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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虽回暖,但湿意携杂着青草特有的苦涩气息,意味着初春余冷未尽。岁聿云暮,在这儿住了十几年,但徐浪只要是睡醒,被褥上往往都是潮润着,就像里里外外潲了一碗水。

被子不仅是手感油腻,闻着更像发霉。任凭白天如何将其拿到庭院里晒晾,只要睡一晚,第二天一切都还付如初。

好在他早已习惯转移注意力,不在这些凹糟事上面费心。

《太古奇志》是徐浪最喜欢的书。

这本书里既没有之乎者也的规矩,也没有咬文嚼字的内涵,甚至连晦涩难懂的词也很少,有的只是这世上玄奇诡陌的未知事物。

东海外是冰霜与炎热之海,万年船旅不可通行,乃是世界之尽处。东海之南,水面像沸腾一般冒着泡。东海之北,则是凛冽刺骨的冰洋,无数棺船在冻结的冰面斜矗着。

这“霜炎海”一半儿是冰霜,一半儿是火海,是古早时期天上仙人斗争时留下的遗址。

书上记载,当时的诸侯地,有个叫湍国的地方,有一位九境九全的大天师欲出东海寻仙山。

九境九全,意味着九宫皆破,只差一步就登临陆地神仙。为了能破境,他踏上寻找羽化真仙的路程。传说,只要得到了羽化之人留下的造化,哪怕只是一点点的际遇,也能助人立地破境。

天师率领一众欲寻仙之人踏上了旅程,去探索记载中处于极南与极北的仙山。起初凭他的法术能驾驭风浪,即便是途中遇到了像鲲鹏一样的海怪,也未能阻拦他们。

后来走出东海,他们本想继续往东航行,但已进入了传说中的“霜炎海”。

霜炎海东方有不知名巨怪,几乎将船只毁灭,即便是天师的道行也不能将其制服。无奈,只能选择向南方航行。而南方的海面如沸水般滚烫,且水中隐隐有火光,甚至有人被活活蒸死,他们只能再选择向北前进。

又不知航行了几年,所到之处,唯有冰雪封覆大海,船只根本无法前进。所有人下船用利器凿破坚冰,硬着头皮向前慢慢推动。不断的有人饿倒,亦有人冻僵。

天师决心向北,直到所有人都化作冰塑,他仍然前行......霜炎海越是往北就越寒冷,到陆地上时,又有一条“不冻之河”在亘古流淌着,阻断人的去路......

书中结尾有一段这样写道:“诸国大地,看似宽广,实无异于这沧海中一粒浮尘......霜炎之外,浩淼无垠。雾隐其中,仙冠之冢多如繁星,此中蕴藏无穷之秘,吾等却从未有机会远行。”

华章之前告诉他,这书本名气大是因为成书古早,而里大多数讲的东西都是异相之地,与平日所见的《仙陵游记》、《鬼墟之行》相同,都是洪荒志怪话本罢了。

但徐浪不这么觉得,他认为里面讲的都是真实存在的。

“据记载,世间有四大神木,南方有不死椯,朽而长存;北方有枯荣桪,不生不灭;西方有神寿楉,与天地同岁;东方则有一株囚龙楴,与仙山同体,大小不可测也。”

起码这句可信度就很高,因为不死椯至少真实存在。听说祖庭城中的不死椯高有六七十丈,宽亦有十丈,在祖庭城里像个巨大而苍老的卫士,扎根长眠。

而上面所说那座与仙山同体的树木,大小不可测,那得多高啊......这光怪陆离的奇妙秘闻,徐浪简直入迷了。写这本书的人居然可以见识那么多东西,几乎走遍了整个寰宇……

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去这些地方看看,哪怕只乘坐一条小船。

哪怕,是就此一去不复返。

徐浪合上华章留给他的《太古奇志》。这书华章不喜欢,他总是说“若书不可授业解惑,则视之为误己之行也”,所以就没怎么看过。这里面有一大半的字徐浪还不认识,不过要是真能把字认全,即使是当太监生活也能顺意许多。

