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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当你真的想梦见一个人的时候,却发现怎么都无法在梦里相见。但有时,你不想梦到的事,却总会在某个夜晚,将你惊醒。

谢承之梦到任晓被杀,瞬间乍醒,满身是汗。平复呼吸之间,一面庆幸这是场梦,一面又害怕这不是一场梦,心中满是后怕。

人的惊慌,大多来自于对外物的不可控,和自己的无能为力。在谢承之过往的人生中,从没有不可控之事:诵不下的书,手抄百遍自能熟记;练不好的剑,招行千次自然如意……可这些都只限于己身,他从未尝试过牵挂他人。

一旦一个人有自己在乎的人时,就会发现,原来自己充满破绽,只不过那破绽不在自身,而在那个想保护的人身上。一想到他无法时刻保护任晓,亦不可能让她绝不受半点伤害,谢承之忽觉得前所未有的无力。

远处的打更声,从屋外隐隐传来,已是丑时一刻,夜色正深。谢承之经此一梦,再无睡意,坐起身来,习惯性地行至剑匣前,缓缓拿起了玄溪剑。

古剑沉实,静默无语,可当谢承之握上剑鞘的瞬间,内心却莫名安定了下来。

随着一声剑吟,剑出古鞘,玄溪剑在微光之下透着锋芒,似乎手持此剑,天下便无不可破之物。原本漆黑的剑身渐渐泛起了红纹,隐隐似在流动。谢承之握着剑,凝视剑身,心逐渐平静下来,更有一股力量在内心不断充盈起来。

是夜八月十四,月已近满,偶有片云,如纱朦胧。谢承之身至院中,缓缓抬起了玄溪剑,那速度极慢,仿佛玄溪剑有千斤重一般,又仿佛他是在极小心地依着经纬之隙,划开一块不存在的轻纱。

倏然,随着云过月明的瞬间,原本挺直坚硬的剑身,竟似有了生命,变得柔韧起来。伴随着谢承之的手腕翻转,那剑如灵蛇般不断变幻,目不暇接。一式起招,剑影纷纷,月光之下,但见谢承之白衣翻飞,如水似火。

疾挥之下,玄溪剑的剑身红纹亦愈发明显,仿佛一道道红色的流萤迅飞,交相缠绕。枝头一叶飘落,待碰得那红色的流光,竟瞬间碎成数片,继而燃烧了起来。一时之间,流火如星,围绕其身。

随着剑舞越来越快,谢承之只觉经脉中的玄炁运行渐臻极限,不吐不快。猛地一式刺出,只见周身流光皆顺着那一剑的方向,直袭五丈远的一棵樟树。那樟树已有尺宽,在这一击之下,竟前后洞穿,留下了一道一寸多长的剑口。

谢承之收剑复立,亦吃惊于这一剑的威力。他初学剑艺时,其师曾言剑炁相合时,可以剑气伤人,隔空斩物。但那时他师父所演示的,也不过是一尺之距,如今他这一剑,足达十步之遥,远超自己想象。

经此一番剑舞,谢承之身心皆复平静。他心知焦虑无用,只会像白日在丹凤门前那般,失了处事方寸。世间之事,若尽力而为亦无所得,那盲目妄求更是无益。

次日,他一早便去了崔府打听任晓消息,所得仍是杳无音讯。随后便又去了舞雩阁和教坊司左坊,所知也只有:任晓被带回了司中禁闭,其后便不知所踪。

他亦问询公孙大娘:“会否是教坊司中之人,有意隐瞒。”

公孙大娘言道:“她不过是吐蕃进贡的舞妓,纵是真处了极刑,司中之人亦没必要隐瞒。她既能两日与你私会,皆不被司中之人发现,说不定那日被带回后,又从中脱出了。”谢承之不得其解,也只能姑妄听之。

待从教坊司左坊出来,谢承之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忽然明白“人海茫茫”之意,不由地心中生出一股悲凉。

今日十五,来大安国寺的善男信女,更胜以往。待谢承之路过寺门时,看着门前往来如梭的香客,不禁想到:若是佛祖有灵,能否为晓晓一保平安?正念想着,脚步已是迈进了寺中。

当今圣上虽不如武后那般尚佛,但对释教亦是尊崇。谢承之在家学要求之下,自幼熟读三教经典,对佛学亦有研究,但素来不信有神佛能庇佑苍生。可当他第一次跪在佛像前,心有所求时,才忽然明白众生所跪拜的,不是神佛,而是希望。

