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宣誓效忠于伟大的伽思谛,以及伟大的伽思谛翼王?”一个响亮的声音,似是从虚空当中传来,深深地震撼了意识一片浑噩的将军。他睁开眼来,却发现自己正站在士兵的队列当中。他看不清那些士兵的五官,但他们都昂首挺胸,仰头向着前方。
他顺着那个方向向前看去,便陡然睁大了双眼——他看到的是他们的王,迦尔。此时此刻,他正端坐在一座由白玉石砌成的高台上,面朝着这边。站在迦尔旁边的则是一个典礼官。奇怪的是,他也只能看到他们的眼睛,看不到迦尔与典礼官的其他五官,甚至,迦尔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黑影,他根本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不是迦尔的眼睛。
“我永远忠于公理,忠于吾王,忠于伽思谛!”士兵们齐声呐喊到,气势滔天,将军惊讶地发现,虽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发出了呐喊,却实实在在地在这一片喊声当中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这是他的梦境,而这段梦境来源于他的记忆。倘若他没有记错的话,这段记忆应当是他作为士兵随军前往黑渊作战取胜后,在白玉城的中央军营接受授勋和军衔提升的经历。
但他明明记得,记忆当中的翼王与典礼官的样貌他相当清楚。翼王当时实际上还只是个少年,眉眼中总带着一股深深的沉稳,让人难以看透,但或许是刚刚接手国家,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与精力学习理政,同时又遭受了那场劫难,翼王的身体似乎并不特别健康,面色略有些发白;典礼官则是个样貌很和善的老人家,主持仪式时总是带着笑意。
那是二十余年前的故事了,尽管此后,他也屡立功绩,但再未见过翼王。那位典礼官也在不久后便仙逝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伽思谛的疆域远比今日广阔,实力也远远强过今日,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帝国。但竟被后来崛起的伊维尔压制成如今这样。
这都是因为伊维尔如今的帝王——渊王特拉琉斯。他虽是精灵,却不知何来的强大的力量,以超凡绝伦的武力统一了伊维尔境内的各个种族,甚至控制了魔物,利用它们进行建设、战争等等,以破竹之势席卷了这片大陆的西方,甚至与伽思谛在黑渊附近发生了正面冲突,并成功在最后逼退伽思谛,以中央的卫者之森为凭据与伽思谛分庭抗礼,逐步蚕食伽思谛的力量。
“勇敢的士兵们!你们赌上自己的生命的热血!在此前的黑渊一战中抵挡了伊维尔军队的进攻,成功将我们伟大的翼王救出重围,你们值得这份光荣!请永远铭记这份荣耀!”在翼王身后,那个浑厚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他记得,那个声音属于如今格列德尔的要塞将领,曾经的帝国五狮将之一,翼王的手足心腹——巴尔特·伽思谛。据说他是翼王在外出游猎过程中偶然遇到的孤儿,被当时尚还年少的翼王收留,培养至今。他的忠诚无可动摇,但至今仍然有某些人对他恣意揣测,原因是他其实是一个精灵。
人们对他的忠诚表示怀疑,对他的一切功绩表示怀疑,原因只是这个人与他们不同。
但翼王始终都没有怀疑过巴尔特的忠心,在他撕毁与青梅竹马的王后的婚约之后,巴尔特成为了他毫无保留地倾诉内心想法的那个人。
比及翼王与他弟弟的关系,翼王与巴尔特之间的关系甚至都要更为紧密一些,而这种情况也是在翼王在战争中失足进入黑渊后,被他们拼死救回国内后才出现的。
巴尔特骁勇善战,虽是精灵但外貌老成,看上去就像一个四五十岁的人类。尽管他不善言辞,却仍能够帮助翼王处理许多重要的事件,并在此前长时间掌握着近卫军的指挥权,负责白玉城的各类军事问题。作为一名军人,他实际上十分敬佩巴尔特。
眼前的景象突然模糊、扭曲,如同一幅未干便被水浸湿的油画。在短暂的黑暗后,他发现典礼官来到了他的面前,手中捧着伽思谛的法典,嘴里念念有词。记忆中的他是站定的,因此现在他无法动弹。此时,典礼官虽然就在他眼前,他却仍然看不到对方的样貌。典礼官的视线从法典上移到他身上来。
