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雁且嘹天。
曾在这深宫里权盛滔滔齐天的中贵人夏海,暴亡几日之后就这样再无音讯。
即便是谈论,也会被宫人们下意识纷纷避开。好似他的这趟人间之旅,有如一个龌龊的秘密一般,只有在窃窃私语声中才会出现。那些以往天天管他叫干爹,亲热无比的儿子们,竟然就跟没认识过他一般。
人去竟无名。
原本属于夏海的几个住处也很快就被清空,尤其是他当成家来用的旧芳华殿,查缴出的珍宝财物不计其数,就连元狩帝本人都不得不讶异一番。夏海是他旧潜邸时的仆从,这些年来私底下帮他做的脏事儿倒是不少,元狩帝也并未把他敛财的事放在心上,他有万里河山,藏金覆翡。而且夏海是他的大伴出身,早就跟家族绝了财往,他人一旦身故,这些东西就全都是为皇室所有。
夏海人死了倒没什么,中贵令重新推上去一个就行,但那本《庭讳纪要》的遗失,是目前的麻烦之一。
更可惜,楼鹤云所言星相穿行之造化,也随着夏海莫名其妙的横死而结束,绣衣执对此案依旧毫无头绪。
惊蛰伏雨。
清明时节正处于雨季之纷,天穹的墨色长久褪之不去。
禛国地处于东土神洲东南,坐拥三州,历来潮湿多雨。同时,禛国也是九州之地中河流最多的国家。东南之郊,无论何处,每逢到了回南天时,地上、墙上总会像瀑布一般积水。
他的内心似乎变得越来越喜欢思考,不知是否跟醒炁有关。
思考得最多的还是湖底。
徐浪像往常一样在院中晒被子,小五子在整理他一大箱子的话本。倘若他们二人的计划可成,从此以后宫墙之中就会少了两个小庭奴。
对于这座皇城来说,他们两个只是仓中一粟,失而无察;但对于他们俩来说,这破旧不堪的小院子却是曾经的家。
少年载剑盼走马,丢鞍折剑不思家。
小五子和他制定的计划也不知能不能行通,他们若真逃出去不会被缉捕么......原本只是规划如何去玉鲤湖看看湖中到底有什么能“生炁”的奇景,但二人琢磨了一番竟打算直接逃出宫去。
笼中之鸟,欲攀天而归。
小五子认为,即便是真被捉了回去,以现在徐浪身具的天赋,并不会一棒子打死。而小五子若通过了定炁司南的凭考,就会在绣衣执监军台一直待到醒炁之后,被发去北疆边军做塞卒。
此处毕竟是立武为道的大禛国。
绣衣执下辖监军台,归刑军所管,与诏狱不同,此处是专门管束军中不服将令之人的罪营,罪轻者参与营中劳务,好比打铁制甲一类,罪重者则会被削去根骨,成为废人。
按小五子的计划来,他们先是逃出宫,再去唐川夜市街把能吃的东西全吃个遍,然后去兵器铺,最好是“仙锋号”这家店,买上两把上好的宝剑,虽然不会使,但兵器必须得气派;弄两匹烈马,虽然没骑过马,但是马必须得烈;紧接着去教坊司解救几个十来岁的花魁,年纪不能比他俩大太多,最后策马江湖,还要边找个地方修炼。
修炼是个大问题,首先要拜个师父。小鱼官儿的师父会是什么人?想来是个高手。前时刚看过《炁典》徐浪也明白,她的身法飘然,动炁生风,至少也是洞明境。
按《炁典》的说法,这武道的境界与俗世官僚体阶倒是有相似的地方,像徐浪这种隐元境但又有红色炁流引现,随着炁的颜色变化,就将进入洞明境。
所以徐浪现在算是......从八品末流小炁修。
一个小姑娘,能修练到洞明境?那肯定是学了大宗门的武学心法。
大宗门就不必说了,绣衣执就是其中之一。规矩大事情多,不一定能学到本事,礼节肯定是有一大堆。而且就算学了一身本事也得给皇室做奴才,即便是做官儿,也处处都不自由。当了十几年下人的徐浪,只想离这个地方远点。
可是小五子今年也才十二岁,虽是有了炁流之始,但丹海并未完全凝成,除非是像徐浪这样有了奇遇,跨入隐元境,否则至少等到十三四岁他才有能力习武,这一点他自己也清楚。
小五子,如果也能算到品级里的话,那就是“从九品”......普通人且算十品。
拜师父是后话,他们这闯荡江湖的第一步就是——先到玉鲤湖跳湖找找下面有没有神仙。
万一有神仙,做了神仙的徒弟,江湖拜师的步骤直接省了。
可是神仙会跑去湖底待着么......
徐浪总觉得这件事始终有不详之色,那湖中本是沉尸之所,即便是掖庭管雉堂里的三岁小孩儿都知道。这样的地方会有奇遇么......但他又实实在在是沉入湖中之后入了境,就此成为了一名有修炁门槛的练炁士。难不成是湖中有一尾大鱼已经修炼成精,给自己渡了缘法?