待他从大雄宝殿中出来,有小沙弥递予莲灯一盏,告知他可往观音堂寄放,让心愿长明。

顺着小沙弥的指引,谢承之便到了观音堂。那观音堂虽不及大雄宝殿高,但堂中空间甚大,中塑着一尊千手观音像,两侧是十八罗汉金身,身前各有七层木架,上面遍放着点燃的莲灯。谢承之交了香火钱,点了莲灯置于观音像前,默念道:“若菩萨有灵,愿能保佑晓晓平安。”随后便从观音堂的侧门出了去。

刚出侧门,却见有一僧人坐于路旁,长须花白,前置一案。案上摆着一方托盘,盘中平着细沙,旁边挂着一幅字,写着「一两一测善积功德」。寻常所见街边测字不过一文一测,他这一两一测已是极贵,可却是排着长队。

谢承之着人打听,方知这老僧是上个月来的长安,借宿大安国寺,每日此时皆会在此帮人测字一个时辰,无有不准。谢承之闻言,便也排起队来。待到他时,老僧将沙盘中的沙子慢慢平了,和声道了句:“施主请。”

谢承之想了片刻,在沙盘中写了一个「任」字。

老僧看了看字,问道:“不知施主想测什么?”

谢承之道:“寻人。”

老僧说道:“壬为水,属阴,施主要寻之人,应是位女施主吧。”

谢承之闻言,不禁心中微喜,道:“确是,不知大师能否测出她身在何处?”

老僧道:“壬在北,音‘仞’即是不远,应是在长安北面诸坊之中,但长乐坊已是最北,以此地为算,施主所寻之人应在皇城里。”

谢承之听了,当下暗惊,忙道:“我原是在皇城中寻她,但未寻得,不知她现在是否平安。”

老僧道:“任字,人立在左,壬字如戟,虽有刀兵之危,但尚不及人,应是无恙。”

谢承之在找寻任晓的过程中,虽也有崔洵等人劝慰,但皆无法听进。此刻听闻测字老僧的话,竟真的放心了下来,忙又问道:“那大师能否测出,我何时能找到她。”

老僧道:“壬为三横一竖,施主三日之内,必能与之一见。”

谢承之闻言大喜,忙取出银两,说道:“大师可否再帮我测另一字。”

老僧不答,用木推平了沙盘,继而说道:“一人一字,一字一测,我与施主的机缘便到此了。”

谢承之听他这般言说,也不好强求,作礼道:“感谢大师。”转身欲走。

老僧继而道:“贫僧虽不能帮你再测,但可送你一言。”

谢承之一听,停下脚步,转身再拜道:“请大师赐言。”

老僧道:“壬字,本形为王,又化而为士。你所寻之人出身不凡,却因变为他人之士卒。你若不寻,任字任行,便各能安好,若是相寻,虽然得见,恐难避刀戟之忧。”

谢承之闻言又拜了一拜,说道:“感谢大师忠告。”随后便出了人群。

老僧捋了捋胡须,看着谢承之的背影,喃喃道:“众生为何总不愿回头。”

谢承之离了大安国寺,只记着老僧所说“三日之内,必能与之一见”,不由生喜,心情亦轻快起来,径自回了升平坊。

他自入长安以来从未休整,这几日更是一直奔波,今夜因要赴花萼楼之宴,便想寻处汤屋沐浴。升平坊因有乐游原之故,游客甚众,沐浴所需亦多,因此汤屋遍布。问了园中药学生得知,附近有一家名为“逍遥池”的,常与药园往来,口碑甚佳,便携了东伯与谢简一同前往。

长安城中的上等汤屋,皆以中药独门制汤,所配澡豆不仅能涤污,更能润肤添香,沐浴后更备有高级的“面药”和“口脂”,多为达官贵人所喜,浴资亦是不菲,少至一两白银,多至十两黄金。中等汤屋,则以大麻子、秦椒哥、皂英屑等制“沐头汤”“浴身汤”以备,亦有澡豆、面药、口脂相配,但品质皆次之,浴资十文到百文不等,浴客在长安皆略有薄资。而下等汤屋,则多为劳苦大众所用,一文一浴,所备唯有热水,兼些茶点相卖。

汤屋的生意门道甚多,暴利更在暗处,能在长安经营中等以上汤屋的,皆出身不凡。这家逍遥池乃是京中汤屋的名家,其背后有多个朝廷大员分利,据说大老板正是当今左金吾卫大将军、邠王李守礼。长安中的皇亲国戚登乐游原时,有不少亦在此沐浴,一金一浴甚是昂贵。好在因是药园推荐,报了名次,三人方得以折了低价进去。

