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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初立,高祖李渊深知信通之要,为执掌江山,洞悉天下之变,令兵部强化驾部之责。以长安、洛阳两都为心,三十里置一驿,共设一千二百九十七所“陆驿”、二百六十所“水驿”、八十六所“水陆驿”,合一千六百三十九所驿站。

这些驿站分布于十四条驿道之上,皆设有驿舍,配有驿丁、驿马、驿驴、驿船等,以承担传递文书、运通货物之务,另兼往来官员的接待之事。十四条驿道相加,通长十万里,传信之快,前所未有:加急之件,可日传三百里,如遇战事,烽火燃起,驿站连传,纵是千里之外,亦可快速获知。

大唐由此构建的信息网络,使得世家不敢乱,边疆亦可安。但如此庞大的驿站系统,所耗甚巨。朝廷为节省开支,除了重要的驿站外,其它驿站多是由地方世家富贾承建。这些驿站名义上由各地州长、县令管理,实际上的管理人皆是各驿驿长。

朝廷为鼓励各地承建,多以土地为补助:一家上等驿站可拥地二千四百亩,纵是下等驿站也有七百二十亩之巨。若是一县之中,驿站皆由一族世家所有,光驿田便可获拥数千亩,多则上万亩。加上食宿和私下往来货物等抽成,驿长一职实为肥缺。

但驾部对驿站的管理亦是严格,如驿丁、驿马、驿田等情况,驿长皆需按时上报,如有折损,全部承责。若是耽误军情要事、泄露机密等重罪,皆处绞刑,后果严重者,甚至株连九族。

武关驿所在,乃是古秦楚交汇之地,实为要塞,因此由朝廷自理,设三等驿,拥驿马三十匹,驿卒川行不息。谢承之的车队刚到驿站前,便有驿丁将之引入。

一入武关驿,是个大院,左为马厩,右为库房,各有驿丁忙碌。再往前,又是一方大院,但地基抬高了三尺,院左侧为客房两层,右侧为庖屋储室等若干。正前方是驿站的两层主楼,地基又高三尺,显得格外气派。

驿站往日若有要事接待,或是重要官员的行驿安排,皆在主楼。谢承之因是玉衙之人,天子直令,故刚入驿站,便被安排在主楼的上房。

武关驿的驿长乃是朝廷直委,名唤褚奂阳,原是兵部员外郎,因贪酒胡言,得罪了权贵被贬。好在昔日兵部尚书作保,便安排在此驿做个驿长,安养晚年。他虽已年迈,但志在朝廷,仍想着哪日立功,再调回长安。

得闻玉衙来人,前日又得信全国缉拿“玄牝”党羽,老驿长便于主楼设宴款待谢承之,寒暄之间,亦是想探听点京师动态。谢承之自那日被吴道子灌醉后,对酒更是敬而远之,只是以水代酒应酬着。那老驿长一喝起酒来,便开始言说往日旧闻,听来也甚是有趣。

待酒过三巡,说到近日盗贼猖獗,老驿长吃了口酒,满面通红,捋须道:“现在的山贼,不过野蛮之徒。想当年,天下第一的盗圣——柴凌羽,技惊长安,连太宗皇帝都说‘朕乃九州之龙,卿实为壁上之龙’。”

谢简平日最爱听人说书,一听之下,搭腔道:“壁上之龙?不还是小偷么?”

老驿长略有鄙夷地瞥了眼谢简,道:“诶!你懂什么?这柴凌羽乃是大唐开国驸马——谯国公柴绍的族弟,算来与太宗皇帝都有姻亲之谊。”

谢简不解道:“那还去做小偷?”

老驿长提高声调,似有骄傲地说道:“你这小童,他可是盗圣,岂是小偷可比?”

谢简问道:“那有什么不同?”

老驿长道:“那区别自是大了。他拿人东西,都是事前告知,绝非偷偷摸摸。”

谢承之闻言,亦不禁好奇,问道:“事先告知?那又怎么偷盗?”

老驿长似是一直在等这一问,闻言略有得意地说道:“这便是他高明之处。据说他是得了神仙之术,举步如飞。百尺高楼一跃而上,皇城高墙视若平地。当年柴公将他引荐给太宗,言说‘天下无他不可取之物’。太宗不信,便让他去盗取赵国公——长孙无忌的七宝鞍鞯,还特意先告诉了长孙府。当时长孙府上,高手如林,竟然只能看着他把鞍鞯取走,眨眼间人便不见了。”

谢承之疑道:“莫不是下了迷香?”

