架,但他没有吭声,连一声喊疼都不喊。他怕别人听到他那浓重的鼻音,更怕别人听出那声音后不属于伽思谛的口音。
终于,他跌跌撞撞,几乎是摔进了酒馆的大门。
酒馆内,彻夜饮醉的酒鬼们东倒西歪地坐在椅子上、躺在地上、趴在桌上,睡眼惺忪,嘴边淌着口涎,混杂着昨夜喝的烈酒慢慢流到衣襟里或地上。他们不时发出些奇怪的嗫嚅声,让人感觉不像是来到了酒馆,却像是来到了地狱,观赏到的是一众恶鬼落魄无主的图景,令人反胃。唯一能让人感到是置身在一座酒馆的因素是空气当中弥漫的酒臭味。
听得大门处传来的声音,有些稍微清醒一些的醉汉勉强睁开眼来看了看,便又闭上了眼睛,倒头就睡,有些则根本没有反应,睡得像是尸体一样沉。
贾搀扶着门框,吃力地看着酒馆内的一切。这座酒馆不是什么高档场所,柜台简陋,有些肮脏,每张木桌旁要把椅子摆得满满当当,喝酒的人们坐满座位后挤在一起,却仍喝得不亦乐乎,桌台上全是酒渍,还有些不知是什么的污秽。
过了这一夜的狂欢,醉酒的人们并不会清醒,而会在一阵头疼中醒来,晕晕乎乎地混过这一天,然后晚上又来到这里尽兴,就这样在酒精的消磨下变成一身软骨的肉块,最后腐烂于醉生梦死当中。
贾头疼欲裂,他抬起头来看到了正在柜台里清点钱币的老板,便慢慢走了过去。
老板头也不抬,一边清点着手上的铜币,一边说道:“不好意思客人,我们要打烊了。”他清点完,将铜币摞得整整齐齐,轻轻向前推到另外几堆同样整齐的摞起来的钱币旁边。在酒馆内昏黄油灯灯火的照耀下,它们色泽明亮,恍惚中竟让人觉得看到的是黄金。也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老板才那样痴迷地看着这些金属制品吧。
他没有喝酒,但是跟这些喝得酩酊大醉的人一样,都活在幻想当中。
贾似乎没有听见老板的话一般,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着,一直来到柜台边上,他的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便倒在了柜台上大口喘息着,呼吸着店内污浊的空气,他感觉自己现在只剩下了说话的力气,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走回去。
柜台被贾撞得动了动,钱堆滑动了一下,几枚铜币从钱堆顶上掉了下来,砸在桌面上,发出几声脆响。老板皱起眉头,那张略有些肥胖的脸瞬间便拉了下来,若不是有浓密的络腮胡遮蔽,还能清晰地看到他下颌附近的赘肉在因恼怒而微微颤抖。
“你这家伙是什么意思?!没听到我刚刚说的话?滚!”他伸出手将钱币拢到一边,又拿起放在柜台里的木棍——这是为了防止有些客人喝多了发酒疯而准备的——他用木棍抵着贾的头,用力地推搡着,但每次推动一点,贾就会倔强地又挪回来一点。
他低头看了看,发现贾正拼尽全身的力气,用手扣住柜台的下沿,大有一副要赖着不走的架势。
“草他的,一大早就能碰上疯子,什么世道?”老板恶狠狠地骂道,离开柜台,到贾的身边一根根把他的手指给从柜台上掰开。贾也丝毫不示弱,手指被掰开一次就放回去一次,就是不肯离开。
老板一边掰着贾的手指,一边用身体推搡着他,弄得自己的脑门都大汗淋漓了也没能把贾丢出门去。
他退后几步,直起腰来,气喘吁吁地抹去额头的汗,嘴里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脏话,紧跟着对着贾大吼道:“你这家伙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我警告你,不要逼老子!我数五个数,你就给老子滚出去!”他绕回柜台,撸起袖子来,露出那有些横肉的宽臂,拿起那根木棍,就作势要打,“一!”
