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许多美好的事物,如春天的花开、夏天的凉泉、秋天的麦田,冬天的暖炉……然而有一件事,对人而言,更胜过它们千倍万倍,那便是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发现那个人也深深喜欢着自己。
谢承之彻夜未眠,任晓又何曾睡着?她从未如此期待过一个天明,早早便起身打扮,等坊门一开便向升平坊而来。待她看见坊门前张望等待的谢承之,欣喜之心溢于言表,虽是心生羞意,足下却是奔走起来,招手唤道:“谢郎!”
谢承之原是期待任晓的出现,此时见她来了,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迎接是好,竟是呆在原地,待任晓近前,方才道了句:“你来啦。”
二人皆心有所感,却不知如何开口,片刻沉默后,任晓问道:“谢郎早食吃了么?”
谢承之答道:“尚未。”
任晓一听,眼睛又笑成了月牙,拉着谢承之,边走边道:“谢郎且随我来。”说着,便领谢承之又进了升平坊,向乐游原方向而去。
这乐游原是京中之人登高的胜地,故在原下有许多小贩,兜售各类商品,其中有一家以“毕罗”闻名遐迩。
天色虽然尚早,但当任晓领着谢承之到了地,那毕罗摊位前,已是排起了队。这毕罗原是波斯传入,后经中原改良,以面团包馅儿,或蒸或烤,备受欢迎。这家毕罗店,名为冯氏,在长安开了有近二十年,因其味道鲜美,价格又公道,上至权贵,下至百姓,购者甚众。二人随着队伍,离那摊点尚隔着数丈,已能闻到那毕罗的暖香。
约莫两炷香左右的时间,当二人排到队头时,却是来了一名中年蓝衣男子,身着胡服,面留山羊须,插队到了任晓前面,道:“惊扰惊扰,家有急事,还望行个方便。”不待任晓回应,便对摊主说道:“十笼蒸毕罗带走。”
任晓见状忙道:“店家且慢。”继而又对那山羊胡男子道:“我可未曾同意,予你行方便。”
山羊胡男子闻言回头,见眼前女子身着蕃服,便不屑地说道:“某乃是奉岐王之命,前来采买,岂需你之同意。”
任晓道:“天子行事,尚与庶民同法,岐王便能随心所欲么?不知是岐王之命,还是你假借岐王之命,又有什么凭证?”
山羊胡男子一听,却是充耳不闻,继续与摊主说道:“快点打包,愣着干什么,耽误岐王用食,非得把你摊子拆了。”
此时谢承之走到摊前,也说道:“某亦奉岐王之命,前来采买十笼,店家劳烦帮我打包。”
那毕罗店本就生意兴隆,新出不过十数笼,见两人都要十笼包子,不禁为难了起来。任晓见状,对谢承之说道:“既然是岐王之命,那妾身便让予郎君。”
山羊胡男子见状忙道:“等等!你是何人,我怎从未见过你,你说奉岐王之命,有何凭证?”
谢承之亦不屑道:“你又是何人,岐王下命岂需你之同意。”
山羊胡男子平日应是借岐王之名,跋扈惯了,今天碰壁,不禁大怒,上手便要抓谢承之的衣领。可他手刚抬起,便被谢承之扣住手腕,施力一转,整个人便就着手腕扭曲了起来,口中大呼疼痛。
谢承之悠然问道:“还有问题么?”
山羊胡男子吃痛,连声喊道:“没有!没有!疼!疼!疼!且松了!且松了!”
谢承之微微一推,那山羊胡男子便跌坐了出去,待其惊魂稍定,便恶狠狠地说道:“好胆报上名来!”
谢承之瞥了眼店家摊旗,道:“荆州迭氏,迭冯河。”
山羊胡男子扶着手,边跑边道:“好!你等着!”
摊主见那人走远,问谢承之道:“郎君这毕罗还要么?”
谢承之道:“要,不过且等后面这些人卖完,劳您再送十笼到岐王府,现在只给我一笼带走即可。”说着掏出一两银子给了摊主,摊主见此欲找还余钱数贯,谢承之道:“不必了,多出的钱当作路费,租辆车,莫让岐王等急了。”摊主听了,便拾掇了起来。
待将毕罗交予谢承之,谢承之一手拿了,另一手便拉着任晓,悄声耳语道:“快走。”
二人一路小跑,又寻了个卖胡辣汤的摊位停下,相视不禁一笑。任晓笑道:“想不到谢郎也会骗人呀。”
谢承之笑道:“礼仪要与君子说,小人要用小人道,快吃吧。”言毕又花了两文钱,叫了两碗胡辣汤。
任晓边吃边看着眼前的男子,不禁笑了起来。谢承之疑问道:“我有何可笑之处么?”