在宫里,只要是识字的人,总是比白丁要吃香儿的。

然而最好的,肯定还是不用去当太监。

这一日,晾好了被褥,管金汁的老管带又派人推了五辆车过来,徐浪足足打了二十桶水才把这些车子洗干净。车子洗干净也推走了,但整个院子却臭不可闻,就连他那身衣服也是。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蹲在厨堂外,一看见他,小五子的鼻子就用力出了口气。他给徐浪夹了个鸡腿又踢了他一脚,丢下一句,“让你刷大粪车那么干净,让人盯上了你舒服了,晚上你钻里睡得了”,便匆匆离去了。

小五子在南御园锄草,听说那里的高管带心情不好就会拿皮鞭子抽人。尤其是这几日,少执麟选结束,那些要被去势的小孩子们更是没了倚丈,被鞭笞是再正常不过。但是小五子肯定不会被打,他脑子转的比御花园的龙骨水车还快。

相比之下,徐浪被指派每天给管事公公们洗衣服,那可真是美差了。

天色稍黑,他把书本放回箱子里,生怕掉地上被老鼠啃了。下午刚读到说东海有一座山岛,处于南北冰火之交,不火不寒,是仙人的墓冢。就是岛名那三个字儿他还不认识。可惜天黑了,不然还能再读一会儿。否则跟小五子说话,他只会讲些不着调的宫廷秘闻。

但好长一段时间他也没讲过了。

晚上歇值,小五子躺床上突然问他:“开春儿了,过些日子你可要去势了,怕不怕。”

“怕。”

小五子坐起身来拍了他一下,“光怕不行啊,咱不能真去当太监,全家祠堂牌位系于你一身!这样,明天你拿着银子去找林大庖,我可听说了,好多人在他那儿都成了事儿。”

林大庖是管玉央宫厨房的,手底下有一批小孩子,没一个是太监。厨房一般是没办法让太监帮厨的,小五子说是因为太监身上都有怪味。听说那宫里住了一位贵人,平时吃的跟宫里的都不一样。

玉央宫在北,离掖庭不近也不远,但同时也是徐浪看见过最远的地方。想往那边儿走,只要钻好狗洞别遇上多事的小黄门就行。平时东南方向来往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官庭道,几乎看不见人,太监们若不是陪伴贵人,只能走夹道。

到这一步,是徐浪最怕的,莫不敢忘。之前总得知有许多公公拿了钱不办事,最后还落在人家手底下当值。人是活着,却是“丁财两空”,成了太监;钱没了,还要继续攒钱隔三岔五孝敬。那滋味儿,想想真叫一个难受。

有机会总比坐以待毙强,况且林大庖也不是公公。

翻箱倒柜,找出从小到大的家当,前年找老黄门换了两个五两的通宝,如今还剩下一个。幸亏没换开,换成碎银子指定留不住。若是当了太监,手里肯定剩不下什么钱,毕竟这宫墙里的规矩就是处处都孝敬。

这点家底儿就是拿来赌,他也得送出去。

小五子站在床箱上,踮脚从屋顶漏雨的石洞里掏出一个十两大元宝给他,“把这些钱全给了,一个铜子儿都别省。来,你拿着元宝,要是碎银太多,我担心你太笨路上给弄掉了。”

徐浪低下头,尽量忍住不哭,黑暗中听见小五子继续娓娓道来,说这钱绝对不能送早了,送早了人家不认,送晚了又没空着的位。这时候刚刚好,提前个把月,正当是时也。另外,如果正主不在,千万别拿钱出来,其他人说的都不算。

登他真去成了玉央宫厨堂,小五子就一个人睡这儿了,他肯定特别孤独。徐浪叹口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屋里才能再来新人。