记忆中应当可以说是和蔼的双眼,在现在的梦中却显得有些冷漠。那看着他的眼神莫名的涣散,似是根本没有看到他一般,又似是有其他人在借着这眼睛看着他一般。
但一切都还是如同记忆当中的那样进行着。
“莫拉耶·弗兰克,你在黑渊战役中随军冲锋陷阵,置生死于度外,破敌八名,参与摧毁敌方工事十余处,战功卓著,特赐予勇士勋章,军衔由下士提升为四牙士官。”典礼官的声音似乎直接从他的脑海深处响起,但除过这点以外,与他记忆中并无什么不同。
典礼官双手捧着法典,向前递了递。他伸出手来,即便是在梦中,仍然如同二十多年前那样,郑重地将手掌轻轻放在法典上,庄严地说道:“我牢记光荣,但这份光荣永远属于伽思谛。”
他看不到典礼官的表情,但在他的记忆当中,典礼官非常赞许地笑了。
一旁的礼兵缓缓上前,将呈在托盘当中的勋章奉上。典礼官取过勋章,将它轻轻按在莫拉耶的手掌当中,并说道:“祝愿你的勇气如同伽思谛的荣光一般永垂不朽,祝愿你的勇气扫清伽思谛的一切阻碍。”
典礼官微微弯着腰,转过身去为下一位士兵颁发勋章。
莫拉耶低下头来,看着手中的勋章,却发现那勋章上的图案逐渐扭曲着,扭曲成了一条银色的蛇,用那反光的、不透明的双瞳紧盯着他。
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想要甩手甩开那条奇怪的蛇,但记忆当中的他此时纹丝不动,正沉浸在那份光荣的美妙当中,梦境中的他竟也诡异的无法动弹。
在一阵惊诧当中,那条蛇如同机械一般缓缓张开口,盘踞起身子来,头微微向后靠,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绷紧的弹簧。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条蛇便如同离弦之箭一般从他的手上飙射而出,张着血盆大口,直扑他的面门,他想保持清醒,却晕死在一片黑暗当中。
......
“莫拉耶将军,我们到地方了......莫拉耶将军?将军?!”莫拉耶从黑暗当中醒来,却听得一旁有人在急切地呼唤着他,身体似乎也被拉扯得左右摇晃。他举起手来扶了扶额头,才惊觉自己已经生了冷汗,四肢有些疲软。
随着他渐渐清醒过来,马车外的大雨之声渐渐也变得清晰过来。
他轻轻摇了摇头,从那个诡异的梦的残响当中彻底挣脱出来,看向一旁的卫兵。
卫兵见他清醒过来,先是放下心来,而后看到他汗涔涔的脸,不由得又一次担忧起来。他先给莫拉耶拿去了纸巾,然后颤抖着声音问道:“将军......身体是否有任何不适?”
莫拉耶接过纸巾,镇定地擦了擦自己的脸,然后说道:“你不用担心,我没有什么大碍......”顿了顿,他又开玩笑道:“这路太颠簸,我还以为是以前那个马车夫回来驾车来了。”但他忽然忘记了自己这会坐在马车上是要去哪里,便又开口问道:“你说到地方了,我们是要去哪里来着?”
卫兵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答道:“哦哦......我们这会已经到达格列德尔的军营了......您是要向巴尔特将军汇报一些事情来着。可能您舟车劳顿,刚刚好像在马车上睡着了,是否需要先休息一会再去请见巴尔特将军?”
莫拉耶想起白天押送流民与物资回城的事情,摆了摆手,说:“没事,既然已经到地方了,现在就去见他吧。”他停顿了一下,思考着什么东西,然后又问道:“那些流民现在安置在城内的警卫营区?”
“是的。”卫兵查看了手中的笔记,说道。
莫拉耶微微皱了皱眉头,但很快便舒展开来。“警卫营啊......希望他们能尽到自己应尽的义务吧......最好不要让我看到那帮流民有些什么闪失。”他自言自语道,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他曾宣誓要对伽思谛、对翼王忠诚,就必须尽全力完成翼王发布的“合理安置流民”的命令。
即便他明白警卫营的那帮人都是些什么货色,但根据法律,“流民”们在伽思谛境内移动时被视为“货物”,需要各城市的警卫营长官签署交通令才可前往其他城市,他迫不得已,才将流民的车队留在警卫营。
“这个以公理为名的国家里,存在着蛀虫啊......”莫拉耶默默在脑海中这样想到。“蛀骨吸髓......好像是蛇一样缠着我们,没有任何喘息的空间......”莫拉耶将自己投向窗外漆黑的雨夜当中,切身感受着这暴雨的怒号。“这个奇怪的梦,难道有什么意味吗......”
