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月圆之夜,花萼相辉楼中,天子宴请诸王众望,齐聚一堂之欢。龙虎仙人罗公远,施法与李隆基共登月宫,令其得闻霓裳羽衣曲,龙颜因此大悦。待回返楼中,李隆基取纸笔以记之,正低首记录之时,忽见一道黑光疾向天子射去。
待众人反应过来时,只见一支黑色的羽箭,悬空停在李隆基眼前一尺。方才疾射之力已然全无,仿佛扎进了一方无形的墙中。
高力士见箭指天子,随即大呼:“护驾!!!”
话音未落,又一道黑光疾来,击中先前的黑箭,直将箭身一劈为二,推着前面的箭簇向前进了一寸。转瞬之间,六箭连发,那箭锋已推至天子面前三寸之距。
待第八道黑光射入,却见一道白光迎面将其分开,反射而出,李隆基眼前的悬空箭簇亦随即掉落。待白光飞出,花萼楼外顿起刀兵碰撞之声,交织密响,不绝于耳。
稍倾,兵声停止,那白光飞回,复入叶法善身旁剑鞘。只听得一阵抚掌之声响起,伴随一道清脆的女子之声赞道:“不愧是太素真人,这手御剑,放眼大唐无出其右。”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门口进来四人,为首一身,身高不及六尺,体量单薄,金具遮面,上额刻着一个「玄」字,但着玄衣纁裳:日、月、星、龙、山、华虫、火、宗彝八章在身,藻、粉米、黼、黻四章在裳,褾领升龙,其身后又有三人,高矮胖瘦不同,俱着黑衣,以黑木面具遮脸,上刻星辰之象,图形各异。
高力士见来者不善,厉声斥喝:“大胆!左右拿下!”
先前他唤人护驾,千牛卫已入楼中,此时听令,便一齐攻向来人。只见为首的那名黑衣女子,右掌运转,凌空拨划,竟将一众靠近的千牛卫击退丈余,而后言道:“今日,朕为取李三郎禅让之诏而来!尔等退下,许君不死。”其声威严,一众千牛卫竟为之所慑,无人再上。
李隆基闻言,哈哈笑道:“何方宵小,竟如此胆大。”
玄衣女子冷笑道:“阿瞒不识我了?”
李隆基闻言,顿时龙颜冷峻,斥问道:“你是何人?!”
玄衣女子缓缓说道:“朕!便是这天下,明日的主人。”
李隆基冷哼道:“就凭你们四人?”
玄衣女子环视四方,悠悠说道:“四人足矣。”
李隆基稍有停愕,复而笑道:“似尔等这般行径,朕还是头一次遇见。”在场众人闻言,亦随着天子笑了起来。
玄衣女子亦笑道:“怎么?三郎以为有三位国师在此,便可高枕无虞?”
罗公远闻言,持酒起身,调笑道:“娘子此言差矣,我与果老皆手无缚鸡之力,此处有叶真人,一人便足矣。”
玄衣女子道:“罗仙长谦虚了,三位大才,朕登大宝亦需倚重,怎敢轻视。”
李隆基听了,顿敛笑意,对叶法善敬道:“有劳真人了。”
叶法善闻听圣意,施还一礼,随后起身,拂尘挥收道:“四位善人,何故兴此刀兵,不如就此束手。圣恩浩荡,老道愿保尔等性命。”
玄衣女子道:“真人好意,朕心领了,待朕登上大宝,真人将依旧是首席护国天师。”
叶法善轻叹一声,拂尘一挥,其身旁悬立之剑,再度出鞘,直向玄衣女子而去。
那白光刚近玄衣女子丈余,其身后一名黑衣人便闪身跃上,一棍将剑击飞。但见他身形魁梧,面具上刻着亢宿星图,手持一根镔铁黑棍,巍然护持在玄衣女子身前,正是玄衣女子部下“玄牝九野”中的亢宿使。
那飞剑被击飞后,复又回返,转而攻向亢宿使。一瞬之间,剑如雨泼,可却被亢宿使一一挡下。叶法善不禁生疑。他这嵩天剑,乃当年至嵩山时神人所赐,削铁如泥,铠甲难挡,素有“太素一剑,纵横九州”的盛赞,可此刻一连十数剑竟都攻不下此人。
叶法善正思忖着,嵩天剑竟被击飞了回来,他拂尘一挥,又将剑归入鞘。亢宿使收棍复立,只见那镔铁棍上,剑痕累累,皆是被嵩天剑所砍。其中三道剑痕极深,其他剑痕则浅了许多。
玄衣女子道:“叶真人御剑虽妙,可惜今日,不能得见全功了。”
话音刚落,叶法善忽然惊觉异样,大喊:“快带圣上走!”
李隆基与叶法善相识以来,从未见他如此慌张。与此同时,罗公远与张果亦惊觉,同感体内玄炁消散,仿佛江河日下,去势难止。原本看似弱冠少年的罗公远,竟一瞬白头,老态迅现。叶法善身旁悬空而立的嵩天剑,忽然倒落在地。
玄衣女子笑道:“叶真人不必惊慌,待朕与阿瞒了结,自会予你等解药。”
李隆基见状,知道三位国师玄功受制,龙颜冷峻,斥问道:“你对三位国师做了什么?”
