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气清景明,万物皆显。
就在徐浪做梦的时候,皇帝为祭奠太妃寿辰而赦天下的圣旨已传至地牢。
梦里的掖庭总是温暖的,只有跟小五子的嬉笑打闹,阴暗潮湿的感觉全无。在这儿,没有那座青灰高墙永远遮蔽阳光,当然也没有那些永远都干不完的活儿。
模糊的城墙下,华章似乎站在很远的地方,徐浪越是奔跑着靠近他,他便离得越远,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逝,只留下一句遥远而空洞的话飘荡在庭间。
“你后悔吗?”
也不知从何时起,一条岇长的阶梯在梦中凭空出现,而阶梯的顶部似乎在无尽的天穹里,上面除了云雾别无旁物。
他几乎是毫无意识,遇见台阶好似自然而然的走了上去。当他迈开了步子,却走到第二个台阶就踩空摔了一跤。
待醒来时,他发现大老鼠又在旁边来回地溜达。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它又带了一只小的。两只老鼠也对上他的目光,竟全然无惧之意,而他似乎也早就习以为常。
“哦?你这还带着孩子来了?没开饭,来早了!”徐浪嘟囔着继续闭上眼睛,昏昏欲睡。
这次的梦境只能用诡异来形容。因为——他居然连续做了同一个梦。而且还是自己有意识,且清楚知道的情况下。
阶梯,还是那座直通云霄的阶梯。
梦里的徐浪并不像平时,没有思考太多为什么,而是继续登上台阶,一个台阶两个台阶得走着......
这次他登上了五个台阶。然后在登上第六个的时候,似乎有人给他从上面拽了下来,让他重新又摔了一跤。
“起来!”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牢门打开,胖狱卒大叔站在他面前。
“......嗯?”徐浪坐直了身子,稍微清醒了一些,以为是他要进来换厕桶。
胖狱卒吃力蹲下,打开了他的脚镣,踢到了一边儿丢下一句,“孩子,上头宣了旨意,写明皇上已大赦于天下,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去吧。门口就有你们掖庭来接人回去的公公。”
徐浪坐在原地清醒了半天,认为自己并未睡醒。“避潮而行,寻梦中之甜,而醒来亦苦”这话就像华章附耳过来说的一样。
徐浪坐起身来,虽然天旋地转,但意识到自己并非做梦,也没有“穿行”进哪个话本里。
他忘记自己怎么走出来的,但几乎是用跑的。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看一眼阳光,重新感受一下原来似有似无的那种自由。
天上有几片黑云散落着,几乎没有太阳,但阳光对他来说却是格外的刺眼,牢房里腐败杂草的腥冲气息也荡然无存。
地牢门口堆满了各种官差,罪人的家属,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叽叽喳喳的人群,有哭着的小娘子,有笑着的老母亲,有跪着磕头的犯人儿子,有边哭边锤打孩子的父母......睁眼时,徐浪这辈子除了前些日子的绣衣执庭测,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
见他走出来,一个老黄门直接扯他的衣事从台阶上拽了下来。
老黄门皱眉看着大太阳,抬起手挡着,“瞧着等了半天,就差你一个。告诉你们啊,今儿个啊,陛下大赦于天下,你们这些得了罪的都赦免了。咱们都是没根儿的人,以后好好干活儿,把心思揣到肚子里去,别想着惹事生非,否则可再就没这种八辈子修来的机会了。得,抓紧走吧,回宫了。”
徐浪总算明白了,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不用去死了。可这是为什么?他们说的皇上大赦天下的意思他倒是懂,可是大赦天下是连杀了贵人的罪都能被赦免的吗?