贾只是举起一只手来护住头,又慢慢举起另一只手,伸到柜台上。
“二!”老板气急了眼,满面通红,丑陋又颇有几分别样的喜感。他已经下定决心,再报一个数就要挥起棍子往这个不识好歹的疯子脑袋上打过去,给他点颜色瞧瞧。
但就在他要报数的时候,贾慢慢张开了那只伸到柜台上的手,早在他手里攥得发热、被汗浸湿了的铜币掉出来,俏皮地在柜台上跳了两下,然后滚不多远就在原地打起转来。那清脆的声音就像是一首美妙的曲子一般,立刻就把老板吸引住了。
他把视线从钱币上转回到面前这个面朝下趴着的男人身上——破烂的衣装、杂乱的头发、满是污垢的指缝、皮肤毫无弹性可言,又看到贾伸出的一根手指......“流浪汉?跑我店里讨口子来了?一瓶酒?门都没有!”他嘴上还是这样骂着,但却也不得不把眼睛放到那枚闪着光的铜币上,思量着拿一瓶劣酒把这家伙打发了能净赚多少钱。
他的眼珠转了一圈,闪烁着狡黠的光,有如一条精明的狐狸打量着鬣狗嘴里的猎物,思量着如何才能毫不费力地把东西占为己有。
但他拿着木棍四下打量的时候,却突然瞥见了在门口探出半个脑袋来的几个人。那几个人同样蓬头垢面,正紧紧盯着这边——准确来说是盯着他手上的木棍。他们见他看过来,就把头收了回去,但他没听见他们走了的动静。老板认得其中的一两副面孔,晓得那是附近街区的流浪汉小集体。
他仔细品了品刚刚那些人看向这边的眼神,瞬间打了一阵冷战——他觉得从哪里见过这种眼神,是在那些饿疯了的恶狗眼里看到过,当时他还年轻,没长这些赘肉,还能跑得掉,不然的话......
他又低头看了看贾,那家伙好像发着高烧。听说有用病症来博同情的流浪汉......“不会是跟外面那帮人一伙的吧......”老板这样想到,又联想到平日里在街上看到的众多的流浪汉,不禁头疼起来——哪怕只是野狗,成群结队之后的杀伤力也难以想象。更何况这帮家伙本来就没什么顾虑,能干的出来什么事都还说不准,他不敢冒这个险去冒犯这帮流氓。
但要是他们已经看到自己之前的行为了呢?他又忍不住问自己道。那这样一来岂不是已经和他们结下梁子了吗?
想到这里,老板又头疼起来:万一这帮野狗之后一直聚在他这边闹事,他还怎么做生意?
他扫视了一圈,醉倒的人们还是没有醒来的意思。他可全指望着这帮醉鬼来送钱给他赚啊,万一之后这帮人都不来了,他离破产也就不远了。
原本这酒馆就是他借钱开的,自己实际上难得找到什么像样的活计去做,要是这间店也关门了,他拿什么还债?
他想起替他借债的中介人说的话:“如果有哪一次没能还上债,就拿你身上值钱的东西去黑市卖掉抵债。一次不还就拿一次,到你死了为止。你死了之后,由你的妻儿继续负责还债,只是他们不必死。”对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毫无波澜,像是会发声的机器。
他原本觉得这个中介人能帮他借到这么多钱来开一间酒馆,还稍稍心存感激,但一听到他给债主开出的条件实际上是如此,这种微微的感激也马上消散了。
这也正常,不是他的命。用别人的命来赚更多的钱,这不是很多人都在做的事吗。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债主,但能一次拿出那么多的钱来给他这样一个小市民,恐怕应当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那些权贵倘若发起火来,恐怕仅凭他是逃不开这权威的牢笼的。
他可不想死。他虽然粗野,但这些道理却也还是心知肚明。要想在这座城市里活下去,他这种底层的老百姓需要做的就是忍气吞声,少结怨、少惹事,活得踏实一些。至于什么发财的梦想,偶尔想想就行了,那些东西不可能变成现实的。
一套体制与阶级的形成需要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历史,颠覆它、改变它所需要的时间远比这更长。
酒馆老板并不知道这些大道理,但他却对这种生活有着自己主观的、直接的感受,这些东西凝结成他的生活经验,也催生了他尽量避免麻烦的生活方式的诞生。
这也是一段历史,不过是属于个人的一段历史,但个人的历史组成了阶级的历史,组成了国家的历史,组成了世界的历史,最终都将对人类此后的历史发展产生其独特的影响。因为只要文明存续一日,历史就会延续一日,融流在历史当中的人类的文化与基因就会延续一日,成为文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活得稳妥些吧。老板感到自己的本能这样对自己说道。
他挠了挠头,放下了手中的木棍,慢慢伏下身子来,对贾说道:“哎,老兄,你早说你是要来买酒嘛......不然我何必弄成这样,你说是吧?”他极快地瞥了瞥门口,看到了仍在门口徘徊着的那几个人。
“这样,你们也是苦命的人,好不容易得了钱,想喝点酒,还要让我给误会了......我呢,我是借钱开的店,也是在给别人打工,要是生意不好就不得了啦......所以呢,这之前如果有哪里冒犯到你们了呢,我赔礼道歉,呐,这瓶酒,就送给各位了,希望各位能够喜欢......往后小店有什么困难,还请各位关照关照。”他一边说,一边转身,在身后的货架上挑选着,先是把手伸向一个酒瓶,犹豫了一会后调转了方向,拿了另一瓶酒,转回身来,把酒瓶推到贾的手边,又把铜币放回了贾手中。
“如果喜欢的话,今后也记得来光临小店噢!”老板摆出一个憨厚的笑容,紧接着又说道:“当然,酒是不会免费的......不过可以给各位优惠,你说对吧?”
