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萼楼中,中秋宴上,所赴众人皆属当代翘楚,然而当宁王李宪进入时,众人莫不诚服以拜。
宁王原名李成器,六岁便得封皇太子,后来睿宗复位,更自然成了储君。可时任平王的李隆基,因讨韦有功,朝中诸王公卿拥戴不在少数,宁王为保社稷安定,竟主动让出储君之位。待李隆基即位后,更主动请诏,退出众人传闻“龙气氤氲”的隆庆坊,改建兴庆宫,敬献天子。
为防有心人借己乱政,宁王更是从不干议朝政、亦不与世家交结。五王因他所领,与天子友爱无隔,谗言难进,近古无有。昔年魏徵谏太宗曾言:“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能做到之人寥寥无几,但宁王则算其一。
待宁王入座后,谢承之观其印堂开阔、双眉浓厚、髭须黑顺,虽只近不惑之年,却俨然一派长者之风。与崔、卢、李、郑、王诸家世子相谈,毫无朝堂心机,皆是朴言淳语。崔洵悄声与谢承之说道:“要说当今人物中,我佩服的不多,但宁王我是当真服气。阿翁也说,如宁王这般心胸的,世间少有。据说圣上曾言,若是有一天自己不在,这江山唯有宁王可接。”
谢承之道:“世间终究是逐利者众,而明哲者少。宁王想必也是得悟之人。”
二人闲谈着,又见申王、岐王、薛王、邠王及诸姓世家、当朝重臣陆续入席,一时间贵宾满楼,热闹非常。不多时,忽听得一声钟磬响,随后钟鼓齐作,门前倏然涌入一众宫女、小监,各持香炉、宫扇、金银仪饰,往前开路。后有一人身着黄袍,随仪仗而进,众人连忙行礼,此人正是当朝皇帝李隆基。
待李隆基入席,只听他道:“今日家宴,不必大礼,众卿平身。”语罢众人方才起身。谢承之见他面如冠玉,翘髭短须,温文尔雅的相貌下,却透出一股杀伐天下之意。言语之中,更展露出极强的自信与元气。
李隆基自七岁出阁,建制官属,二十一岁亲睹扳倒武后的神龙政变,二十六岁谋划发动唐隆政变,二十八岁登基大宝,二十九岁再平镇国太平公主之乱。如今三十二岁,执掌天下,如日中天,气势之盛,无人可比。
此时李隆基坐于龙椅之上,左侧立着一人,约莫而立之年,身着绸衣,面净如脂,髭须不存,低眉恭顺,正是当今太子太保、银青光禄大夫、右监门卫将军高力士。
右侧亦立一人,身着皂绢铠,面色黑沉,双眼凶狠,已年过六十,却面净无须,身材壮硕,正是银青光禄大夫、右监门卫将军杨思勖。
此时大宴已备,天子入席,可甲字席上仍有三席空缺,李隆基侧身问道高力士:“三位国师有去邀请么?”
高力士应道:“禀圣上,皆已邀请,应是在来的路上。”
方才言罢,却见一柄长剑带鞘,凭空飞入楼中,直向天子而去。李隆基见状笑道:“真人来了。”
话音未落,那长剑飞至甲字席时,忽被一人抓住,正是当今道门上清派的第一高手——太素真人叶法善。但见他身形消瘦颀长,如鹤高立,美须白髯。一身紫绸道服,青玉莲冠,左手金丝拂尘,尽显仙风道骨。众人见他现身,纷纷作礼相迎。
此时叶法善已年逾百岁,却丝毫看不出衰老迟缓之态,身形之快,连谢承之也看不出他如何进的楼中。那柄长剑约莫四尺来长,比寻常刀剑更长一尺,却见他指尖轻松一翻,竟悬空竖立在长案旁。
若说当今世上,李隆基最信任之人,莫过于叶法善。他原是歙州刺史叶慧明之子,天开双经,后拜天台茅君为师,得授道家法脉,传习符箓,开印堂、牵正、二白、中泉、鹤顶、女膝六大奇穴,七十岁时至嵩山向药王韦善俊求道,得遇神人授剑,身入七经之境。后受神人降命,保护睿宗及李隆基,退却杀厄无数。当年镇国太平公主手下奇人高手众多,尽败于叶法善之手。功勋之重,身兼玉衙龙城城主之位,出入剑随,见天子而不缴。
叶法善方才坐下,却听得楼外有人喊道:“吾受月宫主人之邀,方才折返,圣上切勿怪罪。”
话音刚落,却见一位白衣男子,自窗外腾云而入。其身约六尺,丰神俊秀,着金冠,围玉带,黑发飘逸,正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国师——龙虎仙人罗公远。
