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入秋,但晴空白日,亦有暖意融融。可就在三玄道长启阵之后,一股寒气从那空椅直向书房的八方漫去,谢承之与空椅虽有丈余之距,直感寒风扑面,仿佛置身三九天中。
那悬于椅上的白影,一改静止之态,瞬间爆发出无数道黑气,向四周激冲。可就在遇到四方的桃木尖后,忽然传出一声尖哨,仿佛女人的惨叫,凄厉非常。
片刻之后,那黑气重新聚拢又向上冲去。三玄道长早已料到它的动作,凌空一掌便将黑气按了回去。只见他掌中雷电隐隐,不停窜动,那团黑气竟如实物一般,受困于椅上。
三玄道长冷然道了句:“阴阳有别,莫要罔乱。”
那黑气似乎能听到三玄道长此言,当下竟反抗了起来。两力相争之下,那椅子迸然爆裂开来。饶是如此,黑气却仍是困于掌下。
三玄道长冷冷说道:“若都似你这般,天地大道,如何运转。”言毕只见他双目凝神,再催玄炁化雷,那黑气逐渐转红,片刻之后竟似一团火焰在空中燃烧。三玄道长见时机已至,左手一招,屋内倏起旋风,八幅巨箓应炁而来,相继将那红气缠了起来。待最后一副坤字雷符缠上,那符球便落在了地上,屋内旋风也停了下来。
三玄道长随即高声道:“都进来吧!”
一直候于屋外的总管闻言,忙推门进来,只见得一室凌乱,白衣道人的足前静置着一个巨大的黄色绢球。
三玄道长道:“将这符球和这四支桃木一并烧了。”
总管闻言道:“这就去办,还请仙长到后厅稍微休息。”随后让人引三玄道长去了后厅,另安排一众人手收拾了起来。
待众人在后厅落座,任晓开口问道:“那女鬼是死了么。”
三玄道长轻饮了一口茶,放下茶碗道:“都已经是鬼了还有什么可死的。”
任晓疑问道:“那她去哪了?”
三玄道长道:“自然是去她该去的地方。”
任晓道:“难不成是阴界?”
三玄道长闻言,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没说阴曹地府。”
任晓只当三玄道长是在夸自己,兴致满满地说道:“我小时候就听祖母说,这个世界有天、人、鬼三界,人死了之后,若是善良会升入天界,若是邪恶便会降入阴界。”
三玄道长一听,心料她说的阴界,大抵便是中原百姓所说的阴曹地府了,便打趣问道:“那怎么样判断一个人,是善良还是邪恶呢?”
任晓道:“自然做好事的是好人,做坏事的是坏人。”
三玄道长道:“那若是好心办坏事,算好人还是坏人呢?”
任晓道:“那他是好心,虽然是坏事,应该也算是好人吧。”
三玄道长道:“如果有一个和尚,他明知一个人是大恶人,却还是好心救了他,结果这个大恶人伤好了,却杀了一个村子的人,那这个和尚是好人么?”
任晓道:“应该……算吧,他也不知道这个大恶人会这样呀。”
三玄道长又道:“好,这个大恶人杀了人后,被和尚知道了,于是和尚又抓住了他,可是因为好心又没下杀手,结果又放走了这个大恶人,结果这个大恶人又杀了一个村子的人,这个和尚算好人么?”
任晓道:“这……应该……不算吧……他这……”
三玄道长见任晓有点犹豫,又道:“如果这个大恶人杀的两个村子的人,都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坏人,如果不杀他们,便有成千上万的老弱妇孺惨死。那这个大恶人,还算恶人么?”
任晓道:“那……应该算是好人吧。”
三玄道长道:“那他如果,连村里从未作恶的女人和小孩,也一起杀了呢?”
任晓听到这里,一时无言以对。
三玄道长又端起茶碗,饮了口茶,叹道:“世上哪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好坏不过是评判者自己判定的而已。”
谢承之听此言论大受触动,只因他从小便习圣贤书,善恶好坏在心中已是泾渭分明,便问道:“若是没有好坏之分,那朝廷法度、三教万方又有何意思?”
三玄道长答道:“意在人道。”
谢承之不禁疑惑:“人道?”
