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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雨江川,浴乎兮,盼春分。春分时节,万物润雨而生。新的一年,天下的农户们也将迎来生活的愿景,土地的丰获。

凛冬虽去,可春天的第一场雨还未到。

春风先打头阵。

日光明媚,静影沉碧,小池塘旁边的少女脸上扬起久违的笑容,一时间竟把从未经历男女之事的小徐浪看得呆住了。

纵是这绮纨之岁,他也不曾在咫尺间与姑娘对过话。

柳树枝头飞起几只白色的鸟儿,连它们的眼里都能瞧见——下面有一个笨手笨脚的小男孩第一次喂鱼。

少女手指池塘,就在房子前面。她走了过去,徐浪也挪动了脚步。突然,她又转过身,把装满饵食的绣袋塞给了他,

“你喂。”

“我喂?”

“嗯!”

她点点头,直言道,“脏,都是虫子,还要洗手。”

他吸了吸鼻子,的确是池塘的味道。走向池塘边,这塘里的鱼看起来看一条条小龙仔,胖嘟嘟又五颜六色的,令人惊奇。如此斑澜的鱼儿,他倒是头一次见。

“你都来喂鱼了怎么会还嫌脏?”

刚才他还以为养的鱼是用来吃的。现在看来,就是吃也舍不得下嘴啊!他看着手里的饵食,想了半天,打算直接往里倒。

“嫌……哎!”她连忙拦住对方,然后用手比划着教,“一点儿一点儿撒,一下倒完,远处有的鱼儿会吃不到。”

徐浪咕哝着“哦”了一声,然后伸手一点儿点儿地往池塘里撒。不一会儿,满池塘的鱼儿争相涌过来,时不时还会跳出来几只。

徐浪笑道:“原来它们也跟人一样,只要是开饭的时间,没有一个是不活跃的。”

她幽幽的看着水面,说道:“这些宝鲤儿是从很远的地方带过来的。最早只有几只,喂着喂着,现在就有一池塘了。”

“他们会想家吧?”徐浪边撒饵食边问到,“它们以后回不了家了吧?”

她先是一怔,又是微微一叹,说道:“一星之落,不可黯淡夜之穹幕;一叶之飘,难以枯萎森之茂朔。”

徐浪筋了一下鼻子,“听不懂,但是我记住了。”

“你好呆啊......”她微微一笑,喜悦的样子煞是迷人,连徐浪都跟着开心了起来。

徐浪跟着傻笑,“是啊,你是做什么的啊?”

“嗯,专门养鱼的吧。”

“原来你是个……嗯,小鱼官儿。”徐浪扔了一把蚓饵,突然想起这宫中喂鱼之事,也是要有一群小黄门小宫女专门去干的,是个好差使。要是能使银子托人,能发来干这事儿那自然也是极好的。

就是不知这么多的蚯蚓,是不是要从早到晚去泥塘里挖才够用。

她平日里难得开心,今天兴致甚好,便与面前四五六不懂的小庭奴聊起了饲鱼。

“鱼官儿的差事可繁琐的很,正经养宝龙鲤的法子,是需要让它们白天游池塘,晚上睡木海的。木海也有讲究,做工得要严丝合缝,板子上也不能有太多树毛。常进木海,久之可生苔,生苔则灵。只不过吧,平时没人照看他们,这儿的木海都是些不顶用的匠人做的,用一些时日就会漏水,所以只能一半个月来给添换一次池水。”

她说话听起来又淡漠又低沉,但音色却又极为动听。虽然听不懂她说什么,但是好听。

木讷讷的徐浪习惯性找问题,“木海是什么?”

“柏木桶。”

“哦。”

徐浪盯着她,看在塘中拿起漂浮的几根荒草,丢掷于一旁,但奇怪的是……

她居然站在了水面上!

“啊?”对他来说,这景象可当真邪门,徐浪大惊失色,“你,你怎么,怎么站在水里没掉下去啊?”

