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八月十五尚有三日,但明月却已近满月之辉,遍照阳化寺,映得院中通明。
月光之下,只见一名女子身着月白色的齐胸衫裙,头挽望仙髻,立于藏经塔顶,望向院中。那夜风徐徐吹动,惹得缠于肘上的披帛飘飞,其态真如仙子下凡一般。
面对此景,谢承之心赞之余,不禁警惕,取剑在手。只因方才窗前黑影闪过,他瞬间便望向窗外,可那女子却已立于塔顶,这般身法卓绝,尤在他之上。
谢承之来到院中,向塔上女子作礼道:“娘子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要事?”
塔上女子道:“你便是谢子贞么?”其声音虽是温柔宛然,却带着几分长者之感。
谢承之道:“正是谢某,不才请教娘子名讳。”
那女子闻言,却是不答,手上一动,便射出一枚飞镖直向谢承之。
谢承之双指疾出,在眼前夹住了飞镖,定睛一看,竟是委托婉玲送予公孙大娘的玉佩,转念一想,问道:“您是师姑?”
塔上女子道:“且上来罢。”
那塔高三丈有余,谢承之知道公孙元馨是欲观其身法,足下两跃便上了塔顶。待临近一看,公孙元馨虽近半百之岁,但观其面容,却仍似徐娘之年,只是在眉眼间透出岁月的沧桑,谢承之作礼道:“拜见师姑。”
公孙元馨道:“你今天在舞雩阁可是大出风头了。”
谢承之见她不苟言笑,不禁心中拘谨起来,道:“承之并非是想出风头,只是当时见那人所行不良,方才出手。”
公孙元馨道:“既已发生,便不与你细论了,只是今后定要小心。长安卧虎藏龙,非是可轻易出头之地。”
谢承之拜道:“承之谨记。”
公孙元馨看了看他的配剑,道:“这便是玄溪剑?”
谢承之闻言,托剑敬道:“正是此剑。”
公孙元馨指按剑柄,向外渐移,待剑出一尺时悠然持剑拔出,在空中瞬出数剑,剑花乍放,谢承之竟看不清出了几剑。剑停之后,公孙元馨握剑不动,但见月光之下,那剑身暗纹竟透出隐隐蓝光。公孙元馨赞道:“奇剑。”随后剑归鞘中,又道:“你能有此好剑,当好好珍惜。”
谢承之再拜道:“承之谨记。”
公孙元馨问道:“阿兄让你来找我,所谓何事。”
谢承之道:“师尊说师姑境界更在他之上,所以让承之来长安定要拜见。”
公孙元馨道:“阿兄想让我教你剑招。”
谢承之道:“未曾明言。”
公孙元馨道:“待你能一跃登上此塔,我再教你。”
谢承之拜谢道:“多谢师姑。”
公孙元馨道:“十五那日,你若无事便往兴庆宫,届时会有人带你进去。”
谢承之应道:“承之知晓。但不知去兴庆宫何事,可有什么需要准备。”
公孙元馨道:“当今圣上会在那日宴请皇亲群贤,有不少当世人杰皆在,于你增长些见闻,日后在长安多有助益。”
谢承之拜谢道:“多谢师姑。”
公孙元馨道:“你在舞雩阁漏了信,明日最好搬离阳化寺,另寻他处,升平坊东宫药园的郑园监与我相熟,你可前去暂栖。若无他事,我便走了,身在长安自己定要多加留心。”
谢承之见公孙元馨欲走,忙道:“尚有一事……”言罢将迭明玉之事告予了公孙元馨。
公孙元馨沉思了片刻,道:“我来长安亦有些时日,从未听闻过此人,照你所言她应当是当今权贵家的娘子,但朝野之中并无荆州迭氏之人。若真如她所说,能助你登上八经之境,她绝不可能在长安寂寂无名。”
谢承之道:“但她之功力,却有五经之上。”
公孙元馨望向谢承之,问道:“那她自己为何不开八经?”
