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人声嘈杂的羊肉汤店,忽然在一声脆响后,变得格外安静。店内众人皆是停下了手中动作,唯有崔洵在打了那铁勒武士一巴掌后,右手直抖,忙用嘴吹。
他这一掌是下了死手,不留余力,此刻连手掌骨都在吃痛。反观那被打的铁勒武士,原本脸色黝黑,却在这一掌下去后,在脸上渐渐浮出了一个红掌印。
另三名武士忽得反应过来:这紫衣公子是在挑衅!猛然起身,弯刀噌然出鞘。那被打的武士头领,却是右手一扬,制止了他们,饶是脸上痛感火辣,亦是忍住,用蹩脚的汉言说道:“不知,你,为何打我?”
崔洵此时一心挑事,闻言哪有好气,嚣张地说道:“我想打便打,需要什么理由,你这猪皮也太厚了,自己再打自己一巴掌,我便罢了。”
铁勒武士头领闻言,不禁大怒,昂然起身,气势惊人,只把那桌子都挤到了一旁。随着嘴上大喝,腰上弯刀同时出鞘,狠狠劈向眼前的挑事人。
崔洵虽是一心寻死,但真面临死关,亦是心中一惊,不及反应,便眼前一暗。待回过神来,发现觉明和尚已站在了身前,以左臂挡了此刀。
武士头领的这一刀因怒而劈,可说是用尽了全力,纵是牛骨怕也要劈断。可当刀劈到觉明的手臂时,竟是反撞了回去。若非这武士头领的握力尚可,弯刀怕是得脱手飞出。
觉明施礼道:“施主不可行杀。”
崔洵见状,在旁讥笑道:“刀都拿不稳,还想砍我,今日你们能伤到我一根毫毛,我便收了你们四个,做四条看门狗。”
那四名铁勒武士何曾受过这般羞辱,闻言直要把崔洵给分了,四把弯刀狠向崔洵杀去。崔洵却不躲闪,闭眼就戮。
只听得砰砰四声,四名铁勒武士俱被觉明格挡在外,并反撞向四周,直把店内桌子撞得四零八落。其中一人正好撞向了谢承之那桌,可桌子却纹丝不动,撞上的武士顿时趴在地上昏了过去。
崔洵一边摇头一边冷笑,嘲讽道:“算了,我看你们,连做看门狗的资格都没有。”
另三人虽也吃痛,但无大碍,一听崔洵言语讥讽,又来了心火,复攻上去。只听得三声闷响,觉明三击打在三人肩颈上,当场瘫倒。
崔洵见三人再无战力,不禁叹了口气,心想:这和尚可怎么治得了。正想着,忽看到谢承之桌前伏倒的铁勒武士,又见整个店内凌乱,唯有谢承之那桌位置未变,连桌上的汤都未洒。再见谢承之身旁的红衣美人,不禁又暗自一笑。
只见他走到谢承之桌旁,直盯着任晓看,调戏道:“这位小娘子,生得好生标致呀。”说着便要上手摸她,任晓连忙闪躲,贴着谢承之让了开。
崔洵故作轻浮地笑道:“不知这位郎君花的多少钱买她,我可以出双倍。”
谢承之与崔洵素不相识,不知他实际所求,听他贬低任晓,冷面说道:“这位郎君请慎言。”
崔洵挑衅说道:“若不慎言,你又能拿我如何?”
谢承之见状,对任晓道:“我们上别处吃罢。”任晓闻言点头以应,二人起身便要走。
崔洵见他们要走,忙上前欲抓任晓,就在快要碰到时,手腕却已被谢承之扣了住。
谢承之道:“郎君还请自重。”
崔洵不屑地说道:“我就是不自重,就是要摸她,你能怎么样?难不成还敢杀了我?你看见那边的和尚没有,你若是敢对我怎样,便会像他们一样躺在地上。还不放手!”
谢承之闻言腕上一转,崔洵一声惨呼,左手竟脱了臼,一时痛彻心扉,眼泪都流了出来。数声哀叫后,想起了觉明,喊道:“大和尚你还不来救我!!!”
觉明在旁双手合十,旁观应道:“这位施主只是给你教训,并不会伤你性命。”
崔洵一听,想杀了觉明的心都有,心中又苦又疼,知道觉明不会出手,忙改口对谢承之说道:“我错了!我错了!快放手!”