任晓仍是笑道:“没什么,只是忽觉得谢郎甚是可爱。”
谢承之闻言心中欢喜,嘴上却说:“快趁热吃,等吃完,我们且上这乐游原上一游罢。”任晓一听连连应是,待二人吃完便往乐游原上去了。
此时晨曦已高,浅雾渐散。一条大道曲通原顶,两侧山林叠叠。因尚未至深秋,林中各色翠染,夹杂着浅红淡金,千色交织如画。二人慢慢在道边行着,道中偶有车马行过,观其形制穿着,多是达官显贵之家。待二人上得原上高处,回望长安,只见金阳之下,长安城熠熠生辉,诸街之上,已是人流往来,远远望去仿佛许多小蚂蚁碌碌穿行,好生热闹。
二人寻了一处向阳的石头坐着,看万里晴空,看千色林景,看百坊繁华……暖阳照在身上,仿佛此时已是世外之人,看着世间红尘嚣嚣。任晓慢慢将头靠在了谢承之的肩上,缓缓说道:“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谢承之闻着任晓身上的花脂香,缓缓也应了句:“是啊。”
两人便如此静静靠着,看着光阴在眼前慢慢流转。
过了会,任晓忽然道:“谢郎,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将来会怎样?”
谢承之闻言,平静地说道:“我从十六岁那年就想过,大概就是得了个功名,然后与谁家联姻,再教子传艺,主持家族,度此一生。”
任晓道:“我没有想过,因为我不敢想,我感觉整个长安很可怕,它看着繁华却没有我的出路,我好像在等一个结束。”
谢承之闻言,沉默了一会,道:“不如……你与我回家吧。”他心知未来家中安排,必是某家的千金,任晓系出乐籍,族里必不能容,可此刻他还是说了出来。
任晓闻言,沉默了许久无话,谢承之一看,竟是睡着了。他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看着眼前的美好。
就在二人静静相依之时,谢承之忽然发现石边探出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脸似鼠形,却长着两支兔子般的长耳,一双大眼好奇地看着二人。
谢承之会心一笑,那小兔鼠见谢承之没有敌意,便又探身上到石上。却见它不过一掌大小,通体红毛,尾巴似是羽毛合成一线,足有身体的两倍长,四肢似鹿,纤细修长,缓步靠近谢承之。
谢承之从未见过这般动物,观其可爱,便也随它靠近,卧在了身边。不多时,却听身后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说道:“想不到你跑这来了。”
此语一出,惊了依偎的两人。那红色兔鼠也在同时,化作一道红光,窜向了林中。谢承之眼见它窜出,未及入林,前方便凭空出现一根三尺长的竹筒,直向那兔鼠套去,似要将它装入竹筒中。只是那兔鼠的身形极快,在瞬间张开尾羽变了方向。
那竹筒在空中,竟似活了一般,兀自在那红光后穷追不舍,几次欲抓到,俱被兔鼠躲过。谢承之的眼力已算极好,但所见俱是残影,一瞬之间眼前红光交织。忽然那红光似是逃无可逃,竟直冲自己而来,速度之快,不及反应便入了嘴中。而那兔鼠原本看似一身毛羽,入口之后,却瞬化津液直入腹中。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迅速,仿佛电光火石,谢承之看着眼前悬空停下的竹筒,方知不是梦幻。而任晓见红光被谢承之吞下,亦惊忙问道:“谢郎你没事吧?!”
话音刚落,身后又传来老者的声音,叹气道:“哎,你这个小老鼠,宁死都不想被我逮住么。”那悬空的竹筒,也在此时缓缓向二人身后飘去。
二人此时转身,却见一个老者倒骑着一头白驴,鹤发童颜,发缠桃枝,长须雪白。那竹筒缓缓落在其怀里,原是一筒渔鼓。
任晓见状忙道:“老神仙,刚才那是何物?!”