片刻后,他未发一言,微微弯着腰站起身来,默然走向马车的车门。卫兵手忙脚乱地收起其他东西,然后拿起靠在车门处的雨伞,打开车门,费劲地撑开伞,先一步下车,踩进泥洼当中,等待着莫拉耶下车。
莫拉耶抬起头来,透过车门的窗,他看见,城郊的田野当中,一座座房屋,采用坚固而实惠的材料建筑而成。无论外观上有怎样的不同,现在都被夜色染得漆黑,内里闪烁着油灯的火光,屋外,数十个岗哨的篝火在狂风暴雨中显得脆弱不已,排列齐整规律,却未曾有过熄灭的意思。
一道惊雷似自平地而生,直刺云间,短暂地照亮了这方军营。
莫拉耶缓缓将脚迈出车门,见得雷光,不由得再次抬头,凝神看了看不远处的军营,想要看看自己接下来将要拜访的那位大有威名的人物究竟在何处。
但这借着雷光闪耀的恩泽的简单的一眼扫过,却看不出这座军营当中各个建筑之间的任何区别,均是近些年来翼王迦尔改革后所推行的制式设施,耐用、建设便利。“嗯......该说不愧是那位巴尔特大人吗......”莫拉耶到访过多处军营进行学习,但那些营区的总将多多少少都会在某些方面为自己设立便利,譬如居所。
每当发现对方是这样的军人时,他便不再认为那次的学习有多么大的借鉴意义了。
现在,仅仅是在还有一段距离时观察这片营区,他心中对于巴尔特的景仰与倾佩便又深刻了几分。在此之前,尚未有何处能让他有这样的感觉。
“哈哈哈哈......”莫拉耶淡淡地笑了笑,摩挲着自己并不是很浓密的络腮胡,从卫兵手中接过另一把雨伞,淡淡地说道:“走吧。”便向前走去。
卫兵摸了摸口袋里的笔记本,便跟了上去。看着莫拉耶的背影,似是在黑暗的波涛中摇晃,但却始终如航标一般,挺直着后背,丝毫没有为这呼嚎的烈风微微低下手中的伞,或是弯下腰来。
像这样跟在后面走着,似乎连他也变得分外威严起来了......将军刚刚又是在笑什么呢......他摇了摇头,直起腰板,快步跟了上去——进了营区后,他还要负责引路,把莫拉耶将军带到巴尔特将军的营房里——如果放他一个人走,肯定会在这片营区里迷路的。
......
在营区里东兜西转,总算是来到了一处营房门前。
从外面看上去,这座营房与其他的房屋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显得比其他房屋更为老旧狭小一些,至少在不懂得咒文的人看来确实如此。莫拉耶曾学习过咒文,因此能够察觉到这座营房上咒文留下的痕迹与淡淡的魔力。
应当是做了些保密措施吧。莫拉耶这样想到。不过,尽管知道巴尔特将军的作风,他还是很难相信这样一位翼王最信任、最堪任的众臣此刻就坐在这样一座稍稍有些简陋的房屋内。
莫拉耶收起伞来,在雨棚下借着昏黄的门灯敲响了那座稍稍生了些锈的铁门。莫拉耶听得到沉闷的声响回荡在屋内,甚至听得到这声响从附近的营区的墙壁上传回来,但那或许是他的心理作用罢了。
脚步声渐渐清晰。说来奇怪,明明四周正在下着大雨,莫拉耶却觉得这脚步声分外清楚,唯一能够清晰过它的声音,也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如此奇异的感觉,他从未感受过。
他回头看了看卫兵,后者正满脸紧张地看着即将打开的铁门,一只手里拿着记录着待办事项的笔记本,另一只手则攥紧了拳。或许只有他有这样的感觉吧,但是为什么呢?难不成还是那梦的作用?
