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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天子应允,善无畏从行囊中取出一方金色盂钵,随后步至龙湖畔,盛满清水归来,又要了一柄小刀,插入钵中缓缓搅动。只见他手上一边搅动,嘴中一边念着梵语法咒。念了数百句后,钵中的清水漩涡里,竟出现了一道红影。渐渐地,那红影由虚化实,竟是一条赤龙,在钵中循势游动。

赤龙现金钵后,善无畏继续搅动,继续念咒,又是百句之后,忽有一道红气自钵中升起,如同炉烟一般,直冲天际。但见那道红气如一匹素练,翻空而上,逐渐转黑,随即天昏地暗,电闪雷鸣,顷刻之间狂风四卷,大雨瓢泼。

过了半盏茶左右的功夫,善无畏道了句:“收。”那天际黑云之中,有一道红光,似受感召,直降钵中,大雨瞬间停止。再观那金钵中,空无一物,连水都不剩一滴。

善无畏这一手化龙降雨,看得众人惊讶,李隆基赞道:“神技!神技也!”

叶法善亦诚赞道:“善师大能,大开眼界。”

善无畏道:“行法各异,叶国师谦虚了。”

李隆基大笑道:“走!今日朕心大快,不醉不归!”说罢领着众人又复亭中畅饮。

时至此刻,谢承之心中,对他那位不苟言笑的师姑,感激之情无以复加。若非公孙大娘之邀,他怎能得见叶、罗、张、善这四人。若非亲眼得见,又怎能明白境界高低之差,能到何种地步。

若说五经之境,已是一派宗师。那七经之上,早已超凡脱俗,非是凡人可以想象。在那四人言谈中,七经以上的高手,虽是凤毛麟角,但也并非稀绝。如玄奘大师那般,深藏不露的九经高手,世间几多,不得而知。

谢承之因出身有限,所见高手,达至五经已是封顶。这两日新见众人修为,眼界如同拨云见峰一般,豁然开阔,仿佛身在山丘,仰望绝顶高峰。可更震撼的是,他能隐隐察觉到,在眼前这些绝顶背后,还有着他们也要仰望的更高峰。

宴会散去,谢承之受公孙大娘嘱托,向画师交待了迭明玉等人的相貌,以供画像缉拿,随后便出了宫。

方出兴庆宫,谢承之便见东伯与谢简在城门前等候,原是为其担心,送他来此之后一直未曾离开。

东伯见他出来,忙问道:“哥儿没事吧?”

谢承之笑道:“倒也有事,不过是好事,路上说吧。”随后上车随其返回药园,路上将授封之事告予二人,东伯与谢简闻听俱是欢喜。

归入园中,郑园监亦来相问,闻得谢承之授封玉衙,当夜摆宴相贺。待宴席散去,谢承之独坐房中,不禁恍惚,仿佛白日所见所闻如梦一般。想起任晓,不知是否已平安无事,但好在得天子应诺,心中大石已然放下。

待次日清晨,谢承之奉命入皇城,往尚书省在吏部入了册,后由承天门进太极宫,往到凌烟阁授封。说是授封,其实是将个人经脉行炁之法及功用记录在册。

先天元年,李隆基初登大宝,为稳局势,经由叶法善建议,于西京长安设“龙城”辖京畿道、东都洛阳设“天城”辖都畿道、安西都护府设“地城”辖陇右道、魏州设“玄城”辖河北道、单于都护府设“黄城”辖关内道,各分青龙、玄武、朱雀、白虎四门为制。

又于江南道设“太阳楼”于苏州,岭南道设“阳明楼”于广州,山南道设“少阳楼”于襄州,河南道设“太阴楼”于河南府,淮南道设“厥阴楼”于扬州,剑南道设“少阴楼”于益州,各分“里楼”上四阁、与“外楼”下四阁为制。

五城六楼皆择开国功勋之后为主,由叶法善统领,奉天子圣命直调,以平诸州县不可平之事。因行事者所配皆为白玉令牌,又是天子之武,故坊间将其与“北衙六军”和“南衙十六卫”相区隔,称之为“玉衙”。

