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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二刻,东宫药园。

本应宁静的夜晚,忽被打破。

谢承之察觉有人掠过房顶,心有警觉,悄声开了门,正见一道黑影已从西厢越过,向西园而去。先前他听张生所言,西园多是毒草,心料此人必有图谋,便跟了上去。

一越过西厢,只见药田之中有一药庐仍亮着微光,谢承之足下轻点,身子压伏,便靠近上去。为防发现,伏于庐旁时,连吐纳都停了下来。却听得庐内有两人交谈,一人似是老者,一人声音沙哑。

那老者说道:“听闻今日有八经之境的天竺高僧来了长安,计划依旧么?”

那沙哑声音回道:“万事已备,那个天竺僧人自有主人安排。”

老者闻言停顿了一下,道:“这药我已调好,届时按方使用便可,切记药效只有一刻间。”

沙哑声音道:“一刻足矣,事成之后,自有你的功劳。”

老者闻言似有喜悦,道:“还望钧天使予主人多加美言。”

沙哑声音道:“知道了。走了。”话音刚落,只见一道黑影从庐中闪出,几番点跃便出了药园。

那庐内的老者,见黑影远去,喃喃道:“但愿一切顺利。”言毕便吹灭了灯。

谢承之待庐内没了动静,便闪身离开,待回到药园客房,不禁疑惑那二人所言,心道长安当真暗流汹涌。但经崔洵之事后,亦不想再生枝节,便取了书卷看起来,坐以待旦。

第二日,谢承之并未急着出坊,而是先去拜见了东宫药园的郑园监。一见郑园监,谢承之施礼道:“承之见过园监。”

郑园监与谢承之的祖父年龄相当,见谢承之来拜,和蔼问道:“我听张生说你找我有事,是何要事?”

谢承之道:“也并非要事,一来向园监问安。二来昨日回园中,在西园看到一药庐,有一老者收拾于前,据闻西园俱是毒物,那老者好像完全不惧,因此好奇,故来一问。”

郑园监笑道:“我当何事。那是苏老,乃是药王谷的门人。先天元年,我不慎被毒虫所蛰,正巧被苏老所救,他在长安没有落足之处,但对药学甚是痴迷,我便留他在西园管药。”

谢承之闻言道:“原是如此。难怪看上去并非凡人。”

郑园监捋须笑道:“说来老朽也是忝居园监之位,苏老对药性的熟知远胜于我,只可惜他这个人性格孤僻,无意功名,不然早也入了御医。”

谢承之道:“园监自轻了,这硕大的东宫药园,进出药物无数,管理起来又岂止需要熟谙药物。”

郑园监听他一语中的,不禁满意地笑了起来。

谢承之继而道:“疑惑既解,子贞就不耽误园监繁务了。”

郑园监颔首道:“若有他事,亦可随时找我。”谢承之应了句,便拜退了出来,心道:这苏老虽有事隐瞒,但应是私事,他在此多年,不至于相害药园。想来此事不宜深究,便就此按下。

待回了客房,他问东伯取了十两黄金,以备不时之需,便出了门,直奔平康坊而去。

升平坊与平康坊之间相隔不过四五坊的距离,谢承之心念任晓,足下轻快,不时便到了坊内。待到了舞雩阁时,却见楼阁闭门,一派清静,相比晚间开门时的灯火辉煌,相差甚远。

谢承之敲了敲门,待值的小奴道:“尚未开呢,郎君酉时再来吧。”

谢承之道:“我是来寻人的。”

待值小奴道:“寻人?寻谁。”

谢承之道:“昨日是否有一位名唤任晓的娘子,被从长安县廨领回来。”

待值小奴道:“长安县衙?你说的是那蕃族的舞妓啊。她擅自出游,昨日便被教坊司的人带回去了。”

谢承之一听,忙问道:“擅自出游是何意?”

待值小奴不耐烦地道:“郎君若是没有他事,小的还有别事要忙。”

谢承之闻言,取了一方碎银,交予待值小奴道:“她是我好友,烦请小哥开解。”

那待值小奴一见银子,不禁喜笑颜开,忙说道:“我们这些人都是入了乐籍的,每月只有初八、十八和二十八,这三天能告假。每次出去,还需向假母交一两银子的押钱,若是没钱到了日子也出不去。若是擅离坊司,被视作逃役。”

谢承之听他所说,方知前两日任晓皆是偷跑出来,便又问道:“那她被带回教坊司会怎样?”

