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生微雨,雁剪北归还。
鸟儿轻鸣,晨间已有流暖之意,余日渐渐腾温。
这几日徐浪在玉央宫与掖庭之间来回数次,有时候一天两趟,不仅未见到林庖厨,厨房里还多了几个熟面孔。他不禁怀疑,这些孩子是怎么来的啊?
小五子替他解答了,说是这些孩子在宫外被带来时,有的就已经先在厨房打过杂。有了经验,被问询到,也自然会被安排明白。小五子就是因为会水,年年都要去御池里刮沥青,所以他特别后悔告诉管笔录的老黄门自己是渔夫的孩子。
清明将至,徐浪住的地方就在净身房附近,到时候肯定第一个就得被拉去开刀。
昨晚只是倒在床上,他便开始梦入玄机。不料他梦里竟被夏公公毒打了一顿。不过还好,他聚炁一掌又将公公拍死了。
这个梦做的很是吉利,就是结尾不太好,夏公公死了却又马上又活了,真是祸害遗千年!
今儿一早,徐浪便急急忙忙翻到了那本用来垫箱角的《炁经》,想看看是否梦有所得。
听华章说,儒教学士可以从书本中悟得道法,从而提升武力和智慧;全是女子的绛绡宫能从梦境之中修法并延伸到现实......那就是说靠“看书”、“睡觉”,也能成为练炁士吗......
“呸!凭什么连小姑娘都能练炁我不行?”他奋起身来,伸出两指竖于胸前,双腿盘膝,学着话本里的人物打坐,开始朗朗念书。
炁来吧,炁来!
读了三句半,发现剩下大部分的字儿都不认识。
垂头丧气之时,此时又想起了华章。他好后悔,从小没跟着华章看书的时候多认几个字。他当时问华章,醒了炁是什么感觉?华章则回答说,肚子会隐隐发热......
终有一日,徐浪感受到了大道的召唤,腹内有如翻江倒海......结局当然不是醒了炁,而是在茅厕呆了半晌,前日吃树莓子吃坏了肚子。
然而华章还告诉过他,《炁经》无法教人怎么领悟出炁,它只是讲了“炁”究竟是什么......
隐炁是先天自我觉醒的,并非是通过修炼、观书等悟道的方式得到,这是光阴定下的规则,那便是身弱之人不可得。
这话每次听华章说的时候,他都好像是在告诉自己:“你是身弱之人。”
《炁经》第一篇就提到了,“醒炁之机,终于二六之岁而止。”
身弱之人,若是想使用外力的影响从而得到炁,那便是逆天而行。逆天,则不可能得到大道的垂视。所以,这世间大部分人都会在第一步“醒炁”的阶段,就被天道法则自动淘汰成普通人。即便是身处福地灵脉,也未必能人人得入炁之法。
此时距华章离开之日,已半月有余,他早已脱离了奴籍,成了军户。从此以后,他们之间或许不会再有任何瓜葛,即便是见一面也未有可能。
想到此处,倒是有些心酸。但自打华章离开起,小徐浪是打心眼儿里希望他能过得越来越好。
要是自己也能入了修炁的法门,该有多好。
世间那么大,那么自由,偏偏他要在这笼墙之中生老病死。
做太监,与死了有什么分别。
他想闯荡江湖,想乘坐一叶孤舟,蓑衣仗剑东海去,一意大道苦玄行。然而,江湖到底是什么样,他还没见过。反正词儿是这个词儿,却肯定跟大江大湖之类没啥关系的。
江湖上的练炁士无外乎有三种,一种是大小门派里的炁修,一种是氏族间传承的秘技法,再有一种便是吃江湖上到处求学吃百家饭的野修。
野修有的善于某些偏门道行,或制药材、捣弄丹鼎,再或者精通于男女之道,替富贵人家的孩子做“引炁”之法,关于这类做法,历来被大宗门历来视为下九流的勾当。
然而天下最多的炁修还是来自不入流的小宗门,这也造就了江湖百态。
这些人以无道入有道,以无法取有法,并非是以天定的规矩来行事,更不按常理出牌。哪怕道无所成,但仍然在求道之中苦苦挣扎,对行炁的法门充满欲求。
大宗门有福地,有法门,小宗门别无常物,但又彼此互相蚕食,争夺蝇头小利。而小宗门有得势者往往也会仇视大宗门,甚至与大宗为敌。
徐浪才刚刚失望的把书塞回箱角垫好,扭头竟发现小五子居然一夜未归。
“去哪里鬼混了这是。”
以往小五子就有这个先例,跟几个小黄门在旧杂房里弄牌九,将门窗用棉被盖住,拿出从宫里偷来的蜡烛点上,几吊钱一摸就是一宿。
午间,内庭的方向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这些时日多是敏感,尤其是清明临近,祭了祖,便要有一大批孩子轮流要进净身房了。
净身房那光景,如临下世,只见一次便不可能忘却。
“糟了,小五子该不会是被抓去净身房了吧!”