玉衙诸人平日所挂,皆是虚衔,亦不干预地方政务、军事,闲享食禄。可一旦地方出现武道高手,违法乱纪,而地方刑狱不能制者,经由地方奏请,便会奉旨平乱。其晋升之道亦极简单,唯以修为高低评判。凡各门主、楼主,无一不是五经高手,城主修为更在六经之上。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玉衙之众虽助李隆基稳住各地,但也皆是各地深俱名望的世家高手,为防异心作乱,凡入玉衙之人,皆需将个人行炁之法及功体效果详记,以作信存。但相应入了玉衙之人,每三年亦可有一次机会,入凌烟阁观他人心法,启发互进之间亦形成了制衡。

待谢承之将心法备述,阁监将其领入凌烟阁,介绍道:“这阁子分为三层,这一层录的乃是各地三经以下高手之功,往中间那层俱是四五经的心法所成,再往内那层则是六经以上的心法,不过要到各门主、楼主和城主方可入内。今日只做巡游,待三年后,你若还在玉衙,可在此任读十二个时辰。”

谢承之随其游览,只见其名录中,长孙、尉迟、萧、张、程、李、高、柴、秦、虞、唐、崔、卢、王、裴等各大世家,无所不有。这玉衙虽是制衡各大世家而生,但各大世家为利用玉衙资源获取消息,亦遣派了不少世子位居其中,逐渐形成了一种平衡。谢承之看着眼前众多心法,心中不禁慨叹,当朝天子能登大宝,绝非偶然。

待谢承之诸方办妥,从皇城出来,已近未时,谢承之虽未午食,但亦不觉饥饿。心中欢喜不禁想到任晓,念着任晓已被赦免,便直向教坊司左坊而去。可待其到了左坊,却被告知任晓依旧不知所踪。谢承之听闻不禁困惑,若是连天子下诏,都不得其踪,那她究竟去了哪里。

几番思索下,谢承之想到前日,在大安国寺遇到的测字大师,便欲再去询问,可到时却已不在寺中。一时之间,不知所向何去,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东市。

想起那日与任晓同游之景,谢承之更是忧上心头,正愁着,忽发现前方有人群围着,心想莫不是三玄道长?待其上前才发现竟是两人在斗酒:

一人身着月白色袍衫,玉簪束发,髭髯修美,抱坛举饮;另一人身着苍黄袍衫,须发刺张,布帛束发,亦在抱坛举饮。

谢承之正看着,却见那苍黄袍者率先将坛放下,豪爽大笑道:“伯高!你输了!”围观众人见状不禁一片喝彩,竟有人就地押注,博取彩头。

月白袍者闻言却是不理,继续饮酒,片刻之后亦是饮完,方才放下酒坛,带着醺醺醉态笑道:“道玄兄果然好酒量,旭愿赌服输,店家,取纸笔!”

话音一落,店家迅速将二人身前长案清空,铺上纸砚,将一支狼毫笔递于了月白袍者。只见他右手持笔饱蘸浓墨,眼露醉意地盯着案上白纸,忽然喊道:“再来一杯!”店家闻言连忙倒酒递上。

那月白袍者左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后便掷杯案上,奋笔疾书。但见笔落纸上,如走龙蛇,俄尔似是墨竭,又饱蘸了一笔浓墨,复而继续书写。

转眼之间,那字帖已成,月白袍者掷笔大叫,似醉似颠。店家见字已成,小心将字提起,示与众人,立时引得一片叫好。

但见那帖上以草书写着「醉饮长安东市中/输此一笔/且共君笑/来日再与道玄饮」。洋洋洒洒,一气贯之,犹如神虬出霄汉,神似夏云出嵩华。谢承之见那行笔的粗细轻重变化间,隐有剑式,气势凌厉,见所未见,不禁好奇此是何人。

那苍黄袍者凝神观字,颔首赞道:“不愧是我大唐第一书圣!此字之盛,足以传表千古。”

月白袍者闻言,带着醉意,揽住苍黄袍者哈哈笑道:“道玄兄取笑我!你那丹青妙笔,连圣上都下诏,说非他允许,不得作画,岂不是大唐第一画圣么!”