那白发老者一脸慈蔼,笑呵呵地道:“放心,这小老鼠没毒,你的情郎没事。”任晓闻言,又喜又羞,也不言它话。
谢承之起身作礼拜道:“不知仙长怎样称呼?在下会稽谢承之,小字子贞。”
白发老者道:“老朽姓张名果,一介闲人。谢郎君不必多礼。”
谢承之一听,惊道:“莫不是当今的护国法师,通玄先生?!”
通玄先生呵呵笑道:“俗世浮名而已。”
谢承之再拜道:“敢问先生,刚才那是何物?”
通玄先生道:“刚才那是情鼠,以人世情爱为食,最喜男女之情,越是真挚之情,越能吸引到它。”
谢承之与任晓二人听了,不禁心中暗喜,脸上却是故作镇定,任晓忙问道:“那它进了谢郎体内,没有什么影响么?”
通玄先生捋须道:“影响倒也有。”他似故意吊着任晓胃口,见她担心之状,又缓缓说道:“不过是好的影响。这小老鼠也叫飞生鼠,是天地玄炁借灵化生,甚是罕见,服之可避万毒。我在这乐游原寻了它三年,想不到今天竟然落入你的口中。”
谢承之一听,忙道:“实非无意之举,不知承之该如何补救。”
通玄先生笑道:“罢了,我寻它也就是图一闲乐,它能被你们吸引而出,又选择进你口中,自是你的机缘,老朽又怎能计较。”
谢承之又作礼拜道:“多谢先生谅解。”
通玄先生道:“观你神态,是今次来长安参与经选的士子么?”
谢承之答道:“正是不才。”
通玄先生闻言,捋须笑道:“好好好,英雄出少年。我便不打扰你们了,我们有缘再见。”说着白驴便开始走了起来。
不知是错觉还是为何,那白驴明明行蹄缓慢,通玄先生说“好”时,它尚未动,待说“有缘再见”时,白驴竟然已隔数丈之遥。
谢承之作礼道:“恭送先生。”待抬头已不见通玄先生的踪影。不禁言道:“这便是七经之境么?”
任晓见人已走远,关切问道:“谢郎你真的没事么?”
谢承之道:“没事,初时尚感有一股热力遍及全身,现在已没有感觉了。”
任晓道:“那便好。据说这个通玄先生只有当今皇上召见的时候才现身,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你说他会不会骗我们?”
谢承之道:“不会的,以他的境界不需要骗我们。就他刚才以炁御筒的修为,如果想对我们做什么,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
任晓道:“想不到他年纪看上去那么大,连路都似走不动了,居然这么厉害。”
谢承之应道:“嗯,我曾听师父说,有人能御剑而飞,一直觉得是夸大之词,今天看了他这一手,怕是当真存在。”
任晓道:“我刚才听你说,他这是七经之境么?”
谢承之沉思道:“对。”心中不禁又想起迭明玉所说的八经之诺。
任晓见谢承之似有烦心萦绕,便道:“谢郎我们且下山吧,似也快到午时了。”谢承之道了句好,便与任晓向山下走去。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初上原时,天气清凉宜人,到了午时,竟有了夏日之感。任晓行了一半,故作疲态地说道:“谢郎可以背我么,实在是行不动了。”
谢承之闻言,即刻蹲了下来,任晓见状不禁莞尔一笑,便趴到了谢承之背上。
以谢承之的修为,纵使背着三个任晓,也能步行如飞,可此刻却是慢慢行着。任晓在其背上,撑着红巾帮其遮阳,加上其一身红衣,行人看了不禁想到“娶亲背媳”四字。
到了原下,任晓微声道:“谢郎可以放我下来啦。”
谢承之听了,忙将其放下。
任晓又是一笑,问道:“谢郎你可去过礼泉坊。”
谢承之道:“我也是前日刚来的长安,许多地方都未去过。”
任晓闻言,拍手道:“那太好了,我也没去过,走走走!”
谢承之道:“礼泉坊好像尚在西市那边,不如我们租辆车去罢,免得你行得脚累。”
任晓知他是为自己着想,心中一暖,羞赧地笑着应了声。二人便就近租了辆车,往礼泉坊去了。
那礼泉坊位于西市正北面,因邻着万国来朝的贸易之心,故在饮食上包罗万象,又称三月坊,据说是能连着吃上三个月的美食而不重样。而若从升平坊过去,必要穿过朱雀大街,而就在二人驾车途径朱雀大街时,却在街上见到一名奇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