天蒙蒙亮,依稀能听见几只鸟儿叫。徐浪捂着胸前的银子往外走,穿的还是小黄门换下来不要的旧衣服,一路贴着墙边,遇见太监宫女成堆儿就绕道,一直到了半晌才摸到玉央宫。每次钻狗洞,他都把钱拿出来数数。还好,一共十八两银子,按照宫里庭奴们盛传的“十两能使鬼推磨”的说法,应该是万无一失,就是不知道这位林大庖是什么样的人。

玉央宫附近可真是处处秀丽,徐浪不由得惊叹。掖庭与此处相比,应该叫“掖窝”。

幽凄窒郁的掖庭就是另外一个倒霉样子了。尤其是他住的地方,靠近排水沟渠,长年阴暗潮湿,避日于昏暝之中。在夹道之中眺望前后排房,除了一间间冰冷的青瓦房,剩下的只有杂乱的除秽用具。

除了冰冷的冬天,掖庭几乎不分季节,要么就是墙上的水珠沥沥而下,要么就是水珠仍挂在墙皮上。能称其为“庭”,可真是暂付阙如。

玉央宫的风景虽怡丽,但又与宫里其他殿阁不同,此处平时人迹罕至。

宫内蚊虫不生,常年静谧。据传闻,这宫里面住的是一位公主,至于他跟皇帝的具体关系为何,是长辈还是小辈,即便是夏中贵这位大内总管也不得而知。有人说这儿其实就是座冷宫,里面住的是一位被皇帝弃恶的妃子;也有人说里面是皇帝的姐妹,所以此人是长公主;还有的人说是皇帝的姨母......总之大多数都是凭空猜测。

禛帝历来对国事、家事都把握的很细,这些秘密几乎都不会被外人知晓。禛帝最痛恨后宫干政,当年被处死的先帝贵妃,那就是他对此最好的表态。

玉央宫的内殿,每日只开两次门,是宫女帮住里面的那位贵人拿送食物。

行至玉央宫时,能看见厨堂炊烟袅袅,饭时肯定容易分辨方位的,似乎离他还隔着两堵墙。

又是几个狗洞,由于不熟悉,他还不小心多兜了一圈儿。当徐浪尽力千辛万苦,灰头土脸的出现在玉央宫厨灶旁,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小厨伙告诉他,“我师父林庖厨好几天没来了,得了风寒,正卧在家里驱着病呢。”

人在三月最容易得风寒,也在三月容易扑个空。

只能先回去把活儿干了。往回走的时候,官庭大道上迎面走来了一个宫女,徐浪在狗洞另外一边里等她过去。按理说遇到宫女并不需要躲,看来这就是华章总说小五子的那句“做贼则心虚”。

他坐在洞口旁边,听着脚步默数时间,等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他的屁股竟然被人打了一下。

“让开!”身后狗洞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又凶又怯。

吓得徐浪整个人窜跳起来有一米高。这一跳,身上的银子掉出来一块儿,摔在地上。他楞了一下,刚要去捡,小姑娘已经攥在手里,站起身来。

“偷的?”明明是个小女孩儿,眸子里却渗出凛凛的锋锐之色。

情窦似初开,他脑海里终于明白,言情话本里那句“似樽琉璃做玉盏,唯有入夜唇覆之”到底说的是什么了。

“啊?”

徐浪半晌没反应过来,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盯着看,有一半儿是因为她漂亮,另一半儿是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要钻狗洞。

小姑娘手里拿着包袱,看着比徐浪高半头,一身宫女打扮,扎了个高高的辫子,头发又浓密又长,与小小嫩嫩的脸颊不成正比。

她皮肤白的像珍珠,眼睛很大,但眼皮只睁开了一半儿,有种忧郁而厌倦尘世的脱俗感。肌理之细腻,已全无凡俗之态。

徐浪摇摇头,否答道:“不是,这是我自己的。”

“撒谎,”美貌少女伸手拍拍身上的土,眼皮“唰”地抬了起来,“你们小太监最爱偷东西,我自是知道。”

当她睁开眼睛时,样子又像养在宫里贵人膝下的小狸奴,又大又圆,里面还泛着光。

徐浪还是摇摇头,说道:“我不是太监。”

“不要撒谎。这身衣服不是太监还能是宫女?”