谢承之道:“承之也困惑于此。”
公孙元馨道:“你可知,到了八经是何境界。”
谢承之道:“不曾见闻。”
公孙元馨道:“十五那日,你来兴庆宫,或能猜想一二。另外我有一话,希望你能记住。”
谢承之拜道:“师姑请讲。”
公孙元馨道:“我十六岁离开家,在江湖漂泊多年,学到一个极重要的道理,那便是世上绝无平白无故的好处。想得到任何东西都要付出代价,而这代价,并不由你决定。”
谢承之再拜道:“承之明白师姑之意,定当铭记于心。”
公孙元馨闻言似仍有话说,但又收了住,另道:“今夜不早了,好生休息罢。”
谢承之作礼道:“恭送师姑。”随后只见公孙元馨敛袖一转,足下一点便已跃至客堂屋顶,几番点跃便已消失在月色中。
一夜无话。
待得漏至五更,三筹刻满,只听得承天门上一声鼓响,十二匹快马,自门内奔出,各朝着长安东西南的三方三门奔去。东方的天色似也被这鼓声敲醒,各坊各门相继打开,仿佛长安城又开始了呼吸。
秋意已浓,晨间清冷,第一批在各坊间穿行的人,大多奔于生计,尤是都亭驿的快马,又不知寄托着多少人的生死悲喜。
谢承之虽是无事,但多年练功,早已没了贪睡的习惯。寺内晨钟未响之时,他便站在了院中,面东而立。但见他双目微开,盯着东方将明未明的天际,双膝微弯,仿佛是将身体的骨骼一节一节顺势自然搭着,两脚站在地上,稳如生根一般。
过了片刻,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其息绵长,仿佛欲将院中的空气吸尽一般。约莫五分之一炷香后,又见他缓缓呼出,似将体内的浊气全部排出。这一呼便又是五分之一炷香的时间,随后他便停止了呼吸,直到五分之一炷香,才开始呼吸。如是反复,直至东方渐白。
谢简睡眼惺忪地站在一旁,打着哈欠问道:“二郎,你每天如此,不困么?”
谢承之笑道:“你但凡能坚持下来,就知道这吐纳的好处了。”
谢简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背道:“初曦东方,万物精启,吐故纳新,炁引天地。”
谢承之闻言,笑道:“好了,赶紧收拾一下,待用过早食,便往升平坊去。”
谢简一听,睁开了眼问道:“我们不在这住了?”
谢承之道:“这里怕是会惹来麻烦,我们还是避一避的好。”
然而人的命运,又何曾真能避得开。有时早一刻、或是晚一刻,你都未必能碰上某个人、某件事,可偏偏就是在那一刻、那个人,改变了我们的一生。
东伯将粥端到了客堂,谢简不禁感慨道:“早知道昨晚多吃点了。”
东伯闻言得意一笑,说道:“你看这是什么?”只见他拿出一个白布包,在案上摊了开,却是一团白色的鱼肉,本是切成方块,此刻虽是糅合在一起,仍能看出其肉质肥美。
东伯道:“昨晚哥儿你们上了楼,那阁里的小奴们又上了份菜,赠予大家下酒压惊,说是江南那边最新鲜的鱼生。我看哥儿一时没下来,便包了起来,料是今天可以佐菜。”
谢简闻言,自是喜笑颜开,口涎肆生,只待谢承之示意。谢承之笑道:“你们吃罢,我早食不能食肉。”
谢简听闻便不再客气,与东伯两人分食得酣畅。二人还止不住地夸赞:“这长安的鱼生当真非同凡响。”谁料只是片刻过后,二人便跑向了寺中雪隐,争相如厕。
谢承之见二人刚回来便又捂着肚子冲出去,如是三番,便调笑道:“看来这鱼生确实非同凡响。”
东伯此时已是面色发白,有气无力地道:“哥儿莫要取笑老奴了。”
谢承之笑道:“罢了,你们先在此休息吧,我去驿站租车回来。”话音刚落,却见二人又跑了出去。
谢承之无奈摇头笑了笑,换了衣服便出寺而去。经东伯和谢简之事,此时已是巳时二刻,太阳早已高悬,秋日晴空,暖意四起,街道之上早已车来人往。
