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许多不如意的事,在你还未曾面对时,你会在心里反复设想它的结果,心想最坏也莫过如此。可真你当面对时,却会发现,命运总能在你以为的谷底,又准备了一沟深渊。
当谢承之坐在通往大明宫的马车上时,便一路忐忑,他不知任晓遭了怎样刑罚,受了怎样的伤痛,心里一遍一遍地设想,越是靠近便越是害怕。既想尽快见到任晓,又怕见到那个受伤的任晓。
当他站在禁闭房门前,从未慌张过的手,竟微微抖动了起来。一息之后,当谢承之推开房门,空无一人的房间竟让他一时失了心神。
四下张望片刻后,谢承之忙问当值的小监道:“人呢?”
当值小监亦疑道:“卯时换班的时候人还在呢?怎地不见了。”
随行的崔家的仆从补问道:“是否被人提走了?”
当值小监道:“那便不知了,这皇城之内她亦不可能飞出去,许是午时有人提了去吧。”
谢承之闻言忙道:“被提去何处?”
当值小监不置可否地回应道:“小的只是个当值的,哪能管得了那些?”
谢承之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禁急上添气,说道:“你既是当值的,怎会不知看顾的人去了哪?!”
当值小监反驳道:“这门尚是锁着的,况且谁没事盯着一个将死的人看顾。”
谢承之一听,立时便要发作,崔家仆从忙拦道:“谢郎君莫急,她既是确定被押回了司里,现在被提走,料也是性命无忧,况且你看这房内,一无血污,二非凌乱,那娘子想来应无大事。”
谢承之从一早便想着任晓,心神不宁,此时听人分析,方才冷静看向房里,说道:“那我们便在这等着。”
当值小监一听,讥讽说道:“郎君莫不是以为这是民家客房么?”
崔家仆从亦知行令有限,便对谢承之道:“任娘所属乃是教坊的左坊,也有可能是昨日被带回司里,今日又被左坊领走了。不如我们且去长乐坊看看。”尔后又对当值小监说道:“若是那娘子回来,烦请公公抽空去趟丹凤门,寻执戟右朗将崔志兴报个信。”说着掏出一两银子塞进了当值小监的手中。
谢承之亦不想坐等,此时听闻此种可能,便也应了,又随崔家的马车出了宫,直向长乐坊而去。
那长乐坊紧靠着大明宫,丹凤门出来,东行两坊便是。
六年前,睿宗皇帝尚在位时,将坊内一半的土地拿去建了大安国寺了;剩下坊中西南隅留作了司农寺的园地,归了户部;坊中西北隅则归了礼部,将教坊司左坊与良酝署设在了此处。
长乐坊靠着大明宫的延政门,本名延政坊。一因风景优美,坊中道路多植银杏,夏时绿枝联荫,秋日金叶遍地,如似画中,加之以大安国寺在此,故京中游玩,必至此坊。二因佳人众多,乃因教坊司舞坊设在此处,世家门第之中于此学舞的娘子不在少数。三因酒曲飘香,良酝署虽为皇家酿酒,但亦有民间的营生,在此设了长安酒肆,民众皆可前来沽酒。赏美景、观美女、品美酒,三美之享,长乐未央,故渐改了名。
若是两日前,谢承之来此,必能得此间之乐,可此时他忧心忡忡,已无心别事。待随车到了教坊司左坊,便下车与门前司阍问道:“不知公孙大娘可在坊中?”
公孙元馨不比乐籍女子,乃是当今圣上聘入舞坊的司舞监,官衔从七品,名列舞坊第一人,方被尊之为大娘。那司阍听闻是找她,便敬问道:“郎君是何人,欲寻大娘何事?”
谢承之道:“某是会稽谢氏谢子贞,乃是大娘的师侄,有要事相见,烦请通报。”
司阍一听有此关系,便让谢承之稍后,唤人向内里通报去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来了一位身着粉色罗衣的小婢,观其年貌不过金钗之年,施了礼便领着谢承之进了内堂。
待入了内堂,却见公孙大娘一袭白色素服,头挽堆云髻,面上戴了层薄纱,端庄秀美,正立于堂上。谢承之见到,忙作礼拜道:“承之拜见大娘。”
公孙大娘道:“听闻你昨日被带去了长安县廨。”言语之中并无责备之意,但却在平静之中透着一股长者威严。
谢承之解释道:“确是,昨日发生了一些误会,现已无事。”
公孙大娘问道:“既已无事,今日前来为何?”
谢承之闻言,便将任晓失踪之事说出,作礼拜道:“故特此前来相询。”
公孙大娘静了片刻,说道:“且不说她不在此,便是在此,你又当如何?”