谢承之闻言,方知眼前之人,正是大唐两大国手,书圣张旭与画圣吴道子。

吴道子听张旭反夸自己,叹息道:“我虽尽丹青之法,可其中神韵终差一分,故才找你要字。但今日一观,方知此笔实难相学,全唯心中之妙,非只运笔可成。”

张旭哈哈大笑,歪倚坐下,扬手道:“我早已相告,你偏不信。你若想丹青更上层楼,不应学我,应是去观公孙大娘之剑舞。当年我笔法大成,亦是差此一神,得观方解。”

谢承之一听,豁然明白为何这字帖之中藏有剑意。只听吴道子抱怨道:“你说得倒是轻巧,公孙大娘之剑舞,岂是我说观便得观的。这皇宫众人,我虽多有结识,但公孙大娘亦是非奉诏不得舞,如何观得。”

闻听至此,谢承之心生一意,上前作礼道:“二位有礼。”

吴道子正与张旭言谈,忽有人打断,醉眼看着谢承之,不好气地应道:“你是何人?”他自奉诏入京以来,佳作频出,名震长安。天子下诏令其“非奉诏不得作画”之后,更引得权贵私下向其重金求画,早已不堪其扰。

此时谢承之客气相拜,吴道子又当是权贵派人求画,面带酒红地斥道:“我与伯高饮酒,莫要打扰!”

谢承之依旧好生作礼道:“在下会稽谢氏,谢承之,乃是公孙大娘之师侄,刚才听闻前辈有意观大娘剑舞,故才冒犯。”

吴道子一听谢承之与公孙大娘有此关系,忽然挺直了身形,双目放光,一时竟似醉意全无,拉住谢承之确认道:“你是公孙大娘的师侄?!”

谢承之颔首道:“正是,我在旁听闻道玄兄想观大娘剑舞,所以想着或许能帮上忙。”

吴道子闻言,面上顿展笑颜,拉谢承之坐下,和声笑道:“来来来,且坐下。刚才不识,言语多有冲撞,还望见谅。我自罚一杯!”说着取酒倒上,一饮而尽。

谢承之忙道:“也是承之唐突。”

吴道子道:“诶!不唐突不唐突,来得正好。不知字表为何?”

谢承之道:“小字子贞。”

吴道子叹道:“子贞啊!你是不知道我托人找了多少次,哎,总不能如愿。”

谢承之想了想不苟言笑的公孙大娘,亦认同道:“大娘确是不易相请。”

吴道子闻言又拉住谢承之,低声道:“只要你帮我促成,我可赠你几幅画子。”

谢承之不知吴道子所言几幅画的份量,若是凭其画为拜帖,访公拜王,谋个五品官衔不在话下。张旭一听,不禁骂道:“你这杂毛,我问你要一幅,你左推右辞,现在随口送别人几幅?”

吴道子反责道:“那我让你帮忙促成,也未见你促成,你若是能促成,送你十幅又何妨?!”

张旭闻言不语,兀自端酒喝了起来。

谢承之道:“如此重礼,愧不敢收,但有一事相求,不知是否能够相助。”

吴道子豪爽道:“尽管说来!”

谢承之道:“我有一友,原是教坊司的舞妓,名唤任晓,系出外邦。前几日因犯规外出,被带回宫中受罚。昨日得天子圣恩,现已宽恕其罪,可宫中却寻不得她之踪迹,不知可否相助打听?”

吴道子一听,道:“我当何事!这宫中我相熟甚多,此事不难!”

谢承之闻言,忙拜谢道:“多谢道玄兄!”

吴道子哈哈笑道:“来!今日双喜临门,一得伯高之字,二得子贞之助,值当大饮!”说着为谢承之斟酒,随后自己举杯一饮而尽。

可当吴道子放下酒杯时,却见谢承之酒杯未动,问道:“子贞这是何意?”

谢承之道:“承之实不擅饮酒,还望见谅。”

吴道子闻言,顿时脸上变了神情,问道:“子贞可知我有‘五不交’?”

谢承之见吴道子神色凝重,一改酒醉嬉笑之态,知此事严肃,请教道:“承之浅陋,还请道玄兄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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