夏宜其实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黄门,平时虽能作威作福,但却只是狐假虎威的架势大。而且连他被杀之事,也提前被夏海公公按下。
死与不死又有什么分别呢......这番是获了罪,虽能回庭,但毕竟跑不了去做太监。有罪科在身,还要每天被管带们指指点点,干的也都是最脏最累的活儿。
“千夫所指者,无疾而自终。”华章曾经如是说。
地牢与掖庭之间隔着一条正阳大道,虽说算是皇城外,但也不算是民坊。来的时候没有好好看过风景,回去的时候徐浪到处瞧,但发现此处除了几排青瓦房,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几个犯了事出来的都是太监,看样子在里面的时间并不短,他们的皮肤都是一色儿的灰白。这些人若不是赶上大赦的时机,轻则要发配流地去修筑工事,重则秋尽待斩。这些人长期不见天日,显得浑浑噩噩,口齿也不清,其中有一个竟然在路边蹲着尿了一泡,看着十分骇人。
直到行了小半个时辰,面前一片豁然开朗。
九华门近在眼前,那座玉鲤湖也就在九华门之外。
远处的玉鲤湖之上,正有一人踏波而行,若是被人看见这等奇景,京郊书生又有了新话本的题材。
然而这些回庭的犯人们,个个垂头丧脸,倒是真没有心气儿去品湖水上到底有何春光。
站在最前面的是那位身着七品宦服的老公公,他的步子缓慢,这样倒是给这些犯人省了脚力。剩下几个穿着烂衣服的太监们全默不作声,好似在牢里跟掖庭也没什么分别,他们躬着腰低头往前走。徐浪在最后面,同时也是年纪最轻,个子最矮的那个。
好死总没赖活着强,从他们规整的步子就能看出来。
行至离宫门不远处,老公公突然驻足发问:“你们几个,哪个是前几日与夏宜斗殴的人儿啊?”左右打量了一番,突然看着徐浪,轻声发问:“是你吧?我听说是个小庭奴,跟你这年纪倒是相仿。我看他们几个太老啦。”
“是我。”徐浪承认的很直接。
老太监满是褶皱的老脸露出了笑容,说道:“干的好啊,小娃子,你这可是为民除害啦。”
徐浪敷衍式的回答,“不敢当,公公。”
老太监轻笑了一下,没做声,继续往前走。
进了宫门,徐浪就很熟悉了,这是掖庭北,从官道直走左拐就是他跟小五子住的地方。不知道小五子看他放出来会作何感想。
其实放出来对他来说,也没多高兴。可能也只有出来那一瞬间比较快乐。再过个几天,他就得从小五子那搬出来,住到那充满哭嚎之声的净身房里。明年这个时候,小五子换上新衣裳去了绣衣执,而他,要在不知名的阴暗角落里,清除这满宫城的污秽,并由此开始过尽所有的余生。
队伍拐至官庭大道时,后面夹道旁的瓦房里突然钻出来几个人,看样子业已成年,都是二十来岁的太监。
为首的快步上前,走到队伍前头,低声吆喝了一句:“公公慢行!”
老太监似乎早就知道他在这儿等,便回头应道:“在这儿呢!石灰啊,你来办你的事儿吧。”他的目光突然扫到队伍末端的徐浪,而徐浪还在发呆看着地上破土而出的新芽。
石灰将袖子挽起,伸手把怀里的绳子掏出来,给同行的两个太监使了眼色。壮一点儿的太监将麻袋熟练的抖一抖,里面似乎有很多石头之类的重物,另外一个太监蹲下身来,往后扯徐浪的双脚,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叫石灰的太监就用一根黑绳子又勒住他的嘴。
石灰面不改色的吩咐道:“弄住手脚。”
徐浪面朝下趴倒在地,旁边几个刚从牢里出来的太监吓得发出声音,领头的公公则伸出一根手指示意他们闭嘴。他发出剧烈而痛苦的喉音,紧接着,麻袋跟石头瞬间又砸扣在他的头上,又登时一声不吭。壮太监把绳子系牢,另外两个人则绑住他的手脚。
领路老公公踢了一个坐在地上的小太监,“走吧,别看了,你们跟他不一样,也不用害怕。他这是惹了塌天大祸,给自己整了个下世的景儿。都赶紧起来,走了。”
他们像得了圣旨似的站成列往前走,个个都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低下头。太监石灰则是把徐浪丢进提前准备好的桶车里,三个人就往宫门外去。
这地方离掖庭东门很近,出了东门就是宫墙西边儿,他们要去的玉鲤湖就在眼前。夏公公老早就往玉鲤湖边儿上的大树那坐着了,这会儿他屁股下面的人凳已热得满脸都是汗水。
其他俩人推着车,石灰小跑过来跪下复命,“公公,人给带来了。”
夏海拿着雉羽扇摇了几下,阴阳怪气地说道:“唉!这几日他们‘寿衣执’带走了多少心肝儿好庭奴啊,好的全给我带走,不好的全留下。瞧瞧这些个歪瓜裂枣的,还竟能惹出祸事。我那个侄子好死不死的,偏偏在掖庭里被弄死了,家里头哭天喊地的好像是我对不起他们了似的,明明就是个私生的贱种被送到宫里头,要是真这么宝贝还能弄来当太监?要我说啊,死得好,我们老夏家那些个驴脑,还寻思这夏宜以后能在宫里给我接班儿呢,我呸!没了根儿的东西!我辛辛苦苦熬鹰似的熬到今天,倒把好果子都留给他们吃。这给他弄死的奴才算是有功啊,我就大发善心顺手给他带去陪个葬得了。陛下大赦天下,赦的可不是这些个贱种!把他名字给我从庭奴册里头划了吧,石灰啊,这就去沉了吧。”
石灰领了命,其他两个人把他从桶里拉出来,提溜着扔上船。名为尽忠的公公打开那本厚厚的《庭讳纪要》,把记载着徐浪名字的属页划上一个“红叉”,并将后面附页的奴籍也一并撕下。
看着夏公公与往常一样,带着下人进了玄女庙避日,他便招呼道:“小林子,你俩抓点紧,别让公公等急了。”说罢,三人齐力将小船推进湖水。
夏海历来是个物欲横流的人,哪怕是来监视这些奴才处死罪人,也要找个地方安歇。况且他生性多疑,非得等人被扔下了水,确定飘不上来才算心里干净。
小船上,被摔了一下的徐浪好似恢复了清醒。可惜头上套了麻袋看不清东西,只能听见微弱的划水声,整个身子也好像轻飘飘的在木头上被浮了起来。
“这是哪里?怎么感觉像船......”
