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在夜空中划过,走三垣入四象,又莽莽掠袭过北斗大阵图。
苍穹坠星陨,长长的星尾倏然逝去,便再无形载可循。
总计掠过了十四颗星辰!此等事从鼎朝建立至今还未有之。
礼天殿司监,当朝太师楼鹤云连夜疾步入宫,他苍老的面容上神色严峻,两旁的禁军将士只是不停的行礼,断无一人敢拦问这位老太师。
楼鹤云原本是儒门子弟,受书于儒门总院门“太潮泮学”,后因与太潮泮学的圣子产生嫌隙而离学。年轻时,他曾因痴迷星象,迟迟不能“登台”。
四十岁以前破六境,称为“登台”,可以延缓衰老的速度,即便到了百岁,也不是看起来白发苍苍的老人,而是保持四十岁左右的状态。
如今年他逾百岁,虽已臻至天枢八全,但亦已不复“登台”之年华。
龙寝宫内,灼眼的光线从暗夜中烁起,倏明倏暗,摇曳如舞。
这位有着“血衣皇帝”之称的中年人,一直认为在私下面见百官之时,火光能照亮每个人的眸子及表情,将他们一部分的思虑映衬出来。
内宫厅尽处,垂挂着一副黑黄的华丽战铠。龙盔上的凤翅眉庇杂色斑驳,略显老旧,但红缨垂缕却焕新如血。再看胷甲上的锁片,铜色陈旧,而兜鍪下的夜叉铁面狰狞不改,怒容一同往昔;腹吞带上的鹰首启喙眦目,在烛火的衬映下更是让人望而生畏。铔鍜的正下方镶嵌着一道龙章护心镜,它的正中央处刻有四个小字:天下一统。
“陛下,”望着批阅奏折的皇帝,侍奉在侧的夏海公公轻唤道,“楼太师已在殿外等侯。”
“宣。”
无事不登三宝殿。仍在奋笔疾书的唐玉隆知道,他这位善于瞻星卜筮的楼太师但凡是主动进宫面圣,那必然是有大事将要发生。
楼鹤云走进殿内,直接跪倒在地,“此时此刻,请陛下先行连夜降旨,大赦于天下。”
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而面前的皇帝反应似乎也很平淡。
从二十余年前,楼鹤云帮助他完成那四个“天演之卦”以来,他们二人的命数就捆在了一起,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天演之卦,既意味着天定之卦,若想逆天更改,便可称为“舀水之卦”。因窥视天机,在测卦之前卜师与递相人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舀水之时,就是递相人不满足于此爻天演卦相,则需要继续付出新的代价去改写卦命。
天演之卦其卦相之准确,与此人的命运形同一致,绝不会有半点偏差。
卜卦之前,命数与卜卦之后是完全不同的,这也是要付出的代价之一。演算天卦,本身就是对抗天道,在这过程中不可能做到毫无损失。
讽刺的是,唐玉隆的四次天演之卦的结果确实很顺利,三签上上之吉,一签中庸可避,所以并未有更改的想法。
不过,这结果本身就已经被削去了气运。就好比人算到自己去赌博能赢一百两,而通过天演之卦提前得知结果,那结果也就会自然而然会变成不足一百两,可能是九十两,也可能是十两。
这是天地间的法则,凡人之躯不可干涉。
一旦选择了干涉,就要准备好付出足够大的代价。
楼鹤云所得之荣,是虽为儒门泮宫的故徒,却取得了儒子们从没有到达的高度。他永远忘不了三十年前的一天,他的师兄周绰在一次儒理论会上数落他是“庸人耳”。
鼎沸之乱时,圣子周绰被楼鹤云降下言灵决,击败于祖庭城中连跌四大境,从此沦为了区区五境的教书先生。
皇帝没有丝毫迟疑,明确道:“准奏,先起身。”
“谢陛下。”
“事不宜迟,”皇帝抬眼交代,“夏海,你也听见楼太师的话了。去制诏吧,寡人想跟楼太师说会儿话。”