看她动作轻盈,整个身躯小心翼翼的抻斜在水面上,拾起烂草往边儿上一扔。奇怪的是,她竟连鞋边儿都没弄湿。

少女看都没看他,只是淡淡的答道:“没见识,这叫‘步微月’。”

“步微月”是一种轻功法门,但这对于毫无见识的徐浪,跟神鬼之技又有什么分别?

话本里倒是常听说轻功踏水无痕,但“日不照香炉便不生紫烟”,从小窝在掖庭的他又如何能见到这般本领?

“什么?什么月?”

叫什么那不重要,关键是他看见的是什么。

徐浪的颞颥穴突突跳个不行,怪不得她生的如此俊美,原来是“暗藏妖机”!

双脚不由自主的后退,心中所想也脱口而出:“你,你是妖怪吧!”

无数个沉湖而死的妙龄小宫女,化身鬼灵,从湖中爬出来找恶人报仇,仇家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夏公公,或者更老的某个太监。这宫中志怪故事秘闻他可不是第一次听。

“你说什么?”

“你是妖怪吗?还是鬼…..”

“妖怪?”听到这话,小鱼官儿似乎不堪忍受。她原本就锐利的眸子变得更加低沉,似乎生出一股无名之火,生命里最不愿意面对的东西,如惊潮般向她卷来。

她跨出一步,直直伸出两根手指,手腕陡然翻转,隔空便把他手里的饵袋勾了过去。她冲徐浪叫喊道:“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妖怪’这两个字?”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委屈,系上包袱转身就离开,冲小园子的大门快步走去。

天地倒悬,也惊不过如此。这真是奇到家了,刚刚她居然能隔空取物!看着自己的双手,徐浪更是发懵。不知是出于关心还是什么,他傻傻的叫着问了一句,“姑娘?怎么你要走了吗?你…….你要去哪呀?”

“与你无关!”小鱼官儿侧过忧伤的眸子,狠狠瞪了他一眼,紧接着伸出了一只手掌,对着空中一攥手又一拉。

他感觉自己就像被什么力道往前拽了几步。然后,只听“扑通”一声,徐浪一跟头摔进了池塘里。小鱼官儿的背影也消失在花匠房的院子里。

小池塘里扑腾扑腾,水花四溢。徐浪大口喘气,在水里用力挣扎,随之发现水位不过刚刚淹过胸口。

与此同时,一只胖鲤儿跳出水来尾巴正好打到他的脸上,下意识用手兜住,只见另外一只又弹出来撞上脑门,他眯着眼睛使劲儿把这群胖鱼娃儿推开。

池塘的水没有想象的那么凉,但所见所闻却令人头皮发冷。此刻他心中有一万个问题,唯独做了一回落汤鸡不是问题。

偏偏说她是妖怪是什么意思?望着小宫女匆匆离去的背影,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是不是说错话了。可能是……小姑娘都是不喜欢别人说她们是妖怪的。

她原本看起来就是个不开心的人。即便是开心起来的样子,也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忧郁。有这么大本领的人,也会如此不开心吗?

在池子里被鱼儿顶得浑身痛,他赶紧爬出塘。以前小五子说他头发长见识短,今天小鱼官儿也说他是没见识的小庭奴……

可他心想,就算真是自己没见识,但“见识”这种东西,也得有机会去见识才算有了“见识”吧……

难道她是练炁士?

挠起聪明的小脑瓜,他开始拎起心中的一大串炮仗,不停地想着以前看过的那本《炁经》。

进入修炁法则的第一要素自然就是生炁。凝丹田而生炁,使炁流动,这便是隐元境。练炁到了第二境“洞明之境”,便有了御炁之力,炁旋动则生风,掌力可到达手心丈外,甚至能使出“擒空手”之类的基础武学。

擒空手是修炁入门的招法,江湖上善用此法的不在少数,好比那名厌于天下的君子门弟子,便是个个都精于此道。

“这小宫女难不成是练炁士?”

“可她是宫女啊,为什么会有练炁的机会?”

“女人也能练出炁吗?为什么我不行......”

“为什么从没听说绣衣执事卫阙有女子?”

“练炁竟是这般神通广大?”

“小小年纪就可以练出隔山打牛的法子?”

