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
进了地牢已有三天,这里没有徐浪想的那么凄苦,反倒是很悠闲。若是平时,他是要从早到晚务事干活儿的,像这种除了吃就是睡的日子,他好像从来就没有过。
就是吃的不太好,睡的很一般,但总体来说很轻松。他坐在一片污秽的黑暗中,身下是从未换新过的稻草,散发出又腥又冲的腐败之息。
半夜时,隔壁似乎有个获了罪的书生,进了牢里。听到他背了几首诗,里面有着一句“月正圆时孤影悲,身陷囫囵思家回”,随之徐浪也跟着看了一眼小窗外的月亮,当真是又大又圆。
读书是挺好,不管什么时候,总能说出来一些令人感同身受的话来。但读书人又老爱讲大道理,听着让人难受。下辈子他也一定要当个读书人......只不过,须得是不讲大道理那种。
徐浪生性看得开。但要做了太监是否还看得开,就另说了。
墙壁的小窗不过两掌之宽,中间立着一根镔铁柱。坐在窗下,能时不时听见外面有马儿的喘息声,料想应是个马棚。
负责看守的狱卒是个巨汉,年纪不小,身上的肉足足有两担。他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很久一段时间才会抬头眯起眼睛,迷茫地打量着每间牢门。
这里是地牢,与天牢跟诏狱都不同,都是一些没太大本领的犯人。
饭还没吃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只大老鼠。
老鼠在他眼皮子底下来回窜腾,每次都带走一两粒米饭。徐浪试图用铁链赶走它,而它竟然双脚挺立起来示威,不愿离去。
徐浪叹口气,自语道:“大家都挺惨的,是我错了,不应该难为你。”
看着瘦得皮包骨的老鼠,他动了恻隐之心,拨出一大块儿饭,然后继续低头吃碗里的。
可惜,这老鼠吃的居然比他还快,吃完了又重复起刚才的窜掠之态,并且更加兴奋,时不时还更靠近他一些。
“以身饲虎止恶,虎知食人之味,亦复食于人。”
徐浪在内心叹了口气,怎么天天老是想起华章呢......
可能是因为很多道理都是从他那听来的吧......徐浪几乎没别的优点,就一个记性好。
看来老鼠也懂得怎么复食于人。得寸进尺的家伙。这次徐浪摇摇头,只能抓起它,顺着狱卒的方向扔了过去,老鼠落地的时候发出“吱吱”声。
看起来有两担大米重的狱卒被声响惊动,坐起身来看了一眼,发现不过是只老鼠,未予理会又趴在桌子上睡了起来。
三天之前,他去自首时,正巧遇到那个开始到处抓小五子的令执校尉。那校尉似乎也没多意外,只是把他绑起来问了几句话,就带到了牢里交接。
对绣衣执的军士来说,这些都司空见惯。毕竟在这宫墙里,丢了的人早晚能找到,除了那些沉入湖底的眠者。就是一只鸟想飞出去,它都很难飞。早些年,有人从粪桶混出宫都是天大的例外。
吃完少得可怜的牢饭,他突然开始肚子痛。
剧烈的腹痛突如袭来,如翻江倒海,溺桶就在旁边,但他只是感觉强烈地腹痛,并无便溺之感。不知过了多久,痛感才渐渐消失。
莫不是有人下毒?
然而要真是毒药的话,他也不可能好得过来。况且大老鼠就在旁边享用残羹剩饭,一家三口都还好好的......他这才发现居然又多出来一只小老鼠。
他揉揉肚子心想,难道这是牢狱里吃饭的某种刑罚?
料想只是食物不新鲜,但又不至于腹泻罢了......
一直到现在,既无人审问他,也没人动刑。徐浪本来还怕夏公公对他用刑,结果几天过去了仍然相安无事。要是一直关在这儿,什么活儿都不用干,其实也不差。
可惜到了秋天,他就得去寒州做矿奴了。做矿奴未必就比当太监差吧,起码不用时刻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想到此处,夏公公那句常说的“没了根儿的东西”也就幻音而现了。
想想为了小五子,也值了,就是这事跟小桃子有关,略有烦闷。小桃子实在太坏了......而且还不守妇道,要不是她同意了“那样”......他跟小五子也不会走到这步田地。但愿以后小五子能远离她才好。
那个漂亮的小鱼官儿怎样了?今天还出来喂鱼吗......去找林庖厨的路上几次兜圈子,到最后也没见到她。她肯定是个比小桃子好一百倍的人......可惜那天他没告诉对方,她真的很漂亮。关于这件事,这两天他一直有些后悔。
“不想了,听天由命吧......”