谢承之刚到寺门口,正欲向西而行,忽闻有人喊道:“谢郎君!”循声望去,却见一身着红色蕃服的女子,白帽覆着散发,发上编着许多发饰,正对他招手示意。
谢承之定睛一看,似有眼熟,猛然间却也想不出在何处见过,见那女子正在过来,自己便停在了原地。
那番邦女子见到谢承之欢快无比,连蹦带跳地跑到他面前。此时谢承之方才看清,此人正是昨晚他相助解围的舞妓,便道:“原来是你。”
那女子欢笑道:“我从婉玲姐姐那知道你住在这里,便赶了过来,想与你道谢。”
谢承之见她长发泛红,双眸显碧,山根高挺,五官秀美,确是番邦之人,但听其雅言之音却像是在长安住了许久。听了她来意便道:“娘子客气了,当时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那女子笑容甚美,连眼睛似都带着笑意,却听她道:“我汉名叫任晓,谢郎可唤我晓晓。帮我出头怎能不挂怀,牛羊都知道报恩呢!”
这任晓看上去也就是花信之年,但可能因是番邦女子,少了中原女子的许多拘谨,谢承之听她言论,倒也觉得可爱,亦笑道:“任娘言重了,报恩大可不必。”
任晓闻言道:“叫晓晓!谢郎叫我娘啊娘的,感觉叫老了许多。”
谢承之笑道:“晓晓,我尚有事去办,你且回去吧,谢意我已心领。”
任晓笑道:“谢郎欲办何事,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谢承之道:“不劳烦晓晓了,我只是去租个车。”
任晓闻言欢乐道:“租车我熟呀!我知道!东市有家车行,我之前还路过的,我来领你去。”说罢便拉上谢承之往东走。
以谢承之的修为,莫说是个弱女子拉他,便是一头牛也未必拉得动,可偏偏他就这样被拉着,鬼使神差地随着任晓去了。
那东市乃是当世最繁华的商市之一,店铺林立,商贾云集。酒肆、铁行、玉坊、香行等无所不有,更因临近王公贵族的宅邸,店家门面亦甚高档。市中往来,不乏名流贵妇。
任晓一进了东市便左观右望,谢承之心想:东伯他们一时半会也不便出行,秋高气爽,艳阳暖照,逛逛也无妨。便随着任晓流连商摊店家,二人竟逛起了市集。
但见他二人时而香行试香,时而笔行试字,时而投壶戏令……竟似忘了为何来到东市。逛着逛着,忽听得前方喧嚣,人群正围在一起,似是讨论什么。
若是平时,谢承之便就此路过,但此刻身旁另有一人。任晓岂能凑过这个热闹,拉着谢承之便挤到了前面围观起来。
只见一名身着长裙的胖娘子,躺在地上发狂乱动。她满目赤红,发髻散乱,已有四名大汉各按一肢,亦不能完全制住。眼看正要挣脱,忽见人群中飞出一个白衣道士,剑指直点那胖娘子的眉心,同时道:“快取一只雄鸡来!”
人群中有热心者闻言,很快送来一只雄鸡。但见它飞羽红冠,金喙铁爪,竟是一只斗鸡。
那白衣道士见鸡来了,一把接过,双手持着雄鸡的翅膀展开,对着胖娘子。那雄鸡一声鸣叫,胖娘子竟是安静了下来。
白衣道士见状,将鸡放任一边,一把抓起胖娘子,封了她的四肢要穴,喝道:“孽畜,还不出来。”说着一指戳向胖娘子的气海穴,那胖娘子顿时躬身呕吐了起来。
不多时,却见她口中,竟吐出了一个奇怪的小人,约摸三寸高,双手双足却是四肢着地,手足根处长着两个小脑袋,光头无发,却有着奇怪的花纹。黑目金瞳,瞳中又分了许多小瞳。
那小人见身形暴露,便欲逃走,慌乱之中直奔任晓而去。速度之快,无从捉摸。正在众人慌张之时,却见谢承之竟夹住小人的一足,拎了起来。
白衣道士见状,不禁笑道:“郎君好反应。”说着取了个随身的竹筒,打开道:“可放于此。”谢承之闻言便放了进去。
此时那胖娘子似也回复了神志,她夫君忙搀扶起来,着急问道:“仙长!仙长!内子这是怎么了?”