“是……”
此般情形,即便是侍奉唐玉隆多年的夏公公也一时间理不清头绪。
大赦天下这种事情并非普通旨意,需通告六部,也必须得有合乎礼制的原由,既是天子勅降恩命,条陈流程都不能出半点差错。
夏公公小心翼翼轻问道:“陛下,只是老奴有一事不解……”
唐皇冷酷地打断夏海,直言道:“就以寡人的生母端太后寿诞为名即可。她的寿诞几何,连寡人这个做儿子都不知道,天下人就更不会知道。怎么说死人是你的自由,只要把圣旨上的字儿写好看了就行。圣旨的内容嘛......就交代一下,凡是即将要处死的人全部赦免,包括谋逆,刺架之罪。派遣绣衣执事卫阙全部校尉镇守京城各坊。对了,让督执司里那群坐在屋里,整天拿笔杆子混日子吃干饭的家伙们,也拿刀去当门令执去。禁军必须严密布控皇宫周围,包括正阳大道。严禁有任何人斗殴生事,若有违者野不可伤及性命,先行羁押。”
“遵命。”夏海躬身退去,同时摆摆手哄走了屋内所有的宫女太监。
夏海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猜想仍是“国之运势”一类的玄学。不过这朝局之事,始终与侍人无关。宦官禁止干政,这是皇帝一直以来的逆鳞,而夏海也是个识趣之人。
皇帝站起身,负手说道:“只余你我二人,直接说吧,什么原由。”
楼鹤云神色恭敬,俯身答道:“臣半个时辰前观星象,发现有星陨划过三垣四象,又进入北斗七星,此乃造化之相也。”
“继续说。”
楼鹤云略微迟疑道:“此相主大道之穿行,是一场天定下的‘造化’,得之可兴国,失之恐怕……”
皇帝侧过眸子,“恐怕什么?”
楼鹤云面色不改,答道:“六运携筹,若是下下之运,恐怕有动摇基业之势。”
皇帝神情平淡,但眼神里已现炙灼,他问道:“咱们还没中过下下签。那你便说说看,当何以解?”
楼鹤云双手持礼未放,继续娓娓而谈,“以‘观星’之道来讲,天降的‘造化’分为两极,至善或至恶,‘光阴’会以奖或罚的方式降下‘造化’。但倘若彼时并无‘善恶之争’,便是‘阴阳争汇’。”
“你可以说的再清楚些。”这些话都是观星之术的书语,皇帝自然无法全懂。
楼鹤云抓紧解释道:“阳者,龙脉之阵眼,便是陛下的龙座;阴者,横死之所,便是天牢与诏狱之间的柩房。”
皇帝点点头应道:“也就是说,只要明日城内相安无事,天牢和诏狱没有枉死之人,你所说的这个‘造化’,就会落到寡人头上。而倘若中间出了差错,就会得到反噬。”
“陛下英明神断。”
皇帝似乎想到了什么,“湖底那位最近可有消息?”
楼鹤云知道皇帝在顾虑什么,回答道:“安静亦如往常,每天除了看书就是写字。”
皇帝继续问道:“他被锁得很紧,没有条件能坏咱们的事儿。你再说说这天谴造化之事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楼鹤云若有所思,补充道:“造化未必当天降至,直到造化降临之前,不可轻易清算有罪之人。”
“寡人已知司监之言,一切全凭太师安排。”禛帝坐回龙椅,继续批阅奏折。
楼鹤云叩礼道:“老臣不敢,老臣已言毕,这便告退。”
“回来。”皇帝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老臣在。”
皇帝淡淡的问道:“你想要什么?寡人总感觉你有心事啊。”
楼鹤云语态坚定的回答,“无他,老臣只想大禛国蒸蒸日上,别无他求。”
皇帝轻轻一笑,“看来想的跟我这个皇帝一样。”
楼鹤云执礼躬身,惭言道:“老臣岂配与真龙有似相。能为陛下分忧,是老臣三生之幸。”
而这话皇帝似乎不爱听。
“寡人不想从你这里听假话,你忘了?”