三玄道长道:“道,即是秩序。在天道时,是阴阳流转,虚实相衡。在人道时,则是寻求稳定,衍繁生息。若无天道,天地不存。若无人道,人不为人。”
谢承之应道:“太上道祖曾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那人道岂不是错的?”
三玄道长笑道:“人本身就不完美,人道又怎么能和天道相比。”
任晓闻言也就势问道:“那如果没有绝对的善恶,我岂不是做什么都可以说是对,做什么也都会变成错?”
三玄道长似做惊讶地答道:“对啊。”
任晓接着又道:“那你刚才收了那个女鬼又是对是错呢?”
三玄道长笑了一下,道:“对又如何?错又如何?我只不过是一个小道士,只能做到我能做到的,若是不合于天,自有天道来合,那不是我能操心的事。若是不合于人,自有人道来制,那也是我应该承担的。”
谢承之听他言中洒脱,心生一股钦佩之意,作礼道:“在下佩服,受教了。”
三玄道长摆了摆手道:“不过是一家野言,可不敢当。倒是你,想不到这么容易就开了四经,我才该佩服,想我这二经已经十多年没突破了。”
谢承之闻言,忙道:“也是托了道长的神符之术。”心中惊奇,不知三玄道长的慧眼究竟到了何种地步,自己初开四经他便能得知。
三玄道长略有得意地说道:“那倒也是。不过终究是你的机缘,山上一大堆老头,守着龙虎炁穴,也没见几个能开四经的。”既而又好奇道,“四经应已能转虚化实了,不知你现在初劲能至多远。”
谢承之道:“这倒尚未一试。”
三玄道长来了兴致,在案上拿了一个文林果托于手上,站起身来道:“你且试试这个。”
谢承之见状,也站了起来,炁起丹田,四经齐运,随后一掌凌空击出,隔着八尺距离,竟将那果子击飞了出去。
三玄道长见状,哈哈笑了起来,又坐下道:“四经初成击果子,谢郎君怕是第一个了。”
谢承之闻言方知三玄道长在逗他,却也会心笑了起来,道了句:“献丑了。”
三玄道长就着笑意,对任晓说道:“你不是问那女鬼去哪了么,你说的阴界没错,不过不是你以为的阴界,而是谢郎君刚才击出的这一掌中。”
任晓一听,更是如陷云雾,问道:“这和谢郎击掌有什么关系。”
三玄道长问道:“刚才谢郎君的这一掌有碰到果子么?”
任晓摇头说道:“没有。”
三玄道长又问道:“那为何果子会飞出去?”
任晓道:“莫不是掌风?”
三玄道长道:“他的手又不是扇子,哪能有那么大的风。这世上有很多东西,人是摸不着、看不见、也听不到的,但它们却真实存在,这便是阴阳之中的阴。天下修行之人所修的炁,皆是从感知开始,继而将阴中之力,以自身为媒,化阳为力。世间鬼魅皆属阴界,本也是摸不着看不到,但若是得了某种媒介,便会产生影响。”
任晓听闻,似恍然大悟地说道:“所以你是将她的媒介切断了?”
三玄道长笑道:“我哪知道她从哪来?我只是将她的阴力全部化消,她无力维系,便自然消散了。”
任晓道:“那她在阴界会怎样?”
三玄道长反问道:“那我怎知道?”
谢承之道:“素问泰山府君有七十六司、十八层地狱,莫非俱是空穴来风。”
三玄道长道:“若是世间真有鬼神主宰公正,又何来人间万千的悲剧。鬼神之说,不过是敬畏之辞。天地玄奥,绝非人可设想。譬如谢郎君这一掌,给百姓见了,大抵以为是障眼之法。”
任晓道:“那些神仙之事也是假的咯?”
三玄道长道:“世上哪有神仙,都是人通了神,又不想招摇,借个化名而已。”
任晓问道:“何必如此呢?”
