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萍藏冬久,春来风雨生。
玉鲤湖坐落在掖庭以南,是皇宫附近的一处水泊,也曾是达官贵人乘舟诗歌乘兴之处。远看过去,促促芦苇随风摇荡,静谧而悠然,宛如婀娜美人。湖景不大不小,静影沉碧,粼粼玉生。
遥顾当年,文人纵歌入此碧水画席,轻帆掠影兮交舟互答,佳人簇聚兮掩面竞笑,可谓处处芳菲。此地未纳入皇家御林,当时亦常被津津乐道。
直到二十六年前的一天,平静的湖面竟翻沉了一艘宝船。
船上有几十位女眷,其中有一位便是刚生产完不久的端王妃。
他的长子,便是禛国当今的壮年天子,唐玉隆。
凤船沉降,当年这湖边好像是真的闹鬼了一样,再也没人从这路过。玄女庙原本香火不断,甚至有人不远千里题诗于壁,如今只剩下旧塑残垣。原本湖侧有小商贩跟宫里的人做点精巧的小买卖,现今除了几艘烂掉的扁舟横在岸头,别无他物。
唐玉隆能当上这个太子,甚至于说能继承这个帝君大位,在朝臣们眼里,无异于王妃落水那么离奇。而唐玉隆立下的功业,即便是二十代帝王也未能集出超越其右……二十七年前,小帝君上位之前还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登基后竟然剑覆朝堂,把当初拥立其兄长晟王唐玉業的党羽一诛而尽。晟王本人他倒是秋毫无犯,得了一个宽待血亲的好名头。
然而这一切,早在陛下登基之前就拟定了。唐玉業把精力放在一群沽名钓誉的清流朝臣身上,自以为把控了朝局,得到了绣衣执事卫阙总执使大人及门下三司的支持,大势就会因此明朗。
然而最关键的,是暗执。晟王不知隶属于卫阙四司之一的暗执究竟有多大的力量,甚至于直接忽略于它的存在,以为暗执只是一群管理案牍库,平时喜欢练练功夫的闲人。
暗执,暗中之执也。大名鼎鼎的“刑军十三鬼”,就是出自暗执的“处刑军”。
绣衣执事卫阙下设四个分司,分别是督执司、外执司、诏狱司、暗执司,四个部门自成一体,互不干涉,但督执司的权利最大。每执司的统领为总执使,麾下两名千执使,十名百执尉、诸多门执令。内执司主管文书纪法,负责查己律政;外执司负责抓捕、勤卫、值宿,也是衙署人数最多的部门;诏狱是最小的部门,与天牢不同,只负责刑讯重要犯人,平时会羁押一些获罪的官僚;暗执司则是由五境以上武夫组成的暗杀、情报、侦缉部队,但对外宣称则是负责各地情报的收集。所以,历来暗执司的领导人是不介入朝局只为天子一人服务的,但同时也意味着:除了皇帝本人,谁拥有了暗执的眷顾,谁就有继任主宰帝国的机会。
敬宗皇帝是个仁君,在他手上,唐氏老祖宗留下来的绣衣执几乎没有启用,暗执司更是沦为了跟督执司一样的文案机构。
唐玉隆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将暗执司总执使大人梅雨套牢,对富有野心的梅雨循循善诱,一直将其把握在手心。在唐玉隆的眸子里,看到那些关于笼络朝中大臣的受益,远远不如直为刀俎更有效。