外人观罗公远相貌,所猜不过弱冠之年,实则年近百岁。当朝重臣、诸姓世家无不向其祈求长生之道。他所教李隆基的《三峰歌》,以玄素黄赤之术,还婴溯流之事,令其房中之时神逸气旺,精力不惫,甚得天子所喜。但其真正所长,并非延年之法或房中之术。
罗公远生于大唐初建之时,自小愚笨,可有一日却误入梁山,遇见了一对神仙眷侣。那对仙人因其有缘,收留了罗公远,并交会他修炁之法,先后助其开了当阳、球后、鱼腰、耳尖、海泉五大奇穴,功至七经时,已能以目击人、以音乱神,幻化之术,无人可破。后受仙人降命,至长安辅佐李隆基,或以小处着眼规劝,或以直言献策,以期天子行圣人之道。
李隆基见二位国师已至,便问道:“不知果老何在。”
罗公远道:“方才我在云中归返,见西南有一白影,应是果老,想必此刻已入楼中。”
正说着,却见门口一名鹤发童颜的老者,发缠桃枝,手持渔鼓,缓步走入,正是通玄先生张果。他之所修,乃是极特殊的仙道,所著《先天心法》,可依人的生辰八字,结合星命推断人的一生。当今天子用人,凡三品以上的朝臣,必要让通玄先生推算是否相合国运,方才录用。
却听张果叹道:“老朽不似你们年轻力盛,你既看到我,也不来相扶。”
罗公远嬉笑道:“果老说笑了,你那驴子跑起来,怕是只有叶真人追得上,我哪扶得住。”
张果道:“你偷我丹药的时候,跑得不是挺快的么?”
罗公远闻言,哈哈笑道:“还不是被果老逮住了。”
李隆基见众人已至,便示意高力士开宴,一时大宴之上,满座觥筹,佳肴名膳,歌舞百戏,竞相媲美。
待宴近尾声,却见舞台清空,宴令报道:“教坊司,剑器舞,惊鸿曲。”
言罢,公孙大娘自帘幕后缓缓步入,但见她手持两柄短剑,身着雪色舞衣,头挽双环望仙髻,面带金丝蝉翼纱,赤脚系璎珞,玉臂着金环,仿佛仙子降人间。
她一入场,满座皆静,待步入舞区正中时,只听得一阵低密的鼓声响起,仿佛遥远处正有无数战马奔来。公孙大娘随着那鼓声亦有了动作,如同月下昙花,开始舒展身姿。伴随鼓声渐起,尺八、琵琶、忽雷、箜篌、筚篥、筝、笛、钹等一众乐器,交相和鸣,众人眼观剑舞,心神皆为所摄。
但见公孙大娘随着那曲乐舞动,曲音低时,只觉那举手投足中无限哀情,天地皆为之沮丧;曲音高时,又见那剑光穿梭,衣带回舞,仿佛龙游其身,四方水绕;待得音至极处,惊雷一划,那短剑由柄中机关射出,仿佛羿射九日,穿云惊响。
随着其剑舞加快,公孙大娘彷如身在云霄,剑影纷纷,只觉无所不至。其身形或凝或疾,雪影似幻似真,众人观之,如见玄女舞于九天。待得一声音落,公孙大娘收剑复立,满座尽皆寂然。
过了片刻,只听得天子抚掌赞道:“极矣!”话音一落,满座掌声四起、赞声不绝。公孙大娘施以回礼便退身下去。
李隆基向叶法善问道:“真人觉得此舞如何?”
叶法善捋须赞道:“此舞暗藏天地玄变,万物大衍之化,若以剑法而言,已是登峰造极。”
李隆基闻言,又笑着问张果道:“果老以为呢?”
张果赞道:“她这剑舞之中,还合了星辰周转之变,盛衰之象尽纳其中,难怪陛下会题字「天人绝舞」。”
李隆基听了,甚有得意之色,又问罗公远道:“仙长以为呢?”
罗公远亦赞道:“天上仙人之舞,亦不及此。”
张果笑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总听公远说天上如何,今日良辰,何不带我等去开开眼呢?”
罗公远笑道:“这有何难,但需陛下借我圣旨与玉玺一用。”
李隆基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命高力士速取二物前来。在场众人一听,更是惊喜,交相私语。
崔洵悄声与谢承之道:“素来听说龙虎仙人神通广大,想不到今日竟能带大家直登天界。”
谢承之亦叹道:“究竟是我等浅薄了。”他先前虽在乐游原遇过张果,但张果无意显露,今日一见叶法善和罗公远,方知境界之差远非自己想象。
不多时,高力士便取玉玺与圣旨诏书前来。但见罗公远以朱砂在诏书上挥毫,随后玉玺盖印,剑指一点,道了声:“去!”
