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黄帝玄孙大禹,平治九州洪患,天下臣服,得承人皇之位。功成之后,大禹于大楚之南,会召天下群英,计功封赏。所会之山,后人名之为“会计山”,后改易为“会稽山”。
始皇帝二十五年,琅琊王氏先祖——武成侯王翦,奉命平越,功成,始皇帝置会稽郡于此。至大唐立国后,高祖李渊重定天下州县格局,复改易为“越州”,但民间尤以“会稽”唤之。
会稽东接于海,南近诸越,北枕大江,地利得天独厚,鱼米富足,多有世家相传。中有四家,历六朝而不衰,望于当时,便是虞、魏、孔、谢这四姓,时人称之“会稽四姓”,与吴郡的“顾、陆、朱、张”并列江南名门。
谢承之由京归返,尚未回到会稽,但其受封玉衙之事,早已传遍会稽。谢家本已式微,平日里门庭清静,如今却是客来客往,皆是江南诸姓,为谢承之说媒而来,其中一家便是会稽虞氏。
虞家世居慈溪,至隋时,诞了一名天才,名“世南”。他虽自小文弱,但智力超群,后得拜顾野王为师,传授修炁之道,以书法入道,进了五经之境。当年太宗皇帝灭窦建德后,引虞世南为秦王府参军,得封十八学士。玄武门之变后,因其有功,名列凌烟阁第二十位,得封永兴公,配葬昭陵。
先天元年,天子设玉衙,便委命虞世南之玄孙——虞敬宗掌令太阳楼,算来谢承之尤是虞敬宗的属下。这虞敬宗膝下无子,唯有一女名白苏,字瑾颜,已是桃李年华,至今未嫁。只因其虽是女儿之身,但性情直烈,为替其父在宗家挣得颜面,竟也修至二经之境,寻常子弟皆难入眼。
虞家乃是会稽四姓之首,说亲之人前来传达结亲之意时,饶是谢母平日沉稳,亦不禁喜笑颜开,欣然应允。诸礼筹备,只待谢承之回来,便上门提亲。但令谢母没想到的是,谢承之归来时,竟带着一名身怀六甲的异族女子,说道此为谢家儿媳。
那日在长安共赴温柔乡后,任晓便怀上了谢承之的孩子,他们行至半程方才察觉。原本打算冬至前赶回会稽,直到临近春节方才回返。本应欢喜的团聚之宴,因任晓的参与,一时之间满座无言。
谢承之长兄,名昶,字伯翊,性情宽厚。多年以来,谢承之一心修习,谢家诸多事务,皆由谢母做主,实际上却是由谢昶一手操办。他心知其弟才资天纵,谢家必能在其手中振兴,故从小对谢承之呵护有加。
谢昶见席上肃静,笑着举杯说道:“承之此去长安,得封玉衙,今日又平安回来,实乃喜事,我代他与诸位共进一杯。”席上各支各房的族人闻言,纷纷偷看谢母,一时不敢应和。
谢母缓缓说道:“莫要拘谨。”众人闻言,方才端酒喝了起来。谢母本是吴中张氏之女,嫁至谢家诞下两子后,中年丧夫,在一番动荡中将谢家撑了起来,因此威望极高,令人敬畏。
那日谢母接到谢承之的书信,说不日即将返回,另有惊喜相备。她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谢家的添子之“喜”。若是明媒正娶的妻子怀孕,毫无疑问是大喜。但此时,正值虞家说亲,这事便成了难题。
且不论任晓身出异族,未婚而孕。一来,虞家断然不会让虞白苏做妾。二来,谢承之若是娶虞白苏为妻,若非是年足三十而无子嗣,虞家也不可能同意让谢承之纳妾。
换言之,如若与虞家结亲,任晓便不能入谢家的家门;而如让任晓嫁进谢家,那与虞家的联姻机会便就此断了,或者说,和所有世家联姻的机会,都会就此断绝。
谢母知道为女者难,也知谢承之真心喜爱任晓,更不忍谢家子嗣流失,可她眼前却是谢家百年的复兴之任。近三十年来,她勉力撑持这个家,为的就是有生之年,能够看到谢家再复兴盛。
待宴席散后,谢母径自来到了祠堂,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看着故去的夫君名字,忽然有一种巨大的孤独在心头涌起。她已年过天命之年,虽是身体无大恙,但头发皆已花白,苍老倍显。正当她思考着的时候,只听有人走来,回身一看正是谢承之。
谢承之在牌位前取香敬上,而后扶着谢母坐下,轻声关切问道:“阿娘最近身体还好么?”