谢承之道:“愿能解得她之困境。”
公孙大娘缓步走向院中,在堂口站住,望向院中银杏,缓缓问道:“你此行长安为了什么?”
谢承之听了,心中不禁一顿,答道:“参与经选,光耀门楣。”
公孙大娘闻言,又缓缓说道:“一个人重情是好事,但情过重了,就会让你迷失自己。国有国法,坊有坊规,她既是犯了,不论为谁,终要受罚。你纵是找到她又如何?她若身在乐籍,你二人到此便为止了。纵是脱了乐籍,也未必能与她相守。她出身在此,你此时上心,将来纵是你不介怀,谢氏一族又真的能容?明知没有结果,还执意相求,最后伤得会更重。你们相交尚浅,朋友之谊,点到为止便罢了。”规劝之中,隐隐竟带着一丝伤感。
谢承之认真听着,知其句句在理,可内心却不想承认,只是想着能否做点什么,抓住那冥冥中的一丝可能。
公孙大娘转身,又问他道:“你可知,为何当今圣上经选,连一众豪门世家的子弟亦要参加。”
谢承之试着答道:“为了功名?”
公孙大娘道:“他们俱已是生在富贵里,何必为了那些虚名被他人使唤,之所以参与,乃是为了一上凌烟阁。”
谢承之道:“凌烟阁?”
公孙大娘颔首说道:“当初太宗皇帝晚年为求延寿,将二十四位功臣的行炁之法,以等身之笔绘于画上,挂于凌烟阁,每日参悟。后来经了几代皇家积累,如今凌烟阁里,已有九十六幅画,每幅画上,都是一名至少五经高手的行炁心法。他们或是来自各大世家,又或是天赋奇才。凡是入了五城六楼的人,都要将行炁心法如实记录,相应的回报是,一旦到了四经之境,便可进入凌烟阁一观那九十六人的心法。”
谢承之闻言,恍然大悟道:“所以那些世家子弟,一是为了自己的精进,二是为了知道其他世家的心法。”
公孙大娘接着说道:“待你入了玉衙,进了五城或六楼,自有世家门第与你接近,各家亦不乏闺中名秀,那才是你该留心之处。”
谢承之知道公孙大娘虽未言及任晓,但相劝之意已然明了,见她态度如此,只好作礼拜道:“子贞受教。但任娘与我相识一场,又因我遭受此罪,纵是朋友也当尽心关切,还望大娘帮忙多加打探。”
公孙大娘见他似是听劝,便道:“放心,她亦是我舞坊之人,一有消息便会让小樱去药园告知你。”
谢承之闻言又是拜了一礼。
公孙大娘继而道:“明日十五,原是想派人去与你传信,你既来了,记得明日酉时到兴庆宫的通阳门,届时小樱会去接你进宫。”
谢承之应声道:“承之谨记。”
公孙大娘又道:“明日花萼楼之宴,我尚需与众舞伎排舞,你若无事,我可让小樱带你于坊中游览。”
谢承之道:“那便不叨扰大娘了,子贞还是回药园等候消息吧。”言毕众人礼别,便出了教坊。
崔家仆从问道:“谢郎君可要与我一同回府上?”
谢承之缓缓说道:“不必了,但有一事相托。你回府上后,劳烦派一人去东宫药园,告诉我家书僮谢简,若是左坊有信传来,便往丹凤门告知于我。”言毕便向北出坊,径自去了丹凤门。
行在街上,谢承之忽觉这两日的热闹,竟仿佛像一场梦,此时骤然醒来,不禁迷惘。
二十九年来,他从未与人谈情说爱,怎知男女情爱本就是因缘性起,哪有什么理所应当?可他偏偏又想从道理之中,寻得一个解答,来安定内心。
若论开心,这两日相处,于他是前所未有的快乐,只因从未有人如任晓这般待他。可若论将来,他二人又俨然无可长久,纵然任晓得了博陵崔氏义女之名,自己也难逃另有联姻之命。左右思虑,终是不得其解。
他自长乐坊出来,一路西行,边走边想,不消片刻便到了丹凤门。
这丹凤门正对着光宅坊与翊善坊之间的街道,两坊因靠皇城,与宫中往来密切,所居多是宦属。如右监门卫将军杨思勖、银青光禄大夫高力士,皆有赐宅于翊善坊。此二人俱是当今圣上的心腹,虽久居宫中甚少回坊,但有意攀附者,往往在坊前久候以寻机会。久而久之,这二坊中间的街道,便添了许多贩夫走卒,虽是小摊,但多奇物,价格更是不菲。
谢承之寻了一个卖五色饮的小摊,要了碗青饮,便正对着丹凤门坐下,看着门前人车往来,只盼着那教坊司的小监出现。
这五色饮早在前朝便有,以扶芳叶为青饮,拔楔根为赤饮,酪浆为白饮,乌梅浆为玄饮,江笙为黄饮,合称五色,甚是好看。且价又不贵,一文钱一碗,多为往来路人解渴暂歇所备。
此时谢承之已是将心事写在了脸上,而这街中又多掮客,平日里专门帮宫里宫外之人牵线搭桥,以收取佣金。不多时便有一身着蓝灰缎衣,头戴巾帽的中年男子,坐到了谢承之身旁,笑意盈盈作礼道:“郎君有礼。”
谢承之闻言,看他髭髯微翘,约莫不惑之年,虽是有礼但自己素不相识,便问道:“未请教足下?”