楼鹤云并未退却,“老臣不敢说假,是为内心所想。”
皇帝再次放下笔,轻叹一声,“寡人有现在这个天下,没你一半也有两分,只要是你想要的,除了这椅子,其他的我都给。”
楼鹤云似乎等到了结果。
“其实老臣此来,也想为太子求情。”
“猜到了。”皇帝把着奏折挡住脸,“我大禛国本可以开创历史,让四海诸国臣服!就因为他的自以为是,将一切化为梦幻泡影,太师啊!我只能让这个孽畜活到秋天,秋后处决吧!”
“陛下......他,他可是你儿子啊!”楼鹤云颤颤巍巍的跪下,方才的气定神闲之态全无,此刻竟犹如一无助的老人。
“寡人的儿子很多,但为他付出的心血同时也是最多的。寡人让当朝太师教他习文,大将军手把手教他练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他能替我完成未竟之事。”血衣皇帝的眼神十分可怖,但同时又平静如水。“这天下列国,终究是太平的太久了。我大禛国做了几千年的边陲小国,这种历经几十代的宏愿要在寡人治下完成,对于他这个太子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如今虽是三足鼎立的局面,可大禛仍然处于下峰,寡人为他耗尽心血为的是什么?他与湖底那个被罚去扫墓的人有何分别?”
“他的确是您付出最多心血的儿子......”
皇帝言如冰霜,说道:“你觉得这还重要吗?寡人若要身死,谁当这个皇帝都一样,就是你来当也行。即便是我死后第二天大禛就亡国,那也是大禛的劫数!因为他!他没有做这个太子的觉悟!他所做的事情是悖逆你我的初衷,悖逆这个国家!在我看来,他这个皇长子,比不上你一个手指头。不过,如果今天你楼鹤云对寡人说,不饶了这个逆子的性命,你就以死相逼,那我当场就可以放了他!太师啊,你进来之前,心里如果不是这样想的,我劝你还是问问自己,他该不该杀!”
一时间,楼鹤云老泪纵横,声泪俱下,“陛下......我是太子唐鸿猷的老师,我也有不教之罪。”
“太师,动真感情了,有违成事之道啊。你这样也把寡人带进去了,寡人也有罪。寡人今天就只问你,要是真把他处决了,你内心会不会怪寡人。”
楼鹤云嘴唇颤抖,“老臣不知......”
皇帝仰视大殿,思伫良久,“如此大罪!身为东宫太子,朕的继承人,背叛自己的国家,你还要护着他......这叫是非不分!你想放,那就放了吧。你没有儿子,寡人却有十几个。他不想做这个太子,可唐鸿图可是拼了命的想!寡人就把他过继给你姓楼,不可再姓唐。把他带回你的老家去吧,永远别回京。”
端王唐鸿图是皇帝的二子,也是继承了皇帝未登基时潜邸爵位的儿子。可以说是非常像他的父亲,只可惜,从小到大越是像皇帝就越遭到皇帝的忌讳。
现在不同往日,二皇子可谓是得到了施展的大好机会。
而太子唐鸿猷从小几乎是养在楼鹤云身侧,不是父子胜似父子。楼鹤云这一生未娶妻生子,只求闻天道,所知所会也全部教与太子,的确与他的儿子无异。
唐鸿猷也确实与他父亲大有不同。彼时虽是太子,但此时已绝无可能再重新做回皇帝的儿子......这点楼鹤云是清楚的。
陛下与他少年结盟,内心之狠决,世上无人能及。即便是抛去了七情六欲的神仙,也不能有他这般心性。
“陛下?可这......”楼鹤云本还希望皇帝将其贬为公侯,现在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禛帝一边吩咐一边下逐客令,“别说了,这就去吧!你想怎么安排你儿子那是你的事。但有一点,我不希望再听到与此人有关的任何消息,也不希望他突然出现在你老家以外的地方。你家里有良田万亩,让他做个富贵郡公不是问题。”
对上皇帝深如寒潭的眸子,楼鹤云内心竟有些惧怕,“老臣,遵旨。老臣这就去安排太......安排我儿子返乡的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