两个划船的人一声不吭,徐浪也未立即挣扎,危机之中,也猜得出来自己是要被沉湖。
如若不然,那几个小太监是为什么偷袭他?所以他大概心里清楚。以前大家伙天天总念叨的死法,今天却垂到自己头上了。
小五子这会儿干嘛呢?
估计在南御花园干活儿,他胆子小,这事出了他肯定每天疑神疑鬼心不在焉的。
华章估计在绣衣执事学府练武呢......不知为何,现在突然感觉从上次见到华章,发现他整个人已经变了。
小鱼官儿呢?
就见过她一次,她那么美,估计以后是当娘娘的命。也有可能,他根本不是宫女吧......
他突然想了好多东西。
好想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为什么把自己的孩子扔下,让他来这掖庭受罪?
如风中之萍,憋憋屈屈的活了十几年,又悄无声息的从人间即将离去......
持续而剧烈的头痛让徐浪从来都没有这么清醒过,他心里头默默自语道:“徐浪啊徐浪,你这辈子当了十几年善人,不能到死都善吧。这船上的定都不是什么好人,全是夏公公的走狗。你一定要想办法给他们一起拉下水去陪葬!哪个畜生会凫水就算他命大,不会的就跟你一起走吧!”
只可惜夏公公肯定不在,要不然让他给自己陪葬,那可真是人生第一大快事!
他打定了主意,就等着有人伸手拖他入水。船上至少有两个声音,分别在两边划船。直到第三个声音出现,他大概能准确地判断三个人的方位。
船行驶到湖心,风云墨色。石灰说了句“搭个手”,算是给徐浪了一个信号。
当另外一个人托着他的头,他的身体离开船面时,徐浪几乎是用尽了毕生之力,双脚蹬出,那头一声“扑通”的落水声登时传来。
“啊!”
紧接着,他听到一声惊呼,循着声音又反身用后背顶倒了另外一人,直到他感觉有人抓住他胸前的衣裳,“狗杂种!”听这人骂了一句,徐浪甚至能闻到一股特别臭的腐败口气,他顿时连想都没想,把脑袋像棒槌一样隔着三尺开外冲砸了过去,头上麻袋里的石头似乎也起了很好的效果。被撞倒的太监石灰也不例外一头栽进了水里。
扑通!
这时候,徐浪又重新用后背往刚才倒地那个人的位置背撞回去,却没贴到人。那太监满面惊惶,这时已退至船头,拿着桨击不住打着徐浪的身体,“别过来!你别过来!”
水下伴随着太监石灰的呼救,“救命!我不会游泳!”而最先沉入水中的壮太监已没了踪影。
这几人都是同乡,住在京郊附近的镇子里,到了年纪家里没饭吃,送来做了太监,自然没得机会练什么凫水。
船上的最后一个太监边尖声叫喊边拿桨挥打,徐浪忍着痛,侧头低下身来像只虾米一样一下又一下拱到船头,木桨狂风骤雨一样往他身上落。直到某一瞬间,他将身子转过来,连续用被捆住的双脚蹬着前方,却蹬了个空,惊恐的太监趁机扯住他的腿往水里拖。然而还没扔下去,太监就着急往另外一头跑。
徐浪被捆在后背的手挂在了船上,双脚掉进了水里。
他开始拼命用所有的力气摇硌小船。
“别!求你了,求你!我是被逼的,我现在就给你松绑,我给你松绑!你现在是除了名的人,只要你走了,没人知道!咱们俩一起逃走,我伺候你下半辈子......行吗?啊?”