清明时节,往年这个时候净身房里就要往里填人了,一间屋子能塞五六个小庭奴。他们日夜哀哭,整个掖庭的孩子们入睡都困难。
要是真被拉去做太监,倒不如死了的好。
但徐浪转念想回来,这宫里几万个太监不是也活的好好的吗?嗯,转念又想回去,活是能活着不假,但好不好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牢门的入口似乎来了人,能听见门执令说话的声音。少顷,胖狱卒也从凳子上站了起来,随着他的屁股一腾,长凳也倒了。
徐浪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大门方向虽隔着视野,但能听到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
“大人劳顿,学生有礼了。此行是来探视的,已得认许。”
胖狱卒懒洋洋地续上见底儿的油火,“哦,你找哪个犯人?”
“前几日因刑罪而送来的庭奴,名为徐浪。”
“荒字号第二间,就这儿,”最近他的片辖里一共也没几个犯人,所以便立即指出,“这儿,这儿就是。”
徐浪看到了久违的面孔,激动地喊道:“华章?真是你!”
“阿浪。”昏暗的烛光下,能看到华章向来都很平淡的微笑。
徐浪既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我......”
胖大人打断了他们,“等会儿等会儿,”他晃动着那根粗地夸张的食指,“你那盒子得打开看下啊,咱们这儿是有规矩的。”
华章点点头,端端正正将食盒呈至桌面,将里面的几样食物挨盘放置于桌面。离着老远,就能看见里面有鸡肉、狮子头等美食,都是平常吃不到的馋人下肚之物。
看到华章衣饰上的纹路,狱卒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你是绣衣执事学府的学子?”再仔细一看,布料竟然不是灰色的,而是黑红色。不由得惊叹,“哎呀,小娃子,你这小小年纪竟然是绣衣学府‘二品’的学生?”
面对他人的夸赞,华章向来不露圭角,只是平妥答道:“学生无才弄状,都是学府按要求着的衣事,让大人见笑了。”
大汉连连摆手,“哎哟!啥大人啊,咱就是个看门的!可不敢,可不敢......”,紧接着又问道:“敢问小军爷今年有多大啦?”
华章执礼道:“回尊长,学生今年二六添一。”
大汉脖子不由自主一缩,奇道:“你才十三啊?这,这可了不得啊!你不知道,我家那孩子今年都十九了!隐元醒了六年,六年!迟迟没入两仪境啊!这先天炁凭的是根骨我倒是知道,那后天练炁有什么好法门吗?有空你能不能教教我家孩子啊?”
华章有些困顿,不知如何作答。
“大人,我的两仪境......应该不是修炼出来的。”
“......不是修炼出来的?”大汉瞪大了眼睛。
华章点点头,说道:“嗯,算是今年二次醒炁的结果。”
狱卒更是惊得不知所以,“......这,双醒炁,这不是天才吗?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勋贵子弟都是从小练炁练出来的......双醒炁根!天生武道宗师啊!”
这话确实不假,二次醒炁,意味着丹海玄力蓬勃,这样的人即便是偷懒耍滑,也能修至六境。第六天权境,已有宗师之力。然而,华章的二次醒炁,虽说不是靠修炼锻就,却也跟从小打坐、凝息,以及精神至深有一定的关系,不能算是天生两仪。
华章依旧辞色谦逊,他揖礼道:“大人谬奖了,我算是......庭奴出身。”
“原来如此。”面对这位朝廷未来的军侯,狱卒亦不敢有乱相,他邀手托向身侧,“小军爷,你与那......那孩子既是旧识,我便不打扰你们叙话了,有事你叫我。”随即打开牢门,识趣离开。
“谢过大人。”华章执礼未放,直到胖狱卒离开视线。
“哎呀,你怎么来这儿了?”隔着木栏,徐浪眼笑眉飞,好像已忘记自己身处牢狱。
“我来看看你。这些吃食都是从宫外买的,没你不爱吃的,料想你应该能吃几顿。”华章边说走进牢房。他对此处的环境明显有不适感,但还是尽量屏息跪坐下来,慢慢将食盘从盒内拿出,摆放在徐浪面前,“你的事我听说了,小五子今天白天乔装打扮偷偷溜出宫,去找过我了。”
得知这个消息,徐浪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小五子是怎么能做到偷偷流出宫的?第二个问题,他是怎么找到华章的?