待值小奴故作悲悯地说道:“那可就惨咯,少说也得挨几鞭子,司中的鞭子可比马鞭还粗,都插着钢针,芒露两分,一鞭子下去就是皮开肉绽。”

谢承之一听,如遭雷亟,脑中轰然一热,忙问道:“教坊司何在?!”

待值小奴答道:“大明宫中。”

谢承之闻听在大明宫,知是皇城,不禁眉头皱了起来,又问道:“不知可有门路能进。”

待值小奴答道:“平素初一与十五,司里与阁子都有往来,但今次圣上中秋大宴,司里都在随礼部筹备,本月也是断了。若是想进,只得行令方可。”

谢承之仍是眉头紧锁,脑中已生闯入皇城的念头。

待值小奴见状,又说道:“看郎君也是有家世之人,小的多嘴劝上一句,我等既入了乐籍,与郎君已非同路。司中女子,郎君莫要上心,相处得欢便罢了。”

谢承之闻言心中不意,但小奴“家世”二字却是提醒了他,便说道:“多谢相告,另有一事想与你打听,你可知道博陵崔家的人,现居长安何处?”

舞雩阁平素便是权贵交际之地,这小奴也算耳目灵通。一听博陵崔家,料想眼前之人必有点关系,便道:“那倒不远,正在平康坊东北的胜业坊,郎君一去便知。”言毕,谢承之便直奔胜业坊而去。

这胜业坊,南邻东市,东接兴庆宫,是长安城中顶级权贵所居之地,因西南隅有胜业寺而得名。宁王李宪、薛王李业的府宅俱安于此,坊中六部九卿的高官宅邸亦不在少数,博陵崔家正居于坊中十字街南之西。

十一年前,神龙元年,武皇在位。博陵崔氏的大房一脉崔晔,时任凤阁侍郎、同平章事,联合朝中重臣发动神龙政变,逼武则天退位,拥中宗皇帝李显登基。中宗即位后,崔晔官拜中书令,封博陵郡公,后又晋爵博陵郡王。崔晔病逝后,其长子崔璩袭了博陵郡公,任礼部侍郎。而博陵崔氏的二房一脉长子崔济,时任尚书左仆射,兼礼部尚书。另有崔氏一族的将军、大夫、监卿等若干,皆是聚居在此,各有宅院。

谢承之稍加打听,便找到了崔济府上。此时崔济身居从二品,已是宰相门第,看门的司阍亦是心高气傲,见谢承之登门,大声道:“郎君停步!”

谢承之停下作礼道:“敢问可是博陵崔公府上?”

司阍道:“正是崔相府邸,郎君是何人?”

谢承之道:“在下会稽谢氏谢子贞,与崔七郎相识,有事拜见,烦请通报。”

那司阍也是趋利附势之徒,一听眼前之人与崔洵相识,便好声说道:“原来是七郎的朋友,郎君请进来稍后。”言毕安排谢承之在门房稍坐,自己去了深宅。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司阍回来并领了一名仆从,那仆从对谢承之说道:“郎君请随我来。”便将谢承之带进了崔府。

这崔府虽是大气,但相比先前王元宝的宅邸,显得亦甚平平。谢承之随仆从来了偏厅,正见崔洵坐在主椅上,旁边立着觉明和尚。

原来当时崔洵从博陵赶赴长安,中途欲寻短见,便离了护送的队伍投河去了。他失踪月余,怕自己荒唐行径被家里得知,便拉着觉明作证,谎称是被人掳走,得觉明所救,一路护持方至长安。

谢承之见了二人,心念任晓,亦不绕弯兜转,作礼直言道:“见过崔七郎,谢某有一事相求。”

崔洵笑道:“你这般的,我可真是首见,竟是开口便言事。”

谢承之严肃说道:“谢某实有急事。”

崔洵道:“且说来听听。”

谢承之便将任晓之事简要说了下。

崔洵听完笑道:“哦~原是想进宫看小娘子呀。”

谢承之正色道:“不知崔七郎可否相帮。”

崔洵道:“想进出宫门倒是容易,但我为何要帮你。”

谢承之凝眉肃然道:“你若帮我,我亦可帮你。”

崔洵笑道:“你可帮我?容我想想我有何事需要你帮……”他说出此话本是戏谑心态,可待说出口时,却想到一事。便又道:“你若能杀得了我,我便帮你。”

谢承之闻言,以为崔洵是在开玩笑,强压怒意道:“崔七郎所言何意。”

崔洵道:“这你且不用管,你先证明你能杀得了我。”