谢母看着眼前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慈蔼说道:“你此去长安,瘦了。”
谢承之闻言不语,默默握住谢母已显苍老的手,岁月的流逝,在其手背上留下抚不平的褶皱。谢承之看着,心知她当家之难,缓缓说道:“阿娘辛苦了。”
谢母微笑道:“我有什么可苦的,倒是你,长安这一趟怕是不易吧。”
谢承之听了,将长安授封的见闻,向谢母娓娓道来。谢母认真听着,眼中竟似看到谢承之小时候,仿佛忽然之间,谢承之便由那个小小的孩子,长成了眼前的大人。
提及任晓时,谢承之一改兴奋的语速,缓了下来,说道:“阿娘,我从小到大,从未和您要求过什么,虞家之事我也听说了,只求此事能让我自己做主”。
谢母静静地看着谢承之,良久道:“你可知道,你这番选择,意味着什么?”
谢承之道:“意味谢家只能靠自己了。”
谢母缓缓起身,走到牌位前,叹道:“你阿爷死后,谢家差点散了。当时我好想随他一起去了,可是看到你和昶儿,我便硬着头皮把这个家撑了起来。也给那些,想看谢家笑话的人,看看我们不会倒。”
说着谢母又转向谢承之,说道:“你阿兄,性格虽好,脑筋也活,但资质终究有限。你小时候,初学笔墨时,我便知道,你是谢家的希望。我就想着啊,能在活着的时候,让谢家光大,死了去见你阿爷,也好有个交代。”
谢承之知道谢母之意,上前扶住她,说道:“阿娘,我知您之心意,但您做的已经够多了。您将这个家撑了起来,又将我和阿兄养育长大,已经很了不起了。谢家的担子,不该全由您一个人担着,以后应是我和阿兄之责。”
谢母看着谢承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抚住道:“孩子啊,你不知这世道维持之艰。虞家不仅在江南有势,在庙堂更有许多关系,你若是能跟他们结亲,以后便不必辛苦了。”
谢承之道:“这我知道。可今日,如果我选择了虞家,放弃了晓晓,也许以后我会做更大的官,住更大的宅子,有更多的钱财,但我不会开心,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开心。今日就算我们不与虞家结亲,虽然会慢一点,但谢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谢母叹道:“我知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可世上有许多事,你没有经历过,不知道其中的苦。”
谢承之道:“阿娘,我知道一文钱难死英雄汉的道理,也知道那条路会容易点,可如果今天我是被迫选的,我怕我将来会后悔,甚至会怨您。但如果是我自己选的,不管将来怎么样,我都能接受,也绝不会责怪您。”
谢母看谢承之眼中坚定,知道难以相劝,问道:“那姑娘,真的这么好么?”