不会,他才十二,内庭司的名册上是有记录的。
锁上破门,徐浪将钥匙挂在脖子上匆匆往净身房那头儿跑,跑到一半儿又动了个心眼儿,回去换了小黄门的衣服。
内庭官道上,他看见几个绣衣执校尉提着刀剑挨个直房找人。他们不停地找人问话,小庭奴们个个都是摇摇头。
“你可认得外号一个叫‘五爷’的庭奴?”一个身着绣衣的大胡子力士径直走来向他问询,眉宇间尽是凶悍之色。
“不认得,怎么了?”徐浪努力沉住气,让自己尽量显得不慌不乱。
“此人昨日伤了人,今日无可救,已出了人命。你要是认得,定要从实招来!否则与犯人同罪!”力士边说边敲了敲刀柄,八尺身躯拦在夹道中,丝毫没有放他过去的意思。
然而,从徐浪听到“五爷”这个名字开始,就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不会说。“五爷”是小五子出去推牌九起的外号,高五才是小五子的本名,小五子说在这掖庭的赌场混,到处说自己的本名是不安全的。
这些官差竟然说小五子打死了人!
“不认得。”他神色平淡的摇了摇头,“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旁边一位看着年长一些的官差提醒道:“行了,大牛,没看这是个小太监吗?咱要找的是庭奴,不是穿这身衣服的。两拨人,去哪认识?走吧!”
看着一行人渐渐离去,他直楞楞地坐在了石阶上,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办,这怎么办?小五子竟然打死人了?怎么会呢?这......”
徐浪突然想起来,带着他们干活的老管带总喜欢拿皮鞭子抽人,说不定小五子......这不可能,小五子从来身上没伤,而且总是有钱塞给上面的人,就连生病他都有办法从小黄门那儿搞来上好的药材,人情世故拿捏的恰到好处,绝对不可能被收拾。
庭奴是绝对不会有重名的,别说重名,重音都不行。如果名字有重音,上头管事的公公看见了名册是会被要求重起的。
但是......小五子喜欢顺手拿东西,如果是偷了别人的物事被发现......这也不可能,小五子根本不是一个有胆子的坏人,而且他偷东西也从没被发现过。
这可是命案......光想是没用的,他现在得赶紧想办法找找小五子。从前来内庭抓人的官吏,他是见识过的,即便不是大罪就是摔了一好盏,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躲得越久,受的罚也就越重。绣衣执办案的力度也是有目共睹的,哪怕只是区区门令,也是身负武学,抓起小蟊贼简直就是手到擒来。
数年之前,有位娘娘养的白骊鸟偷偷飞了出去,后来被查到是让一个小庭奴在树下拿小树枝折腾死了。娘娘哭天喊地满皇宫抓人,最后这小庭奴竟躲在金汁大桶里混出宫去了。据说那一桶金汁出宫卖给佃户也就能卖出一百文钱,还是算在宫里开销之内的,只要给够银子,那金汁桶也就变成了运人出宫的轿子。
想到此处,他似乎已有了解局之法,现在就是要找到小五子让他快点逃了。若是华章,十有八九要讲大道理,要明愧本心之类的,不可助人之罪而加之罪......
徐浪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什么道理,因为什么道理都不如小五子的命重要。
放在平时,小庭奴们偶尔也会跟大几岁的小太监们玩耍,尤其是那几个好赌之人,竟然胆大包天到明目张胆在掖庭做庄,更离谱的是,竟然还有带着品级的管事跟着一起扔两把筛子。
徐浪突然想到了他们做庄时常去的旧瓦房,那倒是个好藏身之处。事急从权,他今日倒是大摇大摆走在这官道上,也顾不得哪个公公见他眼生了。
旧瓦房是老早以前的石匠房,现在已搬到内庭司附近。而掖庭之中,像这种没人住也没人修补的老地方,几乎处处都有。这附近除了几棵树,就是一堆乱石摊子,堆儿上各种凿了一半儿扔着躺凉的石头狻猊,不是没头就是没身子。
院子里,破窗户上老旧的黄纸片片翻飞着,如放在平常,说这里闹鬼也有人信。徐浪推了一下第一间的门,里面除了灰跟土啥都没有;第二间则是紧锁着。
他开始敲门。
“谁?”里面熟悉的声音传来。
“小五子是我!”徐浪大喜过望,总算没白跑过来。
门悄悄打开,他看到这个脸色发白,眼睛红彤彤的小男孩竟然惶惶而喜。他似乎一夜没睡,衣服的胸口还有一滩血迹。
“浪子!?”
“进来说!”
徐浪急切的问道:“外面可有一伙官差正在拿你呢,说你打死了人。”
小五子垂眼欲泣,答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徐浪有些发怵,“原来这是真事儿?不过他们也不知道你叫什么,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你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小五子心虚的说:“我跟桃子私会......被撞见了。”
徐浪疑惑不解,“撞见了?可你俩不是经常私会吗?”