玄衣女子悠悠道:“不过是在酒中加了点「闭玄绝炁散」罢了。”
在座众席,有开经修炁之人,闻言纷纷暗自运功,皆发现提不起一丝一毫玄力。
玄衣女子又道:“诸位不用再试了,朕说了,今日是朕与李三郎之事,不会为难诸位。”说完右手抬起,指尖轻拨,楼外随即又是一道黑箭射入,直取李隆基。
那箭疾如光,眼看要射中天子,却忽见一只巨手,骤然在前,挡下此箭。
只见那黑箭碰上巨手背甲,透甲而入,却未能穿透其肤,瞬间停了下来。而这只手的主人,正是当今玉衙龙城的玄武门卫圣令——右监门卫将军杨思勖。
李隆基冷声道:“尔等以为如此,便可肆意妄为?朱雀门何在!”
话语毕,却见一道红影,闪身至李隆基身旁,拜道:“朱雀门,公孙元馨听旨。”正是之前献舞的公孙大娘。
李隆基喝令道:“着令二十四坊主,共擒逆贼。”
玄衣女子闻言,说道:“不必传令了,他们现在上不来。”此时花萼相辉楼外,各处登楼入口,已被二十九名黑衣人分兵所拦,正是“玄牝九野”中,隶属钧天部的三宿二十九星官。
玄衣女子冷声道:“今日谁人阻挡,格杀勿论!”此言一出,其身边三位黑衣人一齐攻向李隆基。
公孙大娘跃身迎敌,双剑击出挡下两人,余下第三人直冲杨思勖而去,正是钧天部的星首钧天使。
这钧天使已入五经之境,一掌击出,力若千钧,可一声惊响后,他这一掌竟是生生被杨思勖以拳抵住。
此番他们夜袭花萼楼,布局足有半年之久,所有重要人物皆有调查,杨思勖亦在其列。虽知他武修甚深,身为玄武门的卫圣令,却不知,杨思勖身为天子御前第一将军,并非因其经脉修为,乃是他天生武躯,无人可及。
杨思勖原姓苏,本是岭南罗州大首领苏历之子,其母是雷州大首领陈玄之女。显庆四年,因灭门之祸,杨思勖全族被诛,当时他仅六岁,因年幼免去一死,却被施以阉刑,奉事内侍省。至京城后,因缘之下,被当时的内常侍杨淼收为义子,从此改姓为杨。
他非是天生开经之人,但身体里却流传着两大家族的血亲秘法“血轮五异”,这也是当初两大部族选择联姻的原因:为集两族之密法,以造最强血脉。故他从小便膂力惊人,十岁便能搏杀野鹿,十六岁因勇武,被武则天破格封为城门校尉。
景龙元年,节闵太子李重俊发动政变,率禁军包围皇宫,意图称帝。当时中宗李显已欲投降让位,杨思勖却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一刀斩杀了当时的叛军大将野乎利。随后斩敌逾千,以一己之力保下了中宗。平叛后,杨思勖官阶连升五级,破例得封银青光禄大夫,行内常侍。后中宗皇帝驾崩,杨思勖又助李隆基平定韦乱,再升右监门卫将军。
他自小以来,大小经战不下千场,从无败绩,至今虽年逾六十,依旧无人敢撄其锋,连罗公远亦不敢开其玩笑。他一双铁手,常年经药物淬炼,练得刀枪不入、百毒难侵;一把御赐龙首镇国刀,破甲分金。但他最可怕的,还是他血脉中疯狂,一旦遇敌,便似地狱修罗一般。当年景龙平乱,他将尸体堆积成山,直杀得叛军心神俱溃,临阵倒戈。
钧天使重击被挡,声音沙哑地说道:“想不到散去玄炁,你竟还有这等修为。”
杨思勖不屑多言,只道:“不自量力。”
钧天使闻言,冷哼一声,道:“你可别死得太早。”言毕但见其身化黑雾,裹住了杨思勖。
再观公孙大娘这边,虽是以一敌二,却丝毫不见颓势。亢宿使铁棍挥舞,刚猛惊人;氐宿使双掌变幻,欺身多险。而公孙大娘双剑舞动之间,竟将这一刚一柔完全不同的攻势,化于周身。
玄衣女子见状,骤然出手,横空一掌,直袭公孙大娘!那掌力澎湃,化无可化,直将公孙大娘击退在楼内柱上。不待其回还,玄衣女子又复一掌击出,公孙大娘知不可接,忙闪避开来。那一掌击中楼体支柱,整个花萼楼竟都晃了一晃,合抱之柱竟现裂断之状。
玄衣女子冷然斥道:“还愣着干什么。”亢宿使与氐宿使闻言,转身便击向李隆基。
此时杨思勖虽被钧天使缠住,可待二使跃近,竟又抽手阻挡。只可惜他玄炁被制,虽是强悍,但双拳难敌六手。数招之间,便被氐宿使突破,袭向天子。
一众千牛卫护驾,挡之即飞,高力士见状,以身相挡。正要被击中时,却忽见眼前一道人影闪入,随即一声掌击惊响,氐宿使直被逼七尺,再听身前之人说道:“韩道长,别来无恙。”来人正是谢承之。
他自闻到异香后,便寻思在何处闻过,后看到亢宿使舞棍击剑,让他骤然想到那日在舞雩阁,迭明玉相邀的场景。观亢宿使与氐宿使身形,便猜想是那黑棍僧和胖道长。
氐宿使被击退后,见是谢承之,不禁惊讶道:“是你?!”他所讶异者有三,一是谢承之本不在宴客名单之列;二是只隔了数日,谢承之竟有如此功力;三是现在闭玄绝炁散已弥漫楼中,他竟似不受影响。
谢承之见公孙大娘身处劣势,有意缓救,直向玄衣女子朗声道:“那位应是迭娘吧?”