谢承之闻言,略有羞赧,点了点头。
谢母看了,不禁笑了笑,叹道:“其实当初,你阿爷也是不顾家里反对,娶的我。”说着和谢承之说起了属于她的青春往事……
次日,谢昶奉谢母之命,亲自去慈溪登门虞府,退了亲事。又着人合了谢承之与任晓的生辰八字,择了最近的吉日,安排婚事。
那一年的春节,谢府满府红妆,家人共聚,其乐融融。谢家未因任晓是异族女子而怠慢,谢母更是将其视如己出。那段日子大概是谢承之与任晓二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直至谢东玹的出生。
那日傍晚,金霞满天,随着一声啼哭,谢东玹降生谢家,族人无不欢喜。一个月后,谢东玹满月,谢家宴请各方,收到不少贺礼。待满月宴散去,账房开礼,中有一方红色锦盒,内中独放着一个黑木面具,面具上刻着二十八星宿的“角宿”星象。管家不知何物,便将面具交予了谢承之。
谢承之正与任晓抱儿嬉闹时,见了那面具,顿时脸色凝重,想到那日长安花萼相辉楼中,玄牝刺天子,黑衣人所带正是这样的面具。他心知自己当日坏了玄牝的计划,此时应是已被盯上。
自从天子下令缉捕玄牝乱党,一时之间,天下忽然多了许多贼乱之人,皆留名玄牝,但其中多是伪冒之人。这大半年来,太阳楼亦有受令平乱,但犯案者修为较浅,外四阁的人出手便足矣。可若真是换做那日在花萼楼中,刺杀天子的玄牝众人,只怕太阳楼倾尽全力,也力有未逮。
谢承之知此事非同小可,便命人唤谢昶前来商议,将前因细细说了。谢昶听了,沉思了片刻,说道:“若如你所说,只怕此刻他们已在谢府之外了。”
谢承之道:“这也是我正担心的。以他们之力,若是冲杀进来,只怕众人难逃此劫。”
谢昶道:“我看也未必,他们连天子都敢刺杀,何况是谢府。既然他们只是以面具告知,并未直接冲杀进来,只怕是此时也无把握。”
谢承之道:“虽是如此,但不得不防。玹儿尚小,阿娘也已年迈,府中有力相抗者也只我一人。他们真要来了,我亦难护大家周全。”说至此处,谢承之对谢昶郑重说道,“为今之计,只有我去将他们引开。他们是冲我而来,我若逃了,他们自然会追,若是能将他们引至苏州,或有一线生机。”
谢昶闻言,连声阻止道:“不行!此去姑苏,数百余里,你一人就算本事再大,如何能安然抵达。后院的密道,能直通城外,我们还是先避其锋,然后发信苏州,请玉衙之助。”
谢承之摇摇头道:“没用的,谢府上下数十口人,如何逃得了。我去苏州,虽孤身一人,但少了牵绊,虽不能说万全,但亦有相当把握。”
谢昶道:“纵是如此,但若他们一心报复,对阿娘他们不利怎么办?”
谢承之眉头紧锁,说道:“那只能,先由我引开他们,你带阿娘、晓晓和玹儿他们,由密道出城,去会稽山找师父。”
谢昶听了,沉默了片刻,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道了句:“好。”因为他知道,此时这个决定已是不得已的最佳选择。他们只能赌,赌玄牝之人不会伤害留下来的族人和家仆,赌谢承之能到太阳楼。但如若赌错,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一直静听二人对话的任晓,缓缓起身,轻轻道:“不用了,他们找的不是二郎。”
谢承之闻言,看向任晓,只见她脸上竟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仿佛换了个人一般,不解地问道:“他们找的不是我?”
任晓微微点头道:“嗯,他们找的是我。”
谢承之一听,更是糊涂,任晓从未与玄牝有过瓜葛,当日她也不在花萼楼,玄牝怎会找她。
任晓见谢承之困惑的样子,缓缓拾起桌上的黑木面具,戴在了面上。那一瞬间,谢承之忽然如遭霹雳。随后只见任晓身形忽闪,竟是消失在了二人眼前。
不及谢承之反应,任晓又现了身形,缓缓将面具取下,平静说道:“我本名叫慕容祢罗,是吐谷浑最后的王族。当年吐谷浑被灭,我被师父所救,带回洛阳。后来遇到了迭明玉,她许我复国,收我入了玄牝。”
谢承之闻言,一时不知所措,当下哑然。反倒是谢昶,稍作惊奇,便问道:“你是玄牝之人,他们为何用这种方式找你?”
任晓看到此时谢承之的神情,心生愧意,顿了一下说道:“因为我是逃出来。”
谢昶疑惑不解道:“逃出来?”
任晓接着说道:“我所修的这门武功,乃是盗圣柴凌羽的《希夷玄微录》,虽然没有什么杀伤力,但可隐化自己于无形,他人难感难见。当初迭明玉找到我,让我帮她偷取皇家秘宝。但禁中高手众多,又有三大国师相护,我难以下手,便随她安排,先潜入皇城。再由她们在花萼楼,刺杀天子,吸引众人。我则趁机盗取秘宝。”
谢昶道:“所以你盗了秘宝,但是没有给她?”
任晓仍旧看着谢承之,双目含情,说道:“我原本是打算给她的,如果没有遇到二郎的话。”
谢承之神情冷峻地皱眉道:“所以当初,你只是想借我掩护,离开长安?”