“衣服,是我……借来的。”他要真说是自己顺手拿来的,那肯定被当成小偷没跑了。

少女的脸上明显有了怒色,“偷东西就是偷东西,怎么敢做不敢当?”

他神色慌张,尤其是听到小宫女的质问。她人堵在了狗洞前面,周围的环境也过与陌生,看来看去也不知道何处好逃。事到如今,要想自证清白,已别无他法。

徐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掉裤子,然后在旁边撒了泡尿。撒尿确实不雅,但毕竟是十几年没有接触过外界的小男孩,虽然正是初入懵懂,却对男女有别之说知之不深。

他似乎隐隐约约知道这样做不对。

然而女孩子总是跟男孩子不一样的。这场面,她断断是没有见过,连忙后退一步捂住眼睛转身大叫:“你干嘛?干嘛呢你!”

“我撒尿啊!”徐浪一本正经,跟着解释道:“太监没有‘小鸟’,不能这样撒尿!所以我真不是太监,”他特地强调,“我真没骗你,你看到了吧!你看!”

“别!”少女红着脸,一只手捂着眼睛,另一只手伸出来,“我没有,我什么也没看到!”

徐浪见已自证清白,连忙提好裤带,问道:“你怎么钻狗洞啊?”

少女瞄了一眼,发现他穿好了裤子,便放下手气势汹汹地反问道;“那你为什么钻狗洞?”

徐浪自然而然地指向身侧,“我去了前面那宫里来着,就那儿。”

“你去了玉央宫?”少女脸上的红晕未消,双臂抱怀,努力让自己显得很威严,然后继续追问他,“既未净身,想来你是个庭奴。既在掖庭当值,到处乱跑不怕挨板子?”

徐浪想了想,耸了一下肩膀,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撒谎太累,“我去找玉央宫厨堂的管带林庖厨,但是他不在。”

“找他干什么?”

也不知道该不该讲……听天由命吧,别去告发我贿上才好。一股脑便全说了出来,“嗯…..我想去他那当厨伙,所以去找他。现在已是三月,如果去不成,我可能就要做太监了。但是此时他不在,我只能先回来......”

少女点点头,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元宝,眯回原本的眼色,问道:“这银子就是给他的?”

徐浪表示肯定的“嗯”了一声。

“不少,说不定真会收下你。他一个厨匠,月俸都没这些。你一个庭奴,攒下这些银两更不知得多少年呢。”她把银子递还了徐浪,又问,“做太监不好吗?”还没等对方回答,她便嘲弄似的笑道:“反正你刚才那样,太监肯定是不行。”

“确实不行,”对于这种笑话,徐浪只能跟着强颜欢笑。紧接着,他又开始鬼使神差的问,“你是女子,怎么会知道太监怎么撒尿的?”

“放肆!”这话让她又羞又恼,“我怎么会知道?你,你是呆子啊!”

“哦。”

一阵微风拂过,将几根野草吹进了旁边的池塘里。此处房舍是玉央宫的花匠工房,里面堆满了匠人修剪用的器械,旁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土陶缸,而中间那小池塘也是专门用来养鱼的。

塘里的鱼儿们争相啄动着水面,不知是在吃草还是在玩儿闹。

“起风了,天气真好。”少女自言自语,随即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锦袋,上面绣满了各式各样的锦鲤。

她看着前方,整个人仿佛开心了许多,饶有兴味地说:“看,我来这儿是喂鱼的。钻狗洞近,少走一条路。”

“鱼?”徐浪挠挠头,不解的问,“鱼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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