玄衣女子一听,果真停下了攻势,看向谢承之,说道:“想不到你也来了。”
谢承之道:“公孙大娘乃是在下的师姑,还请迭娘手下留情。”
玄衣女子冷哼了一声,道:“为朕擒下李三郎,当日许你之事,依旧有效。”
谢承之则道:“我知迭娘神通,但天子受命于天,还望就此收手。”
玄衣女子道:“既是如此,今夜你也陪葬吧!”说着手上一支凤首金刺甩出,直向谢承之疾射而去。
谢承之知其功力远在自己之上,不敢硬接,手上一翻,堪堪将金刺转向它方,直没入墙中不见。
玄衣女子见状,亦有惊异,心料区区三经之境,怎能挡下此击。但更惊的是,谢承之随后说道:“陪葬倒不至于,只要过了一刻间,想必诸位国师的药效应该就过去了。”
此言一出,玄牝四人皆是一顿。他们半年筹备,买通御膳房及礼部的人,在酒水之中下了“闭玄绝炁散”,而后经香为引,触发药性。此药的药性虽强,却只能维持一刻钟,这本是绝密之机,此时却由谢承之口中说出,不禁心头一震。
玄衣女子随后说道:“取尔等性命,何须一刻间。”言罢全力运掌一击,直欲一击绝杀公孙大娘。
那一掌威势骇然,方圆丈余皆受其威,避无可避。但见公孙大娘身形变转,不退反攻,右剑反刺敌面。这玄衣女子虽功力深甚,但公孙大娘亦入了五经之境,剑艺之妙登峰造极,所持“回风”与“舞雪”双剑,乃是当年在峨眉山大雪坪悟剑时,云中仙人所赠,锋利绝顶。她这一手反刺,直逼得玄衣女子收掌,否则便是玉石俱焚。
钧天使听言,知要速战速决,手上再无保留,双爪之功,连击杨思勖周身要害。亢宿使随及抽身,联手氐宿使攻向谢承之。
因是赴天子宴,玄溪剑未能携带,谢承之只能以赤手空拳抵挡二使,浑不似公孙大娘那般从容,频频险象环出。但二使意求速决,谢承之却旨在拖延,一时间竟也无法突破。
高力士见众敌被制,忙劝李隆基道:“圣上,我们快走吧。”
李隆基看着眼前各方混战,众姓宾客抱头鼠窜,却道:“走去何处,朕楼阁被侵,岂有退让于贼的道理。”
高力士急道:“圣上是万金之躯,若被贼伤,岂不是正中贼意。先行暂避,也好让杨将军他们后顾无忧。”
李隆基闻言,稍作沉默,便欲随着高力士离开。谁知他二人刚欲离开,楼外便又射来一道黑箭,直取天子。箭至末途,却被杨思勖一拳荡开,但那箭势迅猛,虽然失了准头,威力尚存,直将天子近旁的一名千牛卫当场击毙,黑箭透甲而出。
高力士见状,忙呼唤千牛卫合围护驾,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招过数番,饶是谢承之武艺非凡,但面对两名四经高手,终也被寻得破绽。氐宿使一掌击中谢承之腹部,直将其重重击撞在丈外墙上。不待谢承之回身,亢宿使便全力一棍击向了李隆基。
这一击迅猛,连镔铁棍都似弯了棍身,直如一道黑色的巨刃,霹雳一般劈向天子。护于天子身前的千牛卫,眼见此击,脑中一片空白,不知移动,只觉得死期已至。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瞬间,那凌空一棍,却击中了凭空出现的一片木芙蓉花瓣,再难寸进,竟然定在了空中。更奇的是,亢宿使想要抽回镔铁棍,可那棍子却牢牢粘在花瓣上,而那花瓣在空中悬着纹丝不动。
众人惊异之际,只听得一声佛号自楼外传来,众人循声望向窗外,但见一名天竺僧人,正悬空楼外看向众人,正是当日惊动长安的天竺高僧——善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