......太扯呼了,他必须得一探究竟。
徐浪觉得小五子安排的谋程是没问题的,只不过嘛......要是华章在,他肯定会说两个字“离谱”。
最近他已经不怎么想华章了,总觉得华章跟他或和小五子都是不一样的人,所以肯定也会走不一样的路。
午饭时,徐浪陪着小五子在厨堂把他留存的话本挨个送了人,这都是些以往跟他换过书的庭奴们。这些人打小一起识过字,感情总归是有一些的,收到话本的庭奴们个个都满心欢喜,讨论着最新的话本剧情。
比起平时,这厨堂里少了许多人。听庭奴们说,十三以上未能麟选上少执的孩子,已经开始排队去净身房等候去势。每年这个时候,晚上都能听见哭嚎,以及在掖庭里走来走去的绣衣执。
还好,如今他不用再去面对庭中的人生。剩下的,就是想办法脱离这个困境。
在徐浪的心里,这座宫城,是由一块儿块儿巨大青石筑成的华丽囚牢,就连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与囚徒无异。
从宫里往外逃,本是个决计无可能的天马行空之想,但掖庭的位置极为特殊,且是宫中与外界采办的唯一来处,平日里管粪的老黄门个个都要往外进出一趟。而负责排水的内水河,有如鲤鱼越龙门之处,成了逃离皇宫的隐暗法门。
这逃离皇宫的法门来历也不小。
按照小五子的安排,徐浪需要找个能练习凫水闭气的地方,宫中池塘数众,但他首先想到的地方,却是玉央宫的花匠房。
可是到了此处,看着小池塘里的胖鲤儿,实在有点犯难。池塘实在太小,鱼儿实在太多,而且还个个长的胖嘟嘟,凫起水来怕是要被围攻。其中有一只发白的红鳍大个儿龙鲤,徐浪对它有印象,那天它跳起来一尾巴差点给自己打晕。
在这儿练凫水吗......说不定会遇到喂鱼来的小鱼官儿。只是自从上次遇到她之后,好像还没同一个时辰来过。徐浪左顾右盼跳入池中,被池水的凉意激地直喘气。好在这次没有鱼儿撞他,而是纷纷避开,料想也是上次掉进去的太突然。也不知为何,他就是没有办法像小五子说的那样,把两只手摊开浮起来,扑腾一下换一下气,掌握诀窍好以此反复。
折腾了一个时辰,毫无进展,中间甚至听到了一伙儿小太监从官道上行走,脚步声虽不大,但徐浪已是隐元境“通明”的官感,能通过集中精力的方式,感受到周遭丈尺之内不易察觉的动静。
日渐西沉,余晖将熄。
玉央宫外,徐浪艰难地从塘里爬出来,拖着湿漉漉且疲惫的身子回去,路上肚子饿地咕咕叫。
一路上避开巡禁,对现在的他来说并不难,直到回到院中,从浑水井打了水,感觉这井水比池塘还要凉。
不能舍弃之人,终将一无所得。
他看着地上的水井,想起七八岁的时候他曾爬下来捡过木瓢,井壁上凹凸的石块倒是很容易攀上去。那时的他可曾想过,有一天自己有能力离开这个地方?
想离开过,但没真正的想做过。
怎么可以凫水必须尽快学会,否则一旦哪天下了倾盆大雨,岂不是耽误了大计。
他眉头一皱,双臂怀抱,猛地用脚扎进井水,冰凉的感觉瞬间侵至全身。
井水之中,随着他全身紧绷,腹田丹海似乎也有了反应,他双手向下一拍,竟然直接凌空腾起,双臂同时抓住井边儿翻了出来。
水声惊动了屋里的小五子,他连忙跑出来,手里还拿着刚擦干净的银子。
见到徐浪的样子,小五子忍不住问道:“怎么地上到处都是水,发生什么事了?你这是干甚呢?”
“练凫水。”徐浪双手抹去脸上的水,淡淡答道。
练的是凫水,却无意间领悟了一些御炁之道。身体在遭受了外力影响时,似乎炁会流动地更快,若是在与人战斗之时更会尤为明显,想必这就是《炁典》里所说的“武道破镜”与“悟道破镜”间的区别。
天下间的炁修,必不可能全是坐在垫子上领悟玄经而成仙的。
然而一味追寻武道,以杀伐为核心去修炼,不去追寻际遇与气数,不懂得光阴降下的造化与天地间的规则,就只能永远停留在八境之中,跳不出“人”的范畴。
有人读书读成神仙,有人悟道坐成神仙;读书可能是为了读书,但可能是为了打架;悟道可能是为了悟道,却也可能还是为了打架。
还有的人,边读书边悟道边打架,最后成了神仙。
“跑到井里练?”小五子挠着头疑问,“你是怎么上来的?”
“水送我上来的,”徐浪看着小五子手里的书,“你拿我的话本干嘛?”
“看啊!”小五子拍了拍那本《太古奇志》,“再说这也不算话本吧,顶多算是志怪本。以前总觉得这书里讲的东西不真,现在不这么觉得了,这几天不去做工,我就专门看它了。”
徐浪边把湿衣服脱下来拧,边讥笑道:“就你,你能看得懂吗?”