入了汤屋,那药香袭人,温暖若醉,待谢承之洗罢休憩,不消片刻竟睡了过去。不知是汤泉药效,还是近日失眠,这一觉睡得甚是沉熟,等他醒来时,已是申时二刻。收拾了一番,便径自去了兴庆宫。

这兴庆宫原名“隆庆坊”,坊中有一池,原名隆庆池。景龙四年,坊中有人见隆庆池中神龙现身、王气氤氲。同年,李隆基诛杀韦后,保睿宗复位,进封平王,赐宅隆庆坊,与宁王李宪、申王李捴、岐王李范、薛王李业、邠王李守礼共居坊中。后李隆基即位后,隆庆坊为避圣名,便改为兴庆坊,隆庆池则改名为龙池。开元二年七月,宁王率五王共同请诏,以五王宅和兴庆坊共造天子离宫,这便有了兴庆宫。

兴庆宫建成后,五王得赐宅于胜业、安兴二坊,环居兴庆宫。为方便与五王相聚,宫中西南建了两楼,西为“花萼相辉之楼”,以喻兄弟和睦,南为“勤政务本之楼”,以喻勤政爱民。因五王宅与此两楼甚近,不过一街之隔,故而当今天子登楼时,若闻诸王宅中有奏乐之声,便会邀请诸王升楼同宴,或是亲临王府与兄弟尽欢。因天子出入兴庆宫甚是频繁,兴庆宫又被京中之人又称为“南内”。

待谢承之到通阳门时,已近酉时,正见得公孙大娘的侍女小樱,在门前候他。

小樱一见得谢承之前来,轻快地跑了过去,埋怨道:“谢郎君你可算来了,我都等了小半个时辰了。”语气虽是不快,但她年幼稚嫩,显得越发可爱。

谢承之低头看着眼前这位小妹妹,身着淡粉衣裙,叉腰嘟嘴故作生气的样子,不禁哄道:“是谢某的错,待明日我去东市买点胭脂送你赔罪可好?”

小樱一听,脸上顿时绽放笑颜,水汪汪的眼睛更显灵动,笑着应道:“那我要芙蓉斋的!”

谢承之闻言,作礼笑道:“那劳烦小樱娘子,先带我进去啦。”

小樱闻言,开心地转过身去,摇头晃脑地跑向门卫,出示了通行令牌,便领着谢承之进了兴庆宫。

这兴庆宫乃属禁中,平日里便守备森严。今夜中秋月圆,天子宴请诸王,亦邀请各大世家同宴。人多手杂,为保宫中安全,在金吾卫之外,更加派了千牛卫戍于通阳门,受邀之人皆需由通阳门而入,北行至龙堂后统一更换绣衣,再引入楼中。

小樱因需帮公孙大娘置备衣饰,领谢承之入龙堂后,给了谢承之一席牌,上书「乙午贰」,交代了几句便径自离开了。随后谢承之在小监的引领下往登花萼楼,行至路中,忽听得身后有人唤自己,回头一看,正是崔洵。

崔洵见谢承之也来了,喜道:“想不到你也来了。”

谢承之看了看崔洵,又看了看旁边的觉明和尚,作礼道:“想不到大师也来了。”

崔洵叹道:“哎,一言难尽。你坐于何处?”说着伸手去拿谢承之的席牌,一看笑道:“妙极妙极,看来我与子贞兄当真有缘。”原是他二人座位竟然相邻,言罢三人便就此结伴登上了花萼楼。

这花萼楼以兴庆宫西南城墙为基,拓建于城墙上,楼分三层,外围廊庑,取花萼相依之态。每遇佳节,譬如上元,天子登楼赏灯可于廊庑直接酬答民众喧呼。楼中一层为群臣宴请之用,二层为迎宾接待之用,三层则是与五王同宴之用。天子更命人特制大床、大被与长枕,与五王醉饮之后,便在三楼同被而眠,兄弟花萼之情,天下称颂。

待三人进入二楼,只见楼中甚是宽敞,两侧各三层席位依次排开,中间坐北朝南的一张龙椅长席。宫女数十,皆饰以珠翠,衣以锦绣,立侍席旁,另有小监往来,各自帷中进出。席上已有不少人入座,各自相谈。

谢、崔二人的席位皆是乙字席,居于首排次后,坐东朝西,觉明和尚则坐于崔洵正后方的丙字席。

谢承之环视四周,发现靠近帝席的甲字八张席位俱是空着,便向崔洵道:“这八人想必皆非凡人,不知会是谁。”

话音刚落,却见一人,身着紫绸,从门口走入来,两侧众人纷纷作礼拜道:“拜见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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