那人见谢承之回应,便接着笑道:“不敢不敢,某乃太原王氏王林山,小字余润。”
谢承之一听是太原王氏,亦回礼道:“会稽谢承之,小字子贞。不知余润兄有何指教。”
王林山摸摸胡髭笑道:“我见你面善,又似有心事,所以一时兴起,好奇想来问问,说不定我能帮上你的忙。”
谢承之深知太原王氏之名,但心想崔洵也只能帮到那里,便道:“余润兄好意,承之心领了,只是我所系之事,尚在宫内,恐是不便。”
王林山闻言笑道:“子贞莫非不知我太原王氏之名。当今皇后和上柱国晋国公,俱是我族之人,若非是大逆之罪,王某应能相助。”
谢承之听他此言,心中顿生希望,料想以这等关系,任晓之事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他阅历尚浅,尚未遇过人心险恶之事,自己言行一致,便以为他人都是诚信之徒。加上心系任晓,不暇细想:若是有此身份,眼前之人为何出现于此。却听他对王林山作礼敬道:“太原王氏之名,早已闻名四海,若能得余润兄相助,承之不胜感激。”随后,便将任晓被禁之事说明。
王林山道:“若是如你所言,任娘应是仍在宫里,我在宫中亦有相识之人,打听不难。但若想脱困其中,怕是有些麻烦。”
谢承之闻言,作礼再拜道:“承之但求任娘平安即可。”
王林山道:“她私自外出,此事可大可小。大,可视作军中逃兵,立杀无赦;小,则不过是缺卯少班,微惩而已。这判定全在监司之人,但唐律严格,也非是一人可定,上下之间亦有不少监察流程,我也并非全部相熟,恐怕少不了钱财疏通。”
言已至此,谢承之自然明了,想起早上带出的十两黄金,忙取了出来。
王林山一看,连忙按下掩住,道:“子贞岂不知‘财不可外露’的道理。”
谢承之道:“但请余润兄相助。”
王林山似有难色,叹了口气说道:“也罢,此事虽是麻烦,但我王林山平日最看不得有情人多劫,你且在这等着,我去翊善坊寻人相助。只是你这金锭怕仍不够,不知子贞可还有别的黄白之物。”
谢承之道:“今日出来匆忙,只带得这么多,若是不够,我可再取。”
王林山道:“这样罢,难得我与你一见如故,有此缘分相识,我且先拿这金锭去走动,若是不够,我先暂添,真得事情圆满,也算是一桩功德善举。”
谢承之一听,将黄金推予王林山,作礼谢道:“若真能解任娘之困,承之必当厚谢,不敢让余润兄费资。”
王林山收下黄金,站起作礼道:“子贞且在此等着,我这便前去。”言罢转身便向翊善坊去了。
谢承之见他离去,余喜在心,便喝了一口青饮,当暖流入喉时才意识到:今日自早间出来,已有五个时辰,竟是滴水未进。他在摊前坐着,只觉阳光都明媚了起来。
但随着时光推移,谢承之终也察觉到不对,此时王林山早已不知所踪。他虽反应过来自己可能被骗,但又无确凿证据,心想可能是事情麻烦,所以费时更多,仍抱有一丝侥幸。直到日落西山,连摊主都收了摊,也未见王林山回来。
眼见宵禁将至,丹凤门亦无那小监的身影,谢承之只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回了升平坊。一到药园,便找守门的司阍问道:“教坊司可有人前来传信。”所得亦无。
是夜,谢承之晚膳亦不相用,早早回了房。不知是因两日未眠,还是因满心疲惫,不知不觉中便睡了过去。朦胧中却是梦到任晓满身鲜血,倒于血泊,周围数名黑衣人手持利器欲要击杀,自己却隔着一面无形的墙,怎么都靠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