那白衣道士转身说道:“你们昨日是不是捅了蜂窝。”
那人支吾答道:“只是……只是打了一下。”
白衣道士说道:“这东西叫骄虫,是那些蜂子的头领,令正怕是伤了不少蜂子吧。”
那人心有虚愧,道:“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不知内子怎样了?”
白衣道士道:“她无事了,好好休养就行,只是以后不能再吃蜂蜜了,不然必会生病。”
那人多声连谢,便扶着胖娘子告辞了。围观之人见事了,啧啧称奇中也就散了。却有一名身着华贵的中年人,走向白衣道士,拜道:“请仙长救救我家!”
白衣道士问道:“何事?”
中年人看了看周边,凑近道:“小的宅中闹鬼……”
白衣道士问道:“闹鬼?闹什么鬼。”
中年人道:“此地不是说话之处,不如仙长与小的回宅中细论。”
白衣道士道:“也可,但他要与我随行。”说着指向了谢承之。
谢承之不想多此一事,便道:“谢某只是路过,尚有他事,不便同行。”
谁料任晓却道:“我们去看看嘛,我还是头一次看有闹鬼的事。”
白衣道士闻言笑了笑,道:“不会耽误郎君太久时间。”
谢承之见此状,也未作坚持,便随了他们,一众人与中年人往到了安兴坊。路上得知那白衣道士乃是正一派的云游弟子,道号三玄,年纪与谢承之相当。
待到了中年人所言的宅子,众人不禁感慨,莫不是进了皇宫?这安兴坊本就是权贵所居,多王公贵族和世家豪门,而这宅子豪阔更胜王公宅邸。一入院中,便是一方水池,池中有亭,奇石奇花布置如画。门廊回转,楼高三层,窗壁琉璃,比舞雩阁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中年人道,此乃长安第一首富王元宝的宅邸。
然而这宅邸虽是金碧辉煌,却似有说不出的压抑,往来仆人更是噤若寒蝉。待见了王首富,中年人引荐道:“家主!家主!我遇到神仙了。”说罢将刚才发生的事绘声绘色地说了遍。
那王首富虽是锦衣玉食,但此刻富态的身形下,亦明显见其疲惫,只因家中闹鬼之事,已请了十来个道长,每次都说抓住了,结果第二天便又复发。
那中年人乃是府上总管,这段时间一直为此奔走,见王首富反应平平,又道:“这次是正一派的仙长,定能降服了!”
王首富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他继续,便听总管对三玄道长说道:“从上个月开始,一到夜里家中就有奴婢说,见到一个从未见过的白衣女子坐在家中,一走过去人便不见。怪的是,凡是看过的人都没再看过第二次,可其他没看过的人,又会相继看到,搞得家里人心惶惶。”
三玄道长闻言,问道:“只是看到,就没有别的影响么?”
总管道:“自从发现有她在,大家心神不宁不说,有些养来逗趣的鹦鹉、狸猫也莫名的死掉,大娘、二娘、三娘、四娘她们,还有小郎君们,最近也总是身体不适。请来了好多大师,法事也作了,法坛也开了,还是不见好转。”
三玄道长笑道:“若是我能收得了,不知王善人能给多少善钱?”
总管自信道:“若是仙长收得了,我家愿奉上黄金一百两!”
谢承之在旁听了,心中一时震撼。
三玄道长道:“不愧是长安首富,但我不要这黄金一百两,我想要另外一件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