任晓知道自己隐瞒甚多,此时见谢承之面色冷冽,忙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想借你离开长安,我若想走,他们拦不住我。”而后看了看谢昶,略有羞赧地继续对谢承之说道,“那日我从皇城出来,知道他们计划已成,便要出城去找他们。可临走,我却舍不得你,想再见你一面。可是见了之后,我却心软了,便……便想留下来……”
谢承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谢昶道:“那他们现在找你,是为秘宝而来?”
任晓闻言点了点头。
谢昶又道:“是何秘宝,竟要冒如此风险去取?”
任晓转向卧房中的木床,竟从床板之下,取出了一个小匣子,只见那匣子打开,里面放着一卷书。可打开的瞬间,任晓却是大惊失色,拿起那卷书用手探试空匣子,口中说着:“怎么会?!”
谢昶见状,问道:“怎么了?”
任晓面色发白地说道:“不见了……”
谢昶道:“不是手中之物么?”
任晓摇了摇头,放下了书卷,努力地回想着什么。谢昶将书卷拿起翻开,只见书中每页皆记录着经脉行炁之法,他不通此道,便将书卷递予谢承之,谢承之一看之下大惊:这卷上记着的,俱是极高明的运炁心法,起步便是五经之道。不禁问道:“这是从何而来?!”
任晓眉头微皱,道:“这便是凌烟阁内阁中的心法抄录。”
谢承之道:“你怎会有这抄录?”
任晓道:“我盗取秘宝后,便藏身于凌烟阁中,在内阁无事便记录了下来。”
谢承之拿着此卷,不知如何是好:这卷上记的着,皆是各大世家翘楚的武学秘技,虽是宝物,可亦是犯禁之物。他稍作冷静,又问道:“你说不见了,是秘宝不见了?”
任晓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谢承之知道兹事体大,接着问道:“究竟是何秘宝?”
任晓道:“是佛祖的佛顶舍利。”
谢承之一听,不解道:“佛祖的佛顶舍利怎会在皇城?”
任晓道:“当年玄奘大师从天竺返还长安,也将佛顶舍利带了回来。”
谢承之道:“这事怎么从未听闻?”
任晓道:“因为他将舍利带回后,并未告诉众人。直到他圆寂后,舍利才被高宗收入禁中。”
谢承之道:“就算是佛祖的舍利,何至于如此大费周折去取?”
任晓道:“二郎可知玄奘大师修为几何?”
谢承之道:“我曾听通玄先生说,他已修至九经之境。”
任晓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他能修至九经之境,修至九经之境之后他又为何枯守大慈恩寺不出?”谢承之此时听她此言,忽然反应过来,不禁一惊。
谢昶非是修行之人,不知任晓所言代表什么,便问道:“晓妹此言何意?”
谢承之道:“玉衙第一高手,便是当今的大国师太素真人,但他至今也只是七经之境,却已年近百岁。大唐现在修为最高的光明国师善无畏,也只是刚过八经之境,年已八十。而玄奘大师圆寂时不过六十二,且守在大慈恩寺十五年,也就是说玄奘大师可能在天命之年,便已到了九经之境。”
谢昶闻言又接着问道:“那又如何?”
谢承之道:“一个人若是能修到七经之境,不说无敌于天下,也能纵横九州。那日我在兴庆宫亲眼所见,叶、善二人俱能呼风唤雨。近三百年间,有记录的只有两人曾展示过九经修为,一是义熙十三年剑斩天下的无名剑者,二是大业八年一人击退炀帝百万大军的狂人刀客。这两人,都是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天下。换言之,若是玄奘大师当年真的到了九经之境,唯识宗当时数十万信众又遍布全国,他想取天下易如反掌,又怎么会被软禁在大慈恩寺,除非……”
言及第二种可能时,谢承之亦觉不可能,便默然不说,任晓接过话道:“除非他是自愿待在大慈恩寺,并且有把握修至更高层。”
谢承之不禁道:“难道是因为舍利?”
任晓点了点头,道:“据说当年佛祖已修到了十经。”
谢昶大概明白其中之意,便道:“所以玄奘大师是用舍利修到了九经,又想用舍利继续修到十经?”
任晓道:“应是如此。”
谢昶又道:“那为何玄奘大师又圆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