“怎么可能......”他笑了笑,不知道自己这个老脑袋又在想些什么东西了。
铁门慢慢朝里打开了,与敲击时沉闷的声响不同,在打开时,它的声音要略微尖细一些,还伴随着些许波动起伏,像是在移动中碰上了什么东西,夹带着在地面上拖行,但细细听来,或许那更像一个老者走在路上时不时的轻咳。
门内的灯光明亮温暖,这位位高权重的将军在自己的办公所中并未布置由咒文驱动的白灯,而是选择了油灯。明黄色的灯光打在莫拉耶和卫兵的身上,似乎在瞬间便驱散了这一夜的大雨与冷风带来的寒意。
莫拉耶看向门内,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巴尔特那熟悉的面容又一次展现在他的面前。
纵使鬓发斑白,脸上有了些风霜的痕迹,但那张脸还是如同他记忆当中的那样,带着一种并不刻意的锐气,不怒自威,有如擎天之岳一般泰然,又如山岳间浮行的流云一般淡然。总而言之,那是一张值得任何信任的面容。
“您好,巴尔特将军,久未谋面,不知道您近来如何?”莫拉耶带着自己真诚的笑意,微微欠身问候道。他发现,巴尔特实际上较他记忆当中的变化并不大......听闻他今年应当已是五六十岁的年纪了,但那魁梧的身形却未见得有一点点佝偻下来,就好像是时间在他的身上凝滞了一般。
巴尔特盯着莫拉耶看了一会,忽而爽朗地笑出声来:“近来如何?哈哈哈哈!我最近过得不怎么样!你呢?莫拉耶将军?黑渊那一战之后,你从我的营队升衔,我就再没见过你了,嗯?”他一边笑着,一边伸出手来,同莫拉耶握手,继而将他和卫兵请进了营房。
莫拉耶一边打量着这座稍稍有些狭小的屋内朴素的陈设,一边来到巴尔特的办公桌前。他看着巴尔特慢慢走到桌子的对面,然后坐在椅子上——他那魁梧的身躯的介入,使得这原本就狭小的空间显得似乎更拥挤了些,但他本人似乎并不难受。椅子后便是书架,上面摆着不少文件,专门空出了一个柜格用以安置巴尔特的佩剑。此时,在灯光的覆盖下,即便是那金属制的剑柄也显得十分温暖。
巴尔特伸出手来,拿起刚刚随手撂在桌上的钢笔,在桌上的日程表上勾画着。
莫拉耶看了看他,又开始扫视整张办公桌。除过文件、办公用具以外,再没有任何别的陈设。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殊的东西的话,那便是镶着伽思谛国徽的一枚徽章,还有一支通体玉白的印章——这两者均是翼王托付给巴尔特的重要之物,前者是巴尔特“五狮将”之首的身份象征,后者则是行军令,以及巴尔特专用的传信凭证。莫拉耶能感觉到,这两个物品都有咒文作为屏障保护着。
莫拉耶回过头,确认卫兵并未靠近,也未看向这边,只是留守在门口附近,警惕地盯着刚刚进来的铁门。
巴尔特画记完,简单收拾了一下办公桌,将两个物件收回到身上。
“将军,您刚刚说自己最近过得其实并不好......这是为什么呢?”莫拉耶转回头来,稍稍压低声音问道。
巴尔特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眼睛来,先是越过莫拉耶打量了一会卫兵,然后才看向莫拉耶。莫拉耶能在那双清澈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巴尔特伸出一只手来,握拳放在桌上,微微侧身,而后淡淡地开口说道:“是老鼠啊......”
巴尔特抽出办公桌的一个抽屉,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取出一根对半截断的香烟,举着较长的那一段向莫拉耶送了送,香烟的断口做了一点点处理,确保干烟草不会漏出来,掉进嘴巴里。
“老鼠......您说的是......哪些老鼠?”莫拉耶谢绝了那半根香烟,接着压低声音问道。他在冥冥之中感觉,巴尔特现在所说的,也正是他一直想说的。能够与这样一个人意见相同,他似乎又看到了解决问题的希望。
巴尔特擦亮一根火柴,熟练地点燃手中的香烟,不紧不慢地将较长的那一段送到了嘴里,随手掐灭火柴。伽思谛产的烟有个特点,越劣质的烟,燃起来的烟雾越大,据说是里面有些没完全弄干的烟草,不过说不准也有些别的东西。
他两指夹着香烟,放在嘴边轻轻吸了一口,然后再次看向莫拉耶,开口道:“老鼠嘛......历朝历代都有的......有偷民脂民膏的,也有在国库里恣意妄为的......”他吐出烟气,似乎有些被呛到了,短暂地咳了两声,看着手里的烟,抱怨道:“我是不常抽烟的......但是鼠患发了之后——大概一年前吧......那之后就抽得多了......”