谢承之见他纨绔不羁,想让他吃吃痛,一时却也不放手。正此刻,店内的打斗声招来了一人,正是长安县的县尉崔平仲。
这长安城因过于宏大,一城设了两县,以朱雀大街为界,东归万年县,西归长安县。崔平仲作为长安县的县尉,身负治安之职,平日多在西市巡走,午时便在礼泉坊找店祭五脏庙。他见此处人群围观,知是有事,便赶了过来,正巧看到谢承之捏着崔洵的手,忙制止道:“住手!”
谢承之闻言,便松了手,崔洵随即又是一声惨叫,痛得倒在了地上。觉明见状,走向前去,按住崔洵肩膀,将其左手轻抬。他力大掌厚,纵是崔洵半身都在挣扎,肩上却是不动,待识得骨位,却听挫骨一声,崔洵脱臼的手骨又接回了原处。
崔平仲见一店凌乱,躺了五人,谢承之先前又捏着惨叫的崔洵,便对谢承之道:“你是何人,天子脚下也敢闹事。”
谢承之应道:“会稽谢承之。未请教阁下?”
崔平仲昂声道:“我乃长安县县尉崔平仲,你在此当街行殴,按《唐律》当收拘杖刑。”
谢承之道:“崔县尉误会了,这店中之人非我所殴,皆因这位郎君而起,刚才他欲欺我伙伴,我只是抓了他的手。在场众人皆可作证。”
崔平仲闻言,问店家道:“可是如此?”
店老板虽不欲惹事,但也无意诬陷谢承之,便道:“确如这位郎君所言。”
崔平仲道:“究竟事实为何,都随我去廨里一趟,来人!”言毕,示意身后随吏,将地上的铁勒武士,并谢、任、崔、觉四人一起带回了长安县廨。
八人到了县廨,稍作登记,也不审问,径直被关到了押房之内,铁勒武士一房,谢、任、崔、觉四人关在一房,隔壁相邻。任晓隔着槛栏喊道:“我们真是无辜的,你们什么时候放我们走啊?”
值班的小吏道:“先关后审,待核好尔等身份,自然开审。”
任晓道:“我乃是教坊司的人,晚上司中尚有事务,若是耽误,怕你们开罪不起。”
小吏嘲笑道:“就算你是当朝公主,来了这,也得按规矩走!”
任晓见话术无用,不禁对崔洵怨道:“都怨你这厮!”
崔洵先前手臂剧痛,一路走来不断唤疼,至了押房方有所缓和。此事他知理亏在先,便只听着任晓指责,也不回话。
谢承之对小吏问道:“敢问贵县勘核身份需要多久?”
小吏道:“快则三五天,长则十天半月。你以为就你们有事么,到了这里的人,谁不是有点事。”
众人一听,除了觉明出家无事,安然坐禅,谢、任、崔三人俱是心中一急。若真要脱身,这小小县廨自是难挡,只是逃逸之罪,势必惹来更大的麻烦。
崔洵虽是有轻生之念,但又不想耽误中秋之宴,便对小吏指使道:“去把你们家县尉叫过来。”
那小吏见他颐指气使,态度毫不客气,便回道:“你以为你是谁?”
崔洵冷笑了一声,道:“博陵崔氏崔七郎。”
小吏一听,不禁愣在当场,继而连声说道:“小的就去,小的就去……”说着连忙跑出了押房。
谢承之听闻,亦有所讶异,道:“原来是博陵崔家的人。”
崔洵一听,脸上不禁红了起来。如非万不得已,他是万万不想在此时报上崔家之名,只好低声喃喃应道:“见笑了。”言毕又坐回了角落。
觉明道:“原来你姓崔。”
崔洵一听觉明开口,见他泰然坐禅,想到这一路他相随阻死,气不打一处来,无奈却只能忍着。也不答觉明的话,只是白了他一眼,便捧着左臂坐下。
任晓原是吐谷浑人,虽对京中有所了解,但对中原氏族仍是不谙,便问谢承之道:“博陵崔氏怎么了?”
谢承之道:“等下你便知道了。”
不多时,尚未有一盏茶的功夫,却见来了一群人,涌入押房。为首的一人身着浅绯官服,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只见其冲到了押房隔间前,急唤道:“快开门!”