“看不全懂,”小五子歪着头,反讽道:“那怎么了,我也可以学你啊,看到不懂的字就跳过去。”
徐浪撇撇嘴,说道:“啧啧,亏得你看了那么多京郊书生写的话本,居然还有不认识的字哦。”
小五子辩解道:“那不一样。平时咱们看的话本翻来覆去就那些个字儿,这东西写的这么复杂又臭又长的,我就说这图集上面的地名,都够学好几天了。”
徐浪笑道:“你看春宫话本那个废寝忘食的劲儿呢?你遇见一个字儿不认识都要拉着华章教你,我可没忘。”
小五子脸一红,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决定了!以后等我有了境界,这书上的地方我全要去个遍。”
徐浪不依不饶地问道:“有了境界,那是几境?”
小五子捏着下巴,沉吟道:“嗯,我寻思着......怎么不得有个三五境。”
徐浪话带摧折,大笑道:“扯呼啊你,三五境又不能御剑而行,只能靠腿走,还能走到东海啊?”
小五子不解发问道:“那学会御剑得要到什么境啊?”
徐浪想了想,答道:“炁典上面说最少得‘天玑境’,而且御剑飞行的本事还不够,只能飞个一时半会儿。”
小五子继续追问道:“那天玑境是第几境啊!”
徐浪边想边查手指头,“一二三四五......这么算天玑境得是第七境了,。”
小五子不禁慨叹,“难了,这天下间能有多少个天玑境啊!”
徐浪答道:“书上说,‘大则或有几百’,总归是不到一千人吧。”
小五子惊奇不已,“不会吧?整个大禛才不到一千个天玑境练炁士?”
徐浪白了他一眼,“说的不是整个大禛,是全天下。”
小五子发懵似的点点头,又问道:“哦对对对,全天下。那全天下一共有几个国家?”
徐浪边回想书里说的,又伸出手指算了起来,“大禛,大胤,大雍,还有个东黎城,最后还有个鼎王畿。一共算是有五个吧。”
小五子赶紧趁机搭腔,“哦对对对,这个我知道,东黎城跟咱们这儿有仇,”然后继续问道,“这里头哪个国家最大?”
徐浪边拿过小五子手里的书,边说道:“这太古奇志里写过,天下有九州,分别是:端州、泱州、茫州、澹州、川州、越州、蔚州、荒州、芦州。原本呢,九州是有上百个小国的,都得听鼎王畿的,但是经历了数次‘鼎沸之乱’至今,只剩下胤、禛、雍、黎四大国。”
“黎?就是东黎城吗?”
徐浪边翻书边点头,“对,但之前华章跟我说,黎国已经在二十几年前被灭,胤禛各有三州之地,雍有两州,东黎城与鼎王畿各据一州。原本禛胤雍三国都是两州之地,黎国被灭后国土被禛胤雍所得,禛胤各得半州,禛得一州。黎国现在的堪舆是九州之中最小的端州,他们那儿没有皇帝,而是被称作‘帝君’,所以也被叫作东黎城。”
小五子指着徐浪翻到的九州堪舆图上面,问道:“那这里呢?”
“荒州?”这次徐浪想了半天,“书上说,此处以前是湍朝的国土,湍朝是被妖族所灭,湍朝灭亡后,诸国并未分治荒州的土地,而是合力在此处建立了‘十二楼五城’,由四个帝君一个皇帝共同所有。不过,书写在上千年之前,现在已经天下有四个皇帝了。”
早在千年之前的中古纪年,禛国是南垂小国,唐家是靠着篡了连襟的爵位,用床笫的关系赢得了国公之位,帝君的封号可以说望尘莫及。禛国在九州大地不过只有两郡之领,比起现今的东黎城还不如远甚。那个时期,禛国公参与了第三次“鼎沸之乱”,并成为失败的一方,国号几乎被褫夺。后来的几代国君又私造船只去东海仙岛寻宝,结果带回来的时疫席卷整个天下,更是被几大国视为眼中钉。往后几乎每隔几百年,禛国公都要趁机揭竿而起,但结局往往都以失败而告终。太潮泮宫的史书里,甚至还有“唐氏一族缺少真龙面相”这种嘲弄记载。
禛国如龙在渊的局面,随着唐家几代先祖的努力,最后由唐玉隆蓄力改变了。
小五子又指向图下面,“那这儿呢?”
“这是寒州,极南之地。与我们大禛接壤,因为寒冷,所以属于无人之地,寒州的右边是炎州,据说又是个极热之地。”
小五子做出一副如指掌的神态,“嗯!这个我熟,这个我熟!”指着图上说道,“这儿!是判了流刑之后挖玉石的地方嘛。”
“聪明。”徐浪又指向寒州下面,“你看这儿,书上说寒州与炎州交界处有一世外桃源。炎州的北方是霜炎海,再往右就是灵雾海,仙人就住这边儿。”
小五子又好奇地问道:“那灵雾海的右边是什么?”
徐浪筋了一下鼻子,摇摇头,“这我去哪知道,书上没写。总不能是‘巨人国’吧......没准海的那边是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