三玄道长道:“我说一故事予你听便知。一年大旱,山河俱干,山林里有一条巨蟒,长十数丈,身粗如牛,因山中炎热已不能待,所以想越过干涸的大河去往它处。在它准备过河的时候,忽然遇到一条小白蛇,不过二尺长,身粗寸余。它也想过河,于是让巨蟒带下自己,巨蟒说,‘我身形如龙,山河任我游行,为何要带小小的你。’
小白蛇说,‘你虽然身形似龙,但终究不是龙,还是在地上爬着。此时过河,那些村民见了你,虽会恐惧,但天下大旱,人人皆饥,你此去定遭围诛。即便是你鳞甲坚厚,但也免不了一番麻烦。’
巨蟒就问,’难道带上你就不会有麻烦?’
小白蛇说,‘你身形虽大,但仍是众人可以理解的范畴,所以他们虽然畏惧,但面对生死之选,仍敢杀你。但如果你将我置于你的头上,这便是超出他们认知之事,便不敢冒犯。’
巨蟒一听,觉得有道理,便按小白蛇说的做了。结果过了河,现身对岸的时候,村民们见一条黑色巨蟒行于道路,蛇头之上竟然还有一条白色的小蛇,昂首吐信,便大喊龙王显灵,纷纷沿路跪拜,巨蟒便安然通过。”
任晓听后道:“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他们本身就已经很厉害了,但是告诉别人,自己身后还有更厉害的人,这样让别人更加敬畏。”
谢承之道:“古人曾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曾以为是夸大之词,今日听道长之言,当真获益匪浅。”
三玄道长道:“人生百年,各有所遇,也各有所长,我也是从它处听来的,只是较你们早了点而已,不足为夸。”
如此闲谈着,约莫三炷香的时间,门口来了一位小婢,道:“仙长,家主有请。”三人便随小婢转换了房间。
一进得房间,却见王元宝坐于主席,已是愁容尽销,笑意满面。两侧布了三位次席,案上金杯银盏琉璃碗,佳肴琼浆各满席。又有侍女若干,各侍左右。
王元宝喜笑道:“不愧是龙虎山的仙长,快快上座。”待三人入席,又示意人端出一紫檀木托盘,上面叠着十根金条,放于三玄道长身旁。
三玄道长见状道:“王大善人这是何意。”
王元宝忙解释道:“仙长莫要误会,王某当初既已答应,便会应仙长所许,这百两黄金只是聊表谢意。”
三玄道长笑道:“那贫道就不客气了。”
王元宝见其收下,便又笑意盈盈地问道:“不知那女鬼是否已经完全收伏了。”
三玄道长讥笑道:“这女鬼是否完全收伏,并不在我,而在王大善人你,她是从何而来,想必你心中自然清楚。”
王元宝闻言,顿时笑容生硬了起来,叹道:“家门不幸啊。”
三玄道长道:“王大善人的家事,贫道就不想知道了。只是你能有今日,着实不易。琉璃虽美,但也易碎,这个道理应不用我多言。”
王元宝作礼拜道:“仙长所言甚是,还请受我此杯。”说着端起雕花金杯,敬了起来。
三玄道长道:“贫道不堪酒力,还望善人见谅。”
王元宝又转向谢、任二人,谢承之亦道不能饮酒,倒是任晓端起杯子,干脆喝了起来,一饮而尽。王元宝见唯她应酒,赞道:“娘子好酒量。”
任晓放下金杯,盈盈笑道:“我平素亦不喝酒,但这酒确是好酒。”
王元宝笑道:“这可是前朝的贡酒,大业十二年,到如今正好一百年了。娘子可再尝尝这珍郎,取得是不曾吃过草料的羊羔,平日所喝羊乳,皆以药草为食的母羊产出。”
任晓闻言取筷欲夹,方才注意那筷子竟是象牙琢成,两端包银,甚是奢华。待夹了一块肉片入口,稍作咀嚼便化在了口中,一时肉香、奶香、还有一种奇特的异香瞬间在口鼻中溢开。任晓不禁眉眼惊喜,道:“怎会如此好吃!”
王元宝听言,自是洋洋得意,又请三玄道长与谢承之相继品尝,逐次介绍菜品。待吃得六分之兴,又开口问道:“不知仙长说取我一道气运,当是如何取法?”
三玄道长闻言,从腰中取出一张黄符,道:“烦请王大善人将你之乳名与生辰八字,写于此符的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