先帝龙驭宾天之日,举国尽戴白孝,十五岁的唐玉隆头盘斩衰之冠,披甲架车冲进大皇宫,拔出佩剑亲手砍杀负责宫门禁的晟王心腹,溅得白衣上凛凛血迹。当他将此人头颅扔在兄长面前时,只说了一句“此间有奸臣作祟,兄长且回府暂避,待臣弟驱之”,至此,天下馈入其囊中。
当时的小皇帝杀伐果决,无愧于后来“血衣皇帝”的称呼。
唐玉隆今已登基二十七年,百废俱兴,朝堂之上几乎已无反对之声,因为他总是对的,而且他会想很多办法让反对自己的人闭嘴。先帝敬宗在位时,为人慈善仁和,他的宠妃怀妃娘娘恃宠而骄,姿态高凌,竟与皇帝同坐上朝,聆听百官之述。就是在宫变当天,他将晟王送回府中,转而进入玉华宫将怀妃娘娘拖出,直接扔进院中水缸溺毙。
按死怀妃的正是夏海公公本人。
夏海现今也不过四十余岁,是皇帝潜邸时的大伴。他年轻时仪表俊美,虽是太监,但举止得体,且奉上之时言语间尽是阿谀之词,深得先帝的欢心。宫里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是皇后身边的近臣陈公公,也不如这位夏中贵的权利拥盛。
夏海最为喜欢娈童少年,常以女子身份自居,常年媚上恶下,在有高位之人眼里是个值得巴结的好山头,在宫中下人的眼里却与恶鬼无差分别。
不过,即便夏海是皇帝的宠臣,也从不妄议朝政。因为他知道,不管自己有多大的权利,只要不小心染指天子的逆鳞,必然万劫不复。
皇帝极其厌恶后宫妇人及太监干政,他自然深知。
今年的春光尚好,两个小太监驮着麻袋,从掖庭夹道两步并做三步走着,直出了宫门,手脚麻利地登上了岸边枯旧的木舟。直到湖心时,两人左顾右盼,随之将麻袋丢入水中,撑桨而回。
交差时,夏海正躺坐在玄女庙中的长椅上,闭眼沐浴春风。
玄女庙早已破旧不堪,烛台上的香灰因为年代太久变成了灰褐色,玄女的石像周身千疮百孔,皆是碎裂与坑洼,但玄女本尊依旧单手掐决,仍有神明之灵相。
但凡是有人获罪沉湖,夏海就在这玄女庙中稍事歇息。玄女的神像已不知见证他送走了多少人的命。
“哟,石灰?差事办妥啦!”他用那副独有的,尖锐而娇滴滴的腔调开口说话时,听者无不畏惧。
“妥了公公,按照您的吩咐,找了与我同直舍的小林子一起抬,他与我相交颇深。麻袋只绑脑袋,里面填了石头,干净利落下水。”小太监石灰声音平静,但脚下颤颤巍巍。
“去领赏吧,”夏海又临时瞧了他一眼,“差事办的好,该赏。不过嘛……我看你平时跟下面的人爱吹嘘几句,提前给你打个商量,可要乖乖儿的啊!咱们呐,都是些没根儿的,除了对皇上的一颗忠心,其他的都是身外之物。有些事儿吧,在下边还是别胡言乱语才好。几年前啊,有个叫罗二的,这个小东西我记得清楚呢,把差事办砸了还到处快嘴,无奈之下我只能给他棒杀喽。”
“中贵人……”石灰简直魂飞天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跪下连连磕头,“奴才,奴才绝不敢的!”