“......”莫拉耶沉默着,想说些什么,但只有喉咙在震动着,发着呜呜的声音。大约一年前的话......倘若他没有记错,巴尔特将军就是在那段时间离开王城、离开翼王身边的。人们对此有很多种揣测,最为可信的一种猜测是巴尔特将军与王城的贵族有不和,贵族们集体施压逼迫翼王将他外放。
巴尔特将军所谓的老鼠,或许与他眼中的蛀虫相差无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或许就是同一批人。
巴尔特伸出手来摸了摸放在书柜上的佩剑,嘴中喷出劣质的、浑浊的烟雾,似是在轻轻地叹息,“老鼠啊......哈哈哈哈哈......”他将视线转回到莫拉耶身上,微笑着发问道:“你知道一个人最惨烈的死法如何吗?莫拉耶......”
莫拉耶深吸了一口气,带有几分试探之意地开口说道:“被蛀虫抽干了骨髓,病死在床?”
“哈哈哈哈哈......很像,不得不说很像......”巴尔特大笑起来,猛地吸了一口香烟,任其在肺中翻滚一趟,而后畅快地一吐而尽。“但是啊......老鼠比蛀虫要大啊......大得多啊......它们会慢慢咬断你的筋骨,在你断气前再咬断你的喉管,等你彻底没有反应之后再把你的尸体啃噬干净......”巴尔特说这些话时一脸轻松,似乎自己并没有在讨论什么值得害怕的事情。
他掐灭烟头,出神地看着烟火的余烬被碾成粉末,再从他的指间落下。
“一个人是这样死......他只是惨烈而已,只会让别的人感到害怕而已......那么倘若一个国家是这样死呢......恐怕不只是惨烈,应当说得上是可悲吧......可想而知在这之后的历史里也是毫无疑问的会被当作历史的谈资与笑柄吧......”
巴尔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坐在桌子对面的莫拉耶,忽然说道:“以我对你曾经的了解——尽管这样有些武断——你应当明白我在说什么吧......倒不如说,即便我不说,你也会主动对我说这些话的,对吧?”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希望老鼠之间流行的瘟疫没有传染到你身上......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想无论我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已经于事无补了。”
“如果到了那个地步,我可以直白地告诉你——我会放弃一切职位,不再遵守近来已经逐渐走偏的法律和规章......那是老鼠们主张的,就让他们自己主张......老鼠的命,死了就死了。”莫拉耶的瞳孔陡然睁大,他紧紧盯着眼前这位帝国的重臣,从对方的眼睛当中得知这一切都并不是玩笑后,他也并未慌乱。
“阁下......巴尔特将军,我永远都坚信您所做的一切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也钦佩您这远超凡人的几乎异常的伟大决心......我可以向您起誓,以我的性命——我的心脏,自从那一天之后,就再也没有为了另一个理由而跳动。”莫拉耶看着巴尔特眼中的深海,骤觉自己似乎要就此坠入幽静的深渊当中,甚至连四周墙壁上的、桌面上闪烁着跳动着的暖黄色的灯光都渐渐模糊起来。
但巴尔特却一改此前的严肃,只是一笑带过,似乎此前从未发生任何事一般。
他笑着摸了摸胡子,说道:“我相信你,老莫拉耶。”
莫拉耶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本以为巴尔特是不够信任他,故意如此来试探他的立场。
“你知道为什么吗?哈哈哈哈哈哈......”巴尔特笑得有些过了头,连脸上的肌肉都一抖一抖起来,仿佛真是找到了不得了的笑料。
“为什么?您理应不是会鲁莽武断的人。”莫拉耶也淡淡地笑着发问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自己都不知道吗?你也没有妻儿,至今四五十岁了,也还和我一样,是个单身汉啊!”巴尔特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勉强止住了大笑,却好像还是开玩笑一般这样说道。