老驿长道:“非也,只是单纯地追不到。”

谢承之一听,心料此人之修为,绝不在六经之下,又问道:“若只是如此,应不至于称之盗圣吧。”

老驿长笑道:“那是当然。他将鞍鞯给了太宗之后,太宗也觉得只是他身法了得,便又让他去取丹阳公主的镂金函枕。这次也是提前告知,并且加派了高手,布设了重重陷阱,公主府彻夜通明,还让丹阳公主亲自枕着金枕。没想到第二天公主醒来,枕头已经换成了普通的枕头,金枕早被他取了。”

谢承之闻言,不禁称奇道:“这是如何做到的?”

老驿长道:“那恐怕,只有他本人知道了。”

谢承之道:“他只是取枕头,若是取人性命,岂不是也易如反掌?”

老驿长闻言,兴奋说道:“对啊!所以太宗就下令,封他为「壁龙」,又赏赐万金,但对柴公说不许他待在京城,让他巡游天下去了。”

谢承之笑道:“确实,有此等人物在京城,圣人难安。”

老驿长又喝了杯酒,问谢简道:“你说这般神技,是否称得上盗圣?!”

谢简好奇追问道:“那他后来呢?”

老驿长道:“后来便不知了。只知他西出长安,每到一处便留信豪门,说奉旨巡游,拿取盘缠,当夜便取财物而走。被盗之家,虽是失了财物,倒也从未追究报官。”

谢承之赞叹道:“世上能做到他这般的,确实没有二人了,称之‘盗圣’实不为过。”

往日里,若听闻奇人异事,任晓必会询问,此时众人讲着,她却没有插话。谢承之望向她,只见她正盯着楼内西南角一方桌子。

谢承之低声问道:“怎么了?”

任晓道:“他们三人怎么看着有点奇怪?”

谢承之循着方向望去,只见一楼大厅的角落,桌边坐着两男一女。

一男蓬头垢面,浓眉短髯,布衣草鞋,正大快朵颐地吃着面,旁边已有两个空碗。

另一男则束发整齐,衣着蓝缎,正皱着眉头,满面愁容地盯着那个草鞋男吃面,自己的面食却一筷未动。

那一女,约莫碧玉年华,虽是布衣素颜,但美貌绰约,似心怀哀事,一言不发地低首吃面。

谢承之问老驿长道:“那边三人是何来历?”

老驿长眯着醉眼看了看,道:“哦,他三人……”说着打了个嗝,又继续道,“说是不良人押送罪徒进京的。”

任晓道:“这罪徒怎么似饿鬼一般。”

老驿长则道:“衣着蓝缎者,才是罪徒。”众人一听,不禁愕然。

刑部、大理寺和各州县衙役,平日皆有侦缉逮捕,但遇到险苦之事,多不愿出力。故征用了一些罪臣之后,或是民间有劣迹之人,以充任侦缉逮捕之责。因出身不良,久而久之便以“不良人”专唤之。他们虽是出身低微,但依靠立功亦能有赏,且籍从刑部,皆有俸禄和差衣,似乞丐一般的不良人属实少见。

众人正言语着,忽听得院中有人高喊道:“狗贼!快把我阿弟放了!不然要了你狗命!”

因门窗关闭,谢承之看不见院中何人,但听声音,应是有武艺在身。

老驿长听到有人叫喝,酒劲上头,起身喊道:“大胆!谁人来我武关驿造次!来啊,去把门打开,我看看是谁!”

驿丁得令,将门打开,一股冷风随即灌入楼中。只见得院中站着十数个壮汉,皆手执刀兵。为首一人身高体阔,满脸横肉,身披坚甲,手持一把长柄陌刀。其身后站着两人,身着红色劲装,双手各执一柄吴钩,消瘦狠戾。

老驿长迈着酒步,走上前去,眯着眼打量为首的人,忽道:“原来是潘将军!失礼失礼!”说着连忙作礼。

那潘将军冷冷道:“褚驿长,我来此捉贼,你不会阻拦吧。”

老驿长不想多事,只道:“既是将军抓贼,岂敢敢拦,但不知贼从何来?”