夏海的本意便是让这石灰递上投名状罢了。这小太监平日善于蛊惑下面那些无智之人,正好适合作为一步新棋来经营御下。与他同直班的小林子更是个小机灵鬼。此二人这番手里有了人命,定能安心效命,可谓是一石二鸟,买一送一。
老太监满意的撇起嘴,摆摆手,“下去吧!额外从敬事房手里拿一份恩赏给小林子,就说我让的。”
“谢公公,小林子也断不敢胡言乱语,我二人今后唯您老人家命是从。”石灰千恩万谢,碎步后退离去。
夏海得意地点点头。这些小东西,即便是胡言乱语他也没什么好怕,这宫城之中的风言风语从来就没少过。这是今年沉湖的第一个人,听说是潜伏在外的暗执,不小心露了相。
上百个阳尽之身,都是经由他之手藏没于涌底,很多人甚至没死的时候就被扔下去了。然而,这里面跟夏海有关联的人却十不存一。夏海深谙生存之道,被装进麻袋送来的人他从来不问来历,只是干好自己该干的事。
湖底住着一人,是皇帝的心腹大患。若不长期以死者的阴气镇压其气数,只怕他将有逆天之力。
夏海扔下去的,大多数都是一些想背叛他的小庭奴罢了。还有去年,扔下去的一个小宫女算是与他有关……他最烦的就是女人,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宫女。
二十年之前,他尚且年轻,皮肤在后宫女人堆儿里比也是甚白的,身形更是不必多说。要说哪位公主娘娘比他好看,他是不服的。可能就有那么一个,但那人已不在人世间。
如今他又老又宽朔,但在脸上涂香粉画朱唇的习性却未改,每当看见比他年轻漂亮的女子,便心生嫉妒,越是年长,越是容易忌恨女子,也更是喜欢年轻少年。这些小庭奴还未净身,就像他载在盆中的草,真看上了哪个,绝不允许他飞出去。
若是哪个受他豢养的小庭奴,竟敢对别的宫女动春心,他必定将两人杀之而后快。
他恨女子,由其是尊贵的女子。
但要说在宫里最讨厌哪个地位比他高的人,那肯定是十一公主。就因为十一公主的确太漂亮了。就连皇帝都称赞她“玉肌花貌,绝色也”,每次听到这话夏海都气的压根直痒痒。
如今她已是曙后星孤。
由大鼎王朝裂变的四个国家,除禛国之外,雍、胤、黎三国皆以三教一宗为信仰,在他们眼里,佛家、道家、儒家、仙宗的修炁法则便是求仙之道,羽化为顶。在天地原本存在的规则里,练炁便是有“先天”与“后天”之分的。先天之炁代表着家族传承;而后天所得之炁,即便道有所成,也会被指先天不足,无法成就大道。
十一公主便是生而入境,这或与她高贵的血脉有关。
鼎朝皇家的虞氏血脉,可以追溯到太古时期,根据神话传说,九天神母凤栖娘娘以五行造人间三生万物,以土宿泥胎化而为人,这第一人,便是“有虞氏”。
有虞氏于南方神树不死椯之下建国,四千年后,此地亦被称为祖庭城。
然而,即便是如此高贵的血脉,在唐玉隆第二年登基后,也未免去几乎被他屠戮殆尽的下场。唐玉隆做了一件自鼎朝开国以来,数千年来未曾有人敢做之事——即便此举关乎整个人族天下的气运。
那便是从四方帝君的封号,僭越至天下共主——皇帝。
五百年前,正值历史上第五次“鼎沸之乱”。四国王公从诸侯王被封爵至四方帝君,也是战争结束后四位赢家,分别是胤王封为北帝、禛王封为南帝、雍王封为东帝、黎王封为西帝。
大鼎皇历第九千九百四十五年,在雍、胤、黎三国的夹击之下,帝君唐玉隆孤注一掷,陈兵犯境鼎朝王畿,意图从擒炁大阵当中击败太潮儒士。
擒炁大阵,乃是太古文圣周武羽化后,为护天下正道,终止内乱,便对虞氏一族族人降下缚誓言灵咒,令各国纷争不可伤及祖庭城,虞氏家族血脉不绝,大阵不止。
圣人用“止戈”二字封降天地,是为世人口中的“擒炁大阵”。
战事起初,儒门太潮泮宫依靠擒炁大阵死守鼎王城,但却并没能拦住唐玉隆的血战。少年天子剑指祖庭,依靠长枪剑甲的数量战胜了那群儒教学子,太潮泮宫也因此而一蹶不振。
虞姓王族随之被集中坑杀,只留下鼎朝皇帝一家四口,作为与四大教宗谈判的筹码。此战过后,唐玉隆也因为国土的成倍扩张,有实力从“帝君”问鼎成了“皇帝”。
然而陛下的野心,也并未从此而终结。
如今的二皇子唐鸿图,更与其父当年如出一辙。
就像当年的唐玉業斗不过他庶出的弟弟一样,太子殿下唐鸿猷也一样输给了自己的嫡亲弟弟。
老太监也心知,太子殿下唐鸿猷历来被冠以“仁德”之名,如今却遭降旨罢黜,皇帝行事更加肆无忌惮,天下不会有多久太平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