那报信的小吏连忙把门锁打开,绯服官员一把拉开木门,跨进隔间,躬礼拜道:“下官长安县令王显年,拜见崔七郎。”其身后相随之人也应声同拜。
王显年虽只是一个县令,但因是在长安县,不比它县的七品县令,乃是从五品的官员。此刻崔洵无话,他竟一直躬身待命,旁人亦不敢动。任晓心想,这崔洵定是官居高位,但其实他一无功名,二无封赐。
过了一会,崔洵道:“我……可能……有些……误会……”
不待他说完,王显年抬头道:“确是!确是!来人!快领七郎去客厅。”说着忙让开身子,引崔洵出去。
看崔洵也不发难,径自出门,王显年不禁舒了口气,又请示崔洵道:“这位大师呢?”
崔洵回头瞥了眼,漠然说道:“我不认识。”
王显年闻言便不再多问,忙引路道:“七郎请!七郎请!”一众人员随着又退出了押房。
任晓不禁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承之叹道:“我们怕是惹了麻烦了。他若真是博陵崔家的人,今次恐要越狱了。”
觉明在旁说道:“施主不必担心,他本性不坏,应不至此。”
任晓闻言问道:“大师,你不是和他一起的么,他为何说不认识你?”
觉明答道:“可能崔施主有他的打算。”
谢承之亦疑惑道:“大师怎会与他同行?”
觉明答道:“我是云游时与崔施主相遇,他一心想寻短见,被我所拦阻。”
任晓不禁问道:“他这种人为何要寻短见?”
觉明答道:“崔施主是说了无生趣。”二人听闻,俱是不解。
三人在押房中待了约莫两个时辰,却见教坊司来人持信而至,欲将任晓领走。押房小吏看了文书,打开门锁道了句:“这位娘子,走吧。”
任晓见状,不禁心生为难。她若不走,在此也只能陪着谢承之关着,可若是走了,又心有不舍,忙问道:“那他二人呢?”
押房小吏道:“放心吧,崔七郎担保你们,待各家的人来领了,便都能走了。”
谢承之一听,确是出乎意料,对任晓道:“你先去罢,待我出去,自会去舞雩阁寻你。”任晓闻言应了声,便随人出去了。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东伯与谢简亦带着州府的推荐书前来领人,谢承之拜别觉明,便也走了。
此时押房中唯剩觉明,独自坐着。他本是云游僧,来长安也是随着崔洵而行,登记时只写了云游,无人来领。可差不多半炷香后,却见崔洵又来到了押房中。
此时他俨然已梳洗了一番,换了身衣服,更显华贵俊美,手上缠上了绷带,料是王显年已派人诊治了。小吏端了张椅子,又铺了毛毡,供其在押房前坐下。
坐了稍顷,只听崔洵开口说道:“和尚,我知这押房困不住你,可你若敢私出,少林寺必遭麻烦。不过,你若是答应我一事,我自可将你放出。”
觉明闻言问道:“何事?”
崔洵道:“明日与我同行,到时你只需随行即可,不必开口说话。具体事宜,明日另会告知。”
觉明道:“可以。”
崔洵闻言便起身,又说道:“今晚你且在这里罢,王县令仍要有些手续要走,明日一早自会有人领你出去。”言毕便出了押房。
再说谢承之出了县廨,东伯不禁关心问道:“哥儿一早出门,怎么跑到了这长安县廨里来?”
谢承之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欲去舞雩阁一趟,你们先回吧。”
东伯道:“哥儿,这天色已晚,快到宵禁了,不如先回药园,明日再去。况且我来得急,身上也未曾带许多银子。”
谢承之思索了一番,便随了东伯。待三人回到升平坊后,刚好宵禁鼓响,便径直回了药园。
沿路上,谢承之将崔洵之事说了个大概,东伯道:“不如明天我备点礼物,给哥儿去崔府拜访一下。”
谢承之道:“那也不必,他此次既放了我,应是不想再纠缠。况且此事也非是因我而起,日后若是相见再说罢。”
随后各自安歇,杂事不表。
谢承之独自在房中沉思,想着白天遇到的通玄先生与天竺僧人,不禁感慨人外有人,但思绪游走,不知不觉又想到了任晓。通玄先生说情鼠是因情而现,那任晓对他岂不也是衷情。心念此处,脸上不禁泛出笑意,只恨长夜漫漫,不能立时相见。
他昨夜已是一夜未眠,而此时不知是相思之故,还是白日吞下那情鼠之效,依旧毫无睡意,辗转再三,干脆坐起运炁周天,调息了起来。
随着他心神内观,炁运周身,感触亦变得敏锐起来,整个房间仿佛都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忽然,另一股玄炁从其头顶掠过,直向西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