他替小五顶罪,为的是想让小五好好活下去,当然更不想见到华章因为这事会被拖下水。华章是罪奴出身,虽是用银两改了身份,但今年刚有幸入了绣衣执,绝不能扯上任何事关于人考的问题。
华章自顾自地说道:“书上说,不懂舍弃之人,终将一无所得。有些东西不能舍弃,将会拖累自身。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尚且不能顾......”
徐浪一时语塞,惊疑道:“我不知道......他是怎么......”
“所以我帮也不了你。”华章打断他的嗓音不大,却极为生硬,“你能明白吗?”
他从未见到华章这样的表情,也从未听过他的话音如此绝情。既是最后一次见面,又何必把这些他并未期待过的东西拿出来数落一番?
徐浪低下头,默默地拧着手指头,“哦......我知道,我本就没有想麻烦你的。”
华章厌恶的叹了口气,“现在我还什么都不是!我能做什么?如果你......他能晚几年做出这样的事......我真是不懂他,明明就是个孩子,却老想着过成人的日子!他所犯的罪连累了你,这不是偷个东西摔个茶盏,偷一件东西,洗坏一件衣服!可以蒙混过关,可以当什么都没做过!他这是以奴才的身份去挑战大禛朝的律法!”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声音绝望而颤抖,“我?我离奴才也不是很远,我能有什么办法......”
徐浪此刻内心平静如水,淡淡说道:“我其实也没有说指望过谁。小五子去找你,可能是良心不安,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没有第三个朋友了......其实你今天能来见我,我已经非常高兴啦。”
华章的眉宇之间仍有责备,“为这样的事去死,你后悔吗?”
“不后悔。”徐浪的声音没有波澜,内心至死靡它。
“倒是难至节见......你若不后悔最好。不过啊,你也不用太难受。即便是没有这码事,你的人生也会非常暗淡。有些话,以前我从未跟你讲过......其实我特别恨掖庭那个地方,如果没有进入掖庭,我的人生可能会很精彩。我父亲虽是从四品,但却有伯爵位在身,我又是家中长子,生来就贵重。假如族中的长辈没有硬拉着我父亲站队,可能今时今日,我还在学塾用功。我幼年醒炁,少年双醒,假以时日悟了儒道,以我们大禛文士匮乏的境地,我的际遇定然会前途无量。”
华章由衷而吐,话没有说的太满,同时也无法去验证了。
“只可惜,我家道中落,满门凋零......如今虽进了绣衣执,即便有机会能往上走走,也没有机会读太多书了......给朝廷做鹰犬,呵呵,终究是与刀剑为伍,头悬腰间罢了。运气足够好,年岁大了能封军侯;运气一般,到老了做个千执使;运气差,可能就是个百执长。”
徐浪连忙安慰道:“小五子说过,除了生死,都是小事。你能好好活着,这最重要。”
只听到华章凛然回应:“所以这就是他让你来替死的理由吗?好好活着?谁不想好好活下去?‘奸生三杀,赌生劫盗,大恶之源也’,这话我跟他讲了一百遍。”
“当然不是,他是......”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徐浪。”华章神色硬态,目光厉而责,“但我告诉过你,在这世上好人没用,好人从来就得不到好报。你以为你这么做很伟大,害苦的却是你自己。我没有你这么有勇气,把性命托付给他人。他这样的出身......即便是活着,最后也会卑贱如蝼蚁,与死了没什么分别!你有君子之德,即便不能出类拔萃,但至少未来可期,人生亦可幸!你又凭什么替他去死!这是自贱!”
听了华章的话,徐浪黯然神伤,幽幽说道:“未来可期吗......我总之是不想当太监的,小五子今年醒了炁,明年就能参选少执,这大好的人生留给他也没什么不妥。”
小五子已有了隐元之态,华章一早就看得出来,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但即便是小五子选上了少执,华章也不打算跟他有什么瓜葛。
华章站起身来,冷语冰人,“你既然觉得没什么不妥,那就准备上路吧,反正也没太多牵挂。我跟你不一样,我有太多东西等着我拿回来。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可以随随便便去死。”他的眼神十分冷漠地俯瞰着,“阿浪,我想我大概会永远记得你,但我肯定不会去想你。因为你的死太没有意义,就像湖上飞舞的蚍蜉,生而有如未生。”
“华章......”
徐浪的眼泪突然开始打转,总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望着转身从监牢内离去的华章,一步一步,直到消失。
他最终再也没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