太监连珠炮似的讨饶,徐浪就像没听见一样,他继续用力,双腿犹如像荡秋千一样不停地在水中刨力,后背双手死死卡在船侧,整个船开始剧烈的晃动。
由于另外一个人躲在船头,船只本身就均力不平,几次用力下来让小船摇摇欲坠。
最后几下,徐浪低沉怒吼,把他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使了出来。
小船终于竖直立入水面。
“啊!”徐浪听到那个太监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随之掉进了水里,呛水的声音断续不绝。而船翻过来的时候,他本人正好躺在了翻过来的船底上。
这三个想要他命的大小太监,全部在他前面去见了龙王。
不知为何,他竟感觉如此轻松跟惬意。
有下辈子,一定要做个嫉恶如仇的人。
天空中,沥沥而下的小雨打湿了他被紧缚的双手。要是有人能帮自己松开就好了。
下雨了啊......
轻风在面颊之上掠过,遗留的话在脑海中逐个像他俩予别。一切曾经拥有过的,厌倦过的事物在湖边随着静水深流,而他正在深渊之上徘徊,只想能最后看这世间一眼。
可惜眼前只是黑蒙蒙的一片。
他不是死于一场绝望的奉献,而是在不断得到希望的同时又见它逝去,以此反复,直到全部的失望袭来,他似乎看见了忘川之水。
他的耳边想起了不知何时听过的一首诗。
是那个牢房里的书生念的吗?还是华章?不记得了,不重要了......肯定不是小五子就对了。小五子,你可要好好活着啊!我就先行一步喽......
不如乘风归去兮,就此化雨飞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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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玄女庙刚躺上椅子,夏海想拿起桌上的果脯开始品尝,一个五品太监侍人自门外慌慌张张跑进来。
中年太监一脸的惊骇,“大伴,大伴!出事了。”
夏海撇了一眼,继续往嘴里送吃食,“我说尽忠啊,瞧着你也是五品的常侍了,大内里也算是有几把刷子的高手,怎么遇着点事儿还跟打小时候儿一样啊。怎么着,外面的船翻了?”
尽忠的目光沉畏,“是,翻了。”
夏海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
“翻了?翻就翻了,”他尽量镇住涣散的思绪,“他们......几个人有游出来的吗?”
尽忠满脸淌汗,“大伴,属下一直盯着呐,没有。”
往些年他倒是有几个善于水性的下属,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人大部分都有了品级,脏活儿也不能交给那些得力的人干。
没想到只是往湖里扔死人,也会把做差使的人淹死,这可真是意外之祸。
夏海僵硬地坐了回去。他似有无奈,叹道:“皇上昨日大赦于天下,今日早朝还特地交代咱绝对不能生事,连动手打下人都不行。前几日夏宜那档子事是我自己压下来了,今天想着,把害死他的小奴弄死这事就算完了。楼鹤云那个老狐狸,成天变着法忽悠陛下信些神鬼之算,陛下当真被他骗的团团转。可惜天不遂人愿啊,这一下子又死了三个人,这事绝不能让皇上知道,否则咱们......”
砰轰!
就在夏海与属下尽忠交谈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炸响,威力之大,就连房梁上的灰尘都悉悉而坠。
夏海大惊失色,“什么声音,怎么了这是?”
看着尽忠迈开发抖的步子,惶然探出门去,竟立马瘫跪在地上。院中竟横七竖八躺满了尸首!平日里夏海的心腹手足,死状之惨烈,见者几乎疯癫。
尽忠只是呜咽一声,便彻底没了声响。
虽察觉到外面有惊天之变,夏海但还是大着胆子离开座椅慢慢向外走去。
“啊?”
要说惨如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
全是死人。
夏海一手扶着门,一手遮住刺眼的阳光,他抬腿跨过一大片血泊,能感觉到地上的血浸湿了靴袜;一名双眼闭紧的白发老奴坐在地上,仿佛已经死去,但似乎还在喘气;一个头发炸开挡住双眼的,除了半边脸还在,身上已经碎裂地千疮百孔。
刚刚还活生生的尽忠,这会儿也死的很彻底,他的眼神中除了恐惧剩下的就是不解。
只是一声响,数条人命消之于无形。
突如其来的剧变让夏海肝胆俱裂,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阳光的方向伸来一直血手扼住了喉咙。
春风吹拂,玄女庙的木门被吹动,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眼看着就要合上。
门缝里,留下的是夏海临死前满眼不解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