潘将军横手一指,怒道:“便是他这条狗!”其指所向,正是那乞丐一般的不良人。

老驿长循着方向看过去,只见那蓝缎衣者见潘将军到来,顿时展颜大笑,似要喊叫,却发不出声;那布衣女子已停下了碗筷,惊恐地看向草鞋男子;而那草鞋男子,却是置若罔闻,夹了块小菜继续吃面。

老驿长转过头道:“他不是不良人么,怎地成了贼。”

潘将军冷哼一声道:“他私闯我府,掳人行窃,怎不算贼。”说罢冲那草鞋男子道,“将人交出,吾可饶你不死。”

那乞丐一般的不良人仍不搭理,只是将面汤喝尽,而后起身对桌旁女子说道:“走吧,还有不少路要赶。”说罢,抓起身边的蓝缎衣者,将其双手套上索套,便往屋外走。那女子见状,也站起身来,随他走向屋外。

这不良人名唤李缣远,幼时亦有几分家世,只因庙堂之争,家门凋零,剩他一人。少时行乞被欺,被药王谷神针堂的金针老人所救,传他《灵枢九针诀》,本是想让他继承衣钵,但他无心行医,反倒是练出一手极强的打穴功夫。金针老人去世后,他四处游荡,为图生计,便做了不良人,以捕凶为生。

而那蓝缎衣者则是邓州刺史潘彦沔之弟——潘彦淯。那日李缣远奉命外出,缉拿贼犯,无意得见潘彦淯仗势行凶,杀人丈夫,掳人妻子。便尾随其后,欲将人救出,结果一路跟到了刺史府。

李缣远心知自己只是一介不良人,此事若是在当地告官,难有公义。便悄悄潜入刺史府,将潘彦淯和那被掳的娘子徐七娘一齐带了出来。欲直接入京,去京兆府报案。他虽身手了得,但带着两人,终究行得慢些。刺史府的门客虽是无力夺人,但一路尾随,直至潘将军归来,方才带人追上。

李缣远一手拽着潘彦淯,一边走到潘将军面前,作礼道:“潘将军有礼,小的押送杀人犯潘彦淯进京,还请让路。”

潘将军喝道:“什么杀人犯!我只看到你这个狗东西在胡作非为!”

李缣远闻言也不恼,只道:“到了京城,便知是谁胡作非为。”

潘将军冷冷说道:“你以为今天还走得了么?”

李缣远看了看潘将军及其身后众人,缓缓道:“走得了。”

潘将军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放人,可饶你不死。”

李缣远反嘲道:“潘将军也不要有了台阶不知道下,不然我可没法保证一定有面子留给你。”

潘将军一听,顿时暴怒,手中陌刀猛然劈向李缣远。谁知李缣远一把将潘彦淯挡在了自己身前,逼得潘将军生生停住了长刀。

潘将军收刀大怒,斥道:“你这狗东西,找死么!”

李缣远则道:“素问潘将军刀法精湛,果然收放自如。”

潘将军狠狠看着他,说道:“你护得了你自己,护得了她嘛?!”说着出手捉向徐七娘。

李缣远见状,一把将潘彦淯甩向身后,同时左手出指,直击潘将军手腕,将其逼退,护徐七娘于身后。随后对徐七娘道:“你先退后,帮我看着那厮。”徐七娘闻言,竟默默拉着潘彦淯的绳索,径自退回楼内。

李缣远道:“素闻邓州潘氏刀法猛烈,潘将军赐教吧。”

潘将军冷冷道:“凭你也配?!来人!谁取其狗命,我有重赏。”话音一落,随其而来的十数位大汉,一齐攻向了李缣远。

李缣远得金针老人所传,得开二经,又洞悉穴道之理,寻常武夫岂是他之对手。拆招闪躲间,剑指频出,尽击那些武夫要穴,数十招后,只见院中躺倒十数大汉,或是手脚颤抖不停,或是经脉纠结难动。

潘将军见状,生了惜才之意,言道:“果然有点本事,你若愿意跟随于我,在军中为你谋职,不比做不良人强?”

李缣远道:“大可不必,我还是习惯用干净的钱吃饭。”

潘将军一听,冷冷唤道:“冯三!冯四!”话音一出,在其身后的两名红衣人,瞬间攻向了李缣远。

这二人乃是潘府的家将,家传武学乃是吴钩。因是一对双胞胎,自小同练,后得净明宗的高人指点,创出了一门奇特的钩法,名为“巽风钩”。这钩法一人使出已是凶险非常,二人联手,出招之间如风削骨,难有人挡。

李缣远的身法已属不弱,但冯氏兄弟二人吴钩迅猛,数招之后便已险象环生,衣角发梢多被削去。眼见冯三一钩反手钩回,直向李缣远脖颈而去,忽见一道白光直击冯三,令其撤招回挡,待挡住后方发现是一支酒杯。

冯氏兄弟二体同心,冯三受袭,冯四亦停了下来,看向酒杯袭来的地方,正是谢承之向他们缓缓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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