莫拉耶顿了顿,然后也释怀地笑出声来。虽然笑得并没有巴尔特那么大声,但确是发自肺腑的笑声——他的长官,无论是在二十多年以前,还是在此刻,都还是像最初相信一位毫无头衔,拼了命的冲锋陷阵的普通士兵一般,无条件地相信着他。
“你知道为什么......翼王要推行制式的各类设施吗?不仅仅是军械,还包括所有的住宿、粮草......一个士兵生活当中的所有需要的、可能需要的、能接触到的......一切都是规制化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巴尔特脸上带着笑意,却压低了声音,再次用严肃的语气说道。
莫拉耶察觉到几分不对劲,随之压低了声音,微微摇了摇头,但仍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
“他的目的——准确来说是我们的目的——是为了把中下层军官和士兵团结起来,让他们自己形成坚固的阵线,不要被老鼠传染了。”
巴尔特从口袋中摸出另一截香烟,点燃后,只是浅浅的吸了一口,便把烟吐了出来,只是用手指夹着烟放在嘴边。
浓密的烟雾腾腾升起,几乎挡住了巴尔特的整张脸,但他那眼睛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烟雾,没见得多眨几下,只是接着说话,声音不大不小,莫拉耶刚好能够听见。烟柱随着他的嘴巴的一张一合而晃荡着,作戏来看却也像是一条白龙。
“老鼠遍地都是——庄园、黑市、大街、军队......所有你能想到的地方,他们都有势力存在。不过老鼠之间也要呲牙咧嘴,有时争抢地盘,也要在下水道里大打一架......总而言之,想要吃人,还是很简单的。你的旁边说不定也有老鼠,自己要留心......士兵和中下层军官在军队当中的人数基数很大,稳住了他们,至少能够防止老鼠的窝进一步搭到国家最核心的机关当中。”
“光给他们做思想教育没用......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有家人要养......养家就要钱,军队的钱可不能全都在老鼠手里......没有得到应有的东西,就连军队这种地方也是要变质的——变成下水道呢......”
卫兵似乎是看到这边的烟雾,以为什么地方起了火,有些着急地站起来。巴尔特手里夹着烟卷,朝他晃了晃,示意并无大碍,卫兵才有些扭捏地坐下。
巴尔特继续说道:“把他们团结到一起,对于我们也不一定就是好事——越是大的山,崩塌的时候就越令人绝望。但能遏制老鼠的增长,这就是必须要做的事情......虽然我很不愿意这样说,但实际上我们正在逐渐被逼上末路。”他摇了摇头。“荒谬啊......被老鼠咬断的社稷......”
莫拉耶脸色阴沉,他轻声说道:“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我会用干身上的每一滴血。”
巴尔特摆了摆手,说道:“我不需要你做怎样危险的工作。我只是需要知道你的决心,仅此而已......倘若我们——翼王、我,还有伽思谛的子民们需要你的话......那时我会去找你的。”他满眼欣慰地看着莫拉耶,不自觉点了点头。
巴尔特低头看了看烟,它将要燃尽,此时仅剩这最后的气焰鼓出刺鼻的烟雾。趁着烟雾尚未散去,他抬起眼来,不知盯着何处。莫拉耶看不清他究竟在看何处,只是能感受到,那眼神当中存在的凛冽,毫无疑问的穿射了烟雾,似乎是要直直地看尽那些老鼠的心脏。
“那么,回到正题,说说你本来来这里想要说什么吧。”巴尔特捻灭烟烬,还是一脸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淡淡地看着莫拉耶。
莫拉耶点了点头,轻咳了两声,便开始说起在卫者之森当中发生的情况。
卫兵坐在原地,紧张稍有缓解,但仍然紧紧盯着铁门。
夜渐渐地深下去,风、雷、雨并未有半分疲倦。它们知道黑夜是属于它们的天地,便放开了手脚肆意伸张,像是将要狂欢过整个夜晚的派对客一般,不眠不休、不知疲倦,只有在重复的愉悦的刺激下的重复的电闪雷鸣、狂风暴雨。
......