“不一样的......”小五子支支吾吾半天,“我说的是行男女之事的私会。”
“啊?你......”
徐浪听得头皮直发麻,想起了华章总念叨的话,奸生三杀,赌生盗劫,大恶之源也......
小五子闭眼靠墙,颤声坦白道:“就在我当值附近的一个小神龛旁边,当时已是晚上,我白天提前跟小桃子说好要她来,答应给她银子做定情信物......她便过来了......”
“银子?能做定情信物......多少银子啊?”这听着也太奇怪了,徐浪想着。
“五两。”
“然后呢?她......”徐浪想着,这可真是咄咄怪事。
“然后我俩就行......行事,”小五子双手掩面,内心懊悔不已,“行事途中,结果突然有人闯了过来......”
“有人?是什么人?”徐浪简直又惊又奇。
“夏辛。”
“夏辛?”徐浪的脑壳有如被五雷轰顶。
这个答案是没人想听到的。夏辛是夏海公公的侄儿,外号“小贵人”,是在家净了身后,才送到宫里的。一般这种官宦之家送孩子来做公公,那就是来做官儿的,且能省了考取功名跟修炼武道的麻烦,这代价便是自断香火,连他们自己也认。
小五子边哭边骂道:“这狗东西!他早就偷偷跟着我们,然后跳出来非说也要......也要试试滋味儿,就开始脱衣服。我跟小桃子肯定都不会同意啊,他就来硬的,还动手推了小桃子。你也知道,他是练家子,小桃子摔的差点昏过去。我当时看他那样,也顾不得许多,拿起带来的石头枕砸他的头......可能是太用力了,我砸完他就倒下了......我怎么叫他,他都醒不来。后面......后面我就带着小桃子来这儿了。”
据说夏宜年纪不大却懂得练武,但即便如此,也是个孩子,况且还净了身......不过,他是出了名的小霸王,想必也没料到有人会反抗他。
“他不能怎么样吧,他可是个太监啊!”徐浪忍不住叹了口气,“小桃子呢?”
“唉!我先让她回去了,毕竟这事太大,单单私通都是两个人都掉脑袋的罪......更何况......所以,我本想带着提前备好的银子去找夏辛,请他放我们一马......结果却听说他不治而死。我,我当时就想逃了!但是掖庭已经戒严,后面我就赶紧又跑回来了。”
徐浪紧盯着他身上那摊血迹,着急地说道:“事不宜迟!咱们去找倒金汁那伙老黄门,把银子全给他们,让他们给你装桶里送出宫。”
“没用的,已经迟了!”小五子崩溃大哭道:“掖庭两个门都被看死了,我看他们连泔水桶都打开检查。要是昨天晚上我就知道这事是这个结果,我肯定能跑掉!现在......只能等死了!”
徐浪看向远方,内心五味杂陈,“他们怎么没找小桃子?”
小五子摇摇头,擦擦眼泪,“我也不知道,料想夏辛也不想让小桃子遭罪吧......只说了是我砸了他,估计他也没料到自己会死......”
“没事儿,没事儿。你把这身带血的衣服脱了吧。”徐浪的声调突然变得无比沉静。
“没用的,”小五子已经放弃寻找希望,流着泪绝望地摇摇头,“没用的......”
“我替你去自举。”
此话一出,似如空中惊雷。
小五子瞪大眼睛,简直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我替你。夏宜死了,他们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这事儿不会有什么纰漏。我是到头儿了,但你说不定来年还有机会醒炁。”
“不行,不行,这样你会被流配万里之外的......”
“不!”徐浪双手按住他的肩膀,直视他的目光,“下场如何根本不重要,反正都是干活儿,都是囚徒!换作是你,你真的愿意去当太监吗?”
小五子目光呆滞,六神无主说道:“咱们,咱们是不是还可以想想办法......应该还有......”
“早就没有什么办法能给我们想了!我们既不能脱离做太监的宿命,且事已至此,被缉拿下狱就也个时间问题。来抓你的可是绣衣执!平时你不是喜欢看话本吗?绣衣执!”徐浪喝住他的思绪,眼神非常坚定,“小五子你听我说,你跟我不一样,你剩下还有一年的机会。一年!万一你能醒炁,练出个名堂,以后你就是练炁士!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练炁士更尊贵的吗?”
“炁......”小五子崩溃大哭,“我已经入定了‘始元’,只是没告诉你,怕你一个人伤心。”
“始元”就在隐元境初境之前,意思是“始有元炁于丹海凝集”。这个阶段能感受到丹海的涌动,虽说用定炁司南查不出来,但离醒炁不过也是一年半载的事儿。
徐浪先是一惊,随后微微一笑,心想这样也挺好,不用折腾了......小五子日后会有个好前程。而自己以后也不用担心要去做太监了。
外面黑云滚滚,好似要下雨了。
苍穹中,正烁起一道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