那诏书似有灵性一般,兀自飘飞了起来,直向窗外奔月而去,可之后便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众人不禁讶异,交相私议。
李隆基亦是不解,问道:“仙长这是?”
罗公远悠然地自斟了一杯酒,饮尽笑道:“我已借陛下之名,书信月宫主人,稍后自有回应。”
话音刚落却听得一阵仙乐自楼外传来,众人向窗外望去,只见一道轻纱自月亮飘下,接上了花萼楼外的回廊,形成一道仙桥。罗公远起身道:“陛下,请!”
众人随着罗公远来到廊边,见那仙桥缥缈,桥上云气缭绕,竟能透过桥面看到长安街坊,混不似能站人之状。众人正迟疑着,罗公远却是毫不在意地走了上去,仿佛悬于云上。见众人犹豫,便道:“尔等还不上桥?”
李隆基道:“这桥看着缥缈,朕等没有仙长之修为,不知能否相承。”
罗公远哈哈笑道:“陛下谦虚了,君乃是真命天子,自有龙气相互,这云桥自然无虞。况且有叶真人在,陛下何须多虑。”
李隆基一听,虽是心中有悸,仍是踏上了云桥。待脚碰云桥,只感坚实如地,不禁龙颜大悦,大笑道:“众卿且上来罢!”说着示意五王登桥,并亲手拉扶,却是遭拒。
其余人等虽也想登桥,但心知罗公远此番是为取悦天子而为,又担心自己掉下桥去,无人相救,便纷纷以恐高、酒力等为由,推辞不上。
问及叶法善,叶法善道:“贫道剑不离身,怕惊了月宫主人,便不去了”
问及张果,张果道:“这长桥太长,我年老足慢,亦不去了。”
李隆基知道众人有意避让,也不强求,便对罗公远道:“也罢,那请仙长带路。”言罢便随着罗公远向月而行。他二人在桥上走着,那桥也在不断收回,外人观之,仿佛是被月亮收了去。
高力士见桥去人远,不禁急道:“这桥怎么没了?!”
叶法善向楼内走去,边走边道:“放心,公远自会将三郎带回。”
张果亦笑呵呵道:“若非老朽年迈,倒也真想随他们一观。”
众人见两位国师都回席了,便也相继回去,私下却是议论不止。
崔洵向谢承之问道:“这世上难不成真有天界么?”
谢承之道:“天地之大,也非是我们可以揣测。”
回说李隆基随着罗公远,一路沿云桥前行,只觉足下生风,两侧风景疾向后驰去,却越走越觉得寒冷。待走到桥的尽头,只见银光之上,有一座宫殿矗立,琼楼玉宇,光彩夺目。那殿前写着二字,却是不相认识。罗公远道:“此即广寒月宫!”
李隆基道:“真乃天界也。只是这天宫为何如此寒冷?”
罗公远道:“圣上岂不闻‘高处不胜寒’,这月宫已在云霄之上,自是寒极。”说着指尖虚空画符,点向李隆基,令其寒意顿消。
二人自殿门而入,却见有仙女数百,皆身着素练霓衣,于庭中随乐起舞。但见她们或舞于地,或舞于空,百人之舞如一朵巨大的花朵,摇曳绽放,舞姿曼妙,如云似水。
李隆基素擅音律,听得伴舞之乐前所未闻,便问道:“此为何曲?”
罗公远道:“此乃霓裳羽衣曲也。”
李隆基赞道:“仙乐尔。”当即便默记音调于心。
待一曲停下,那数百仙女竟如云雾般原地消散,李隆基问道:“这是如何?”
罗公远道:“我向月宫主人请舞一支,献于陛下,此时舞终,自然人散。况这月宫极寒,陛下不宜久处,于龙气有伤。”
李隆基闻言,便也不多要求,便随着罗公远返回了。
待他二人回返时,众人又见月中降桥,将二人送至了花萼楼。一入楼中,李隆基开怀大笑,呼唤高力士速取纸笔,忙将那霓裳羽衣曲记下。
众人见天子如此大悦,不禁好奇他在天界见了什么,心中不由地生出错过惋惜之意。
崔洵悄声对谢承之道:“你说圣上在上面都看到了什么?”
谢承之道:“自然是天人仙境。”
话正说着,谢承之忽然闻到一阵奇异的香味,仿佛在哪里闻过,一时却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