白玉城。
东北方城区,丘克·凡修卿爵的居所。
偌大的庄园内,精致而坚固的咒文灯闪耀着微弱的荧光,在这天地肆虐的夜间也还是倔强的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色丰繁茂的奇花异草在日间舞尽了自己的才华与美貌,在这肆虐的夜的氛围中残断了香与貌。流落一夜的凄凉,伴着遗落的美貌,落入水中,溶蚀在永无止境的雨幕之下。
庄园的管家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当中缓缓踱步,借着走道两旁的彻夜不息的微弱的荧光灯走向深处的一间房屋。
行至门前,他举起手来轻轻敲了敲门,对着两扇门的夹缝当中说道:“卿爵大人,刚刚线人传来消息。和格列德尔的警卫营长官的商谈很顺利,对方接受了我们的礼物,并且似乎希望有进一步的交流。”
“进来吧。隔着一道门,说话听不清楚。”门内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
“是。失礼了。”管家伸手缓缓按下把手,将门拉开,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这样一来,下一批实验的材料就到手了。”丘克凝视着窗外,背着双手,身形略微有些佝偻,似乎也在为此夜的风雨之景而深有所感。他转过身来,闪电适时地掠过天际,明光从窗外洒进,照亮了他那戴着一只眼罩,同时布满伤痕的脸。
他并未刻意作势,却时时刻刻如同一只鹰隼,眼中闪烁着饥馑的光,周身的气氛令人不寒而栗,难以接近。
但他说话的声音却并不那么阴暗,显得雄浑有力:“现在去通知地下,要他们尽早准备,这两天开始新一轮实验......”他又指了指账单,示意管家做些笔记。“顺便告诉那帮家伙。要是这次还没有突破,就把他们的头挂到黑市上去卖掉——实验用的别人的命,总有人要去还......会有人买的,有人就好这一口——卖的时候动作快些,不要多少钱,也别让孩子们看见——这是偿别人的命。”
管家点了点头,关好账单,取出怀中的记本快速地写着些什么。
“至于别的......”丘克沉思了一会,管家手中的笔应声停下,空气中瞬间便只剩下了寂静,唯一清晰可闻的只有窗外的风雨雷声。
过了一会,丘克接着说道:“那头老狮子......还有出城打猎的老猎人......他们那里情况怎么样?”
管家颔首,声音并不很大,却十分清晰地说道:“巴尔特与莫拉耶两位将军处,除过此次外出巡战的战果与意外情况的汇报以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动作。”
“是吗?”丘克举起右手轻轻按着上唇,眼睛紧盯着地面。“如果只是说这些话......何必当面报告?以往不都是提交文件便可?”
“是这样的,据线人说,得到的消息是:‘出猎遇到极特殊状况,如是因此当面汇报,或许可信。’”管家紧接着回答道。
“哦?什么情况?难道发现伊维尔的狗崽子们跑来了?”丘克挑起眉头,问道。
“据说在卫者之森里听到了两头巨龙的声响,同时有士兵失踪。”管家机械一般回复到。
丘克僵在原地,而后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他朝着门外挥了挥手,管家鞠了个躬,便回身走出门外,轻轻地关上了门。
听着管家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丘克回转过身来,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巨龙吗......巨龙啊......”他抬起头来,看向房间的暗处,那里放着一把满是战痕的长枪,是曾陪伴他征战沙场、冲锋陷阵的良器。“跟那家伙比......跟那家伙的巨龙比,还差的远啊......”
“这个国家,如今还有谁能够挡得住那家伙呢......”他似乎陷入了回忆。回忆里不是沙场点兵的豪情壮意,只有一个拼命挥舞着黑色长枪的怪物,轻而易举地冲破无数士兵赌上生命围成的人墙,冲杀进来......而后便只余留下了黑暗。
以他人的性命换来的自己的命,早就不属于自己,就算一死也已没有什么意义。
用他人的血书写而成的账单,不用其他人的血冲洗一遍,就永远也不能结清。
丘克慢慢踱到桌边,拿起了那本厚厚的账单,用一点点唾液润湿了指尖,便开始娴熟地清点着每一笔账,沉默无声,也不觉此前所听的窗外的声响了。
账单上并无金额,有的是人的名字——无名的,用他们所属的群体来代表,譬如流民一栏,便只写几个几个流民——这之后是日期,从今天向前推,能推个好几年。除此之外,再没记别的东西。
这样的账本,他还有几十份。
他不在乎钱。他有的是钱。他从不会欠别人钱。只有别人欠他的钱,但他也从来都不讨要,只是催促。
他欠钱。
欠的是拿别人的血做的钱。
他本不想欠这种账,无奈没有这些钱就不能完成自己的愿望,实现和故人的承诺。
而这账本,一旦开始记了,便绝对不能够停下,不管进账多少,出账多少,都不能中途甩开。到最后,直到所有账全都算清,才能算真正了结他的一桩心事。
结账的时候,则必须用他自己的血来还钱。
“血钱呐......怎么偏偏欠这种钱?真是年少的时候不懂事啊......”
丘克点完账本的页数,轻轻放下,随手拿起一旁的茶杯,轻轻吹了吹还热的茶水,轻抿了一小口,又踱步回窗边,痴痴地看着窗外。
雨还在下啊,洗不掉血迹,下了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