诸多疑问让他感觉思绪弄乱,天地浑浊。其实他还没意识到,最要紧的不是这些问题,而是他太羡慕了。

以往他并未见过真正的练炁士,现在看来,玄侠话本里说的什么凌空虚渡,覆掌化佛,那些打斗情节都可能是真的啊……

我有一剑,可使东海倒流,天山奔崩,随之仙门断裂,而我傲然收剑于腰前横!

剑来!

想到话本了,扯太远了。惹了这位小宫女生气,此事该怎么解决?宫里这么大,也不知下次遇到是什么时候……但看她是此处给贵人养鱼的鱼官儿,想来也在附近几个宫楼做事…….而且她还知道林庖厨,说不定就是玉央宫的人。

说到姑娘,小五子可比他懂。

然而,小五子却拖着一条小尾巴出现在他脑海里,嘀咕了一句,“女人啊,女人!这最爱的就是钱!”

接下来连着几日,他来回折返于掖庭与玉央宫之间,小宫女是没见到,而林庖厨也未曾离榻,他手里的杂事脏活儿却也不少,洗洗刷刷洗洗刷刷。

直到过了几天,他看见几个老太监在掖庭里转来转去,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

这几人他都眼熟,其中有两个是七品的管带,一个是五品的大监礼,手里拿着名册。他们都是内廷司的内官,八成是来物色小庭奴哪个相貌不讨人厌,手脚老实,勤劳能干,往日里也没有什么过行,准备往宫里给贵人发新奴才呢。

净身房院子里也多了许多满是黑渍的泔水桶,和晒衣服的架子。

南庭里,几个老太监们转来转去,挨个直房去翻瞧,问名字,查年岁,有入了法眼的直接把名字录进簿里。徐浪心凉了半截,日子过的也太快了,竟到了这时候......

林庖厨啊林庖厨,也不知您老是多大年岁,风寒了这么长时日竟未痊愈,您该不会是......

“你叫什么名字?”身后一个熟悉而妖媚的声音,打断了徐浪的思绪。

竟然是大家朝思暮想的那个——都想离远点的夏海公公。

“我我,我……”他吓得一时半会儿也没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叫什么名字。

“看着不大,是去年入的庭吧?”体态宽朔的夏公公举止优雅走到庭院中间,他身边的小太监眼色极好,熟练的拍袖子跪伏在地上,让主子坐到了他的后背上去。

“哦,我我,我是……”徐浪才反应过来自己穿的是小黄门的衣服。

夏公公用手挑弄着自己的鬓发,不耐烦地说道:“行了行了,笨嘴拙舌的?怎么那么费劲!去南头,把几个管事儿的公公都给我喊来!”

“是!”徐浪满身冷汗,这次麻利应了一声,健步如飞走出院子。

“回来。”夏公公突然又叫住他。

徐浪钉在原地,不知觉泯起了嘴唇,他转身回头。

“没根儿的东西,光着个脚,成什么体统?”夏公公厌恶的使了个颜色,“把鞋穿上。”

“是!”

南庭几个老太监年纪不小,一听徐浪说夏公公来了个个整理仪容,你看看我帽子歪没歪,我看看你腰带正不正。

进了院子,他们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喊夏中贵干爹,那亲热劲儿绝对有人怀疑其实根本就是亲生的。哪怕当儿子的满头白发,当爹的还自认为青春玉驻,也没有关系。

徐浪在隔墙对面偷听里面的对话,但听了半天都是训话,没什么要紧的。好家伙,这干爹彻底白叫了。

直到夏公公要走时,丢下一席话:“行了,明天就开始着手挑人去势吧。记住喽!选苗子要选好的,懂事机灵的,别找来的一个个闷地像个傻葫芦似的,几脚踹不出来一个屁来,回头发进宫里,要是有哪位贵人说我一句不好,那可就是在说你们了!”

“是!儿子们明白!”刚才还是好儿子的几个老太监,这会儿吓得快要把头给磕破了。

一旁的徐浪也吓得不知所以,还好他今天穿的是小黄门的衣服,忘记了换。万一真让夏公公给瞧上眼儿了,那还不得当场手捧个三寸小盒子装自己的“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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