贾趴在柜台上已经很久了,才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回来了些。这之前老板说了什么话他都没有听清,清醒过来后,他在朦胧中看到手边正放着一瓶酒,以为自己不做声扮作流浪汉的计划成功了,老板已经同意把酒卖给他了。为了早点逃离,避免被发现,他丝毫没有意识到手中还拿着铜币,拿起酒瓶就往外面走去。
酒馆老板见贾不说话,以为他并不是十分赞同这样解决矛盾,笑脸一僵,然而迅速便恢复了原状。他绕出柜台,便想要追上去。店门口的两个流浪汉,眼中闪烁着警戒的光,鬼鬼祟祟地向后退却了,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也逼停了他追赶的脚步。
贾还是像先前那般摇摇晃晃地撞出了酒馆的大门,撞进了过往的越来越多的人流当中,消失在老板的视线中。
他看着贾消失的身影,注意到那几个流浪汉从后面跟了上去,紧绷着身体等待了一会之后,才终于破口骂出声来:“这帮野狗的种!别让老子逮到你们落单的时候!”怒骂声响彻整间酒馆,甚至震醒了几个不省人事的酒客。他们揉着眼睛醒来,嚷嚷着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抱怨老板的声音太大了,随后就又含糊地说着自己梦里的情景。
老板扫视着一片狼藉的店内,想到这之后自己还得收拾这帮人的烂摊子,就恼火得不行,也不管这帮客人是不是清醒,便随口大吼道:“你们这帮猪也是!别给老子睡在这里了!不然就给老子多交钱!”他操起一旁的扫把,一路扫过去,也不管是不是扫到了谁的脸或身子,只管一路扫过去。
而那些被扫把亲吻过的脸或身子的主人呢?他们只是迷迷糊糊地摸了摸鼻子,打了一两个喷嚏,便翻身在地上接着睡去,返回他们那存在于梦当中的美丽的家——那里不像现实,没有债务,没有工作,没有唠叨的妻子,没有工作结束回家后还缠着你喋喋不休的闹腾的小孩。那里只有轻飘飘的云,托着你在空中慢慢摇晃,把你安稳地带到明天。
诶?那里到底有没有自己的存在?
管他那么多呢,无所谓,我要的只是暂时离这鬼一样的现实远一点点而已——谁在乎我到底是不是在我自己的梦里?
......
贾走在街上,四肢忽然变得有了些力气,他大喜过望,准备抓紧时间赶回去,却猛地感觉肺部喘不上气来。
他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手抱着酒瓶,深深地弯下腰去。一旁的人看了都远远地避开。他感觉自己好像并没有咳出什么东西,但等他张开手来,看到的却是一小摊鲜红的血,混杂着一些小小的凝块,粘稠不已,滴落时拉出一根长长的细线。
他吓坏了,用力甩了甩自己的手,将血甩到地上。慌乱之中,另一只手里的钱币掉了出来,沿着道路的砖缝滚动,滚进血泊之中后缓缓停了下来。
说来奇怪,贾感觉咳出血来后,自己的肺反而更加轻松了。他只是抹了抹嘴边的血迹,没理会,或者说不敢理会旁边人的疑惑的目光,便抓紧继续上路了,同时期望着自己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铜币染上了血色,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诡谲的色泽。
贾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那些流浪汉跟踪,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眼前的道路上,不这样做,他尚未完全清醒的大脑会将他带到马车飞驰的大路上。
为首的那个流浪汉带着人跟在贾身后大概十几米远的地方。他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铜币,回头示意同伴们继续跟上。队尾的一个流浪汉鬼精地探头出去,见前面没人看自己,便飞快地弯下腰,把钱捡了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收进了口袋。
血钱也是钱,有钱能用,为什么不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