谢承之一听,看向崔洵不动,右手倏然翻掌,凌空击向一丈外的花瓶,那花瓶未及击飞便立时炸碎。

花瓶虽离崔洵有两丈远,但这一掌迅猛,亦是惊到了崔洵,却听他道:“好……好功夫,我就知道你手上有点本事,但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要杀我,首先要能过得了和尚这关。”

谢承之看向觉明,又对崔洵道:“不必。”

崔洵闻言问道:“不必是何意?”话音刚落,却见谢承之身形一闪,已用剑指抵住了崔洵的眉间。觉明与崔洵相距不过三尺左右,竟不及阻拦。

这一指,谢承之用上了真炁,只是含而未发,崔洵头一次真切感觉到离死亡如此之近,手不禁抖了起来。谢承之道:“如此能证明了么。”

崔洵颤颤道:“可以……可以。”语毕谢承之便收了手。

觉明作礼赞道:“谢施主好身法。”

谢承之道:“大师承让。”既而对崔洵道,“不知崔七郎要如何相帮?”

崔洵道:“教坊司虽是圣上直辖,但行制上还是归于礼部,我兄长是礼部尚书,行一书通行还是做得到的。”

谢承之闻言,忙道:“烦请相书!”

崔洵道:“他一早去了尚书省,要午时才能回来。”

谢承之一听要到午时,不由说道:“可否提早相请?”

崔洵道:“尚书省在皇城之内,也不是说通报便可通报的。放心吧,你的小娘子只是进了皇城,又不是进了刀山火海。你早见一刻,晚见一刻又能有什么区别?”

谢承之闻言,知崔洵所说在理,纵然现在他等不及,直入皇城,无人引路亦是不知教坊司所在。只好道:“还望七郎尽早相请。”

崔洵见他默认,便招呼仆人上茶果点心,让谢承之在偏厅暂坐,自己则去安排其他事宜。不多时,崔洵又回转偏厅,对谢承之道:“安排妥了,我让人拟了礼部巡检的单子,送予兄长,待盖了印便可。届时自有人带你去那小娘子关押之地。”

谢承之闻言不禁心头一松,忙道:“多谢七郎。”

崔洵拿了茶碗,喝了口茶,问道:“子贞兄与那小娘子很熟么,为何如此关切?”

谢承之经他一问,不禁亦自问道:是啊,我与她相识不过两日,该如何评定这份相处?一时竟也不好作答。

崔洵见谢承之不答,又说道:“那小娘子长得确实标致,但以子贞兄的相貌与能力,立足长安,日后封官拜将也不是难事,豪门之中亦有不少秀丽千金。那小娘子身在乐籍,纵是赎身,门楣也不好听,子贞兄还是莫要过于上心得好。”

谢承之听了,道:“谢某与人相交,从不以家世出身相论,纵然她在乐籍,但谢某也不在意。”

崔洵自小被灌输门第观念,平时所见也尽是攀附之徒,听谢承之此言,不禁心生赞许,嘴上说道:“好!子贞兄果然非凡人也,若是有意,明袭可认那位娘子做义妹,以崔家之名,应也足够相衬。”

其实崔洵所说门第问题,谢承之早有想过,只是一直困扰,无从解答。此刻听崔洵此话,不禁心中一喜一暖,瞬时对崔洵有了改观,且说道:“七郎所言非是儿戏?”

崔洵笑道:“这世间还没有什么,值得我食言之事。明袭虽非大人物,但说出的话皆可作数。”

谢承之闻言忙起身,作礼拜道:“如是,子贞日后定当厚谢!”

崔洵道:“子贞兄不必客气,以你的本事,日后我也少不了要劳烦你。”

二人得此契机,相谈便不再拘束,敞然聊了起来。待过了午时,厅外来了一仆从,呈上一笺,对崔洵拜道:“回七郎,事已办妥,崔相另让小的带话,说是让你莫要乱生枝节,看完便回府上。”

崔洵接过信笺,对谢承之道:“去皇城的车我已让人备了,你在车上随行进入即可,自有人带你去教坊司。”

谢承之忙接过信笺,作礼拜别,便随小仆出去了。

马车出了胜业坊,便一路向北,过了安兴、大宁、长乐三坊,便到了丹凤门前。待宫门核验了信笺,便进了大明宫。

那教坊司共设三教坊,内教总坊于大明宫内,左教舞坊在长乐坊,右教曲坊在光宅坊。平日管理,舞归长乐,曲归光宅,有犯事之人,皆是各归各坊。但任晓乃是吐蕃国进献的舞妓,则收于总坊管教。

谢承之随崔洵安排的人,一路通行,很快便来到了教坊司总坊的禁闭房,推门进去却是空无一人,哪见得任晓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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