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未停。
徐浪百感交集,对这男女之事可谓半点儿头绪没有,到最后也没弄明白她的身份为何,究竟是不是宫女,还是别的什么身份,只是知道了个名字。
此番如果自己真能离开,注定会一去不复返。因为对于他来说,这座偌大的囚笼已经锁了他太多太多年。他坐在花房的坛罐边儿,突然想起来今天还未练习凫水。
唉,怎还有心情凫个劳什子的水。
他甚至突然有放弃出走的念头,但思绪又戛然而止。
他的确是想带她走,然而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靠去想就能办到的。
问题在于她并未同意。
可她为什么说自己“生来就没有自由”?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这么忧伤?难不成是公主?可是他说自己姓“于”或者“鱼”?不知是哪个字。但只要是皇室中人,得是唐姓才对。
谜团已经够多了,脑袋明显越来越不够用,当他停止了纠结,不再天人交战,时辰竟已延至夜晚。
一圈儿光晕围绕着月儿,弯弯似如勾。小池塘倒映着惨白的月光,静谧的屋檐下只余孤独。
回至班房的小院儿,屋外的黑暗之中就听见小五子的鼾声,徐浪脱下衣服进了被窝,满脑子都是少女虞念的身影。
炕上只够三个人睡,平时都是他自己睡中间,今天居然被挤到了华章原来的铺位上。可惜他心乱如麻,压根没有去思考这些事。当伸手去拉被子的时候,发现被子居然也被小五子拿去盖了。
困意袭来,他自然而然地伸到小五子的被窝时,立时发现了不对。
本是骨瘦如柴的小五子,身材不知为何变得丰足了一些,再向上探索,他摸到一片光滑且柔软地处境,似有绵绵之感。他没有停止摸索,脑海中似乎有了一部分答案。
他稍微不注意再往上探手时,似乎指尖碰到了什么,随后竟又听到了一声女子的嘤咛。
徐浪虽未叫出声,但已全身汗毛倒竖,登时从床上坐了起来。
刚躺下时,他心思尚在别处。此刻定眼瞧去,昏暗的月光之中,身侧躺着一个长发及腰的少女。比起他的梦中之人,身形甚至更要丰腴几分。少女全身并无衣物,只是裹了一层被褥,黑暗之中她似乎察觉到徐浪坐了起来,娇躯微微一颤。
“是......是你。”
即便是猜,也猜得到是宫女小桃子。
她居然躺在他跟小五子中间!
小五子的鼾声并未停止,黑夜中小桃子妙曼的身形已经完全凸显。
宫女大多是住在尚宫台,有的是从战时掳掠的女子,有的是民间所得,都是一些苦出身,倘若获了罪,还会被发到教坊司。
若是官宦家的女子,直接会住进内宫做秀女,并不住在尚宫台。但光论品貌,但凡是能做宫女的,若是从容姿品貌上来看,断无平俗。
但这满尚宫台的宫女,一定要选几个美人坯子出来,小桃子可登三甲之数。
掖庭自从前几日夏公公横死,记载内庭宫人名册的厚录《庭讳纪要》也同时遗失,整个内宫显得尤为混杂,不仅需要挨户登记,还要根据个人所说情况进行对比填补。毕竟单单是庭奴,都有罪奴与庭养奴之分,更何况是大部分都有家人的普通宫女太监。
整个内庭管理变得相当混乱,皆因宫中与外城规矩不同。在掖庭内,奴籍的身契时间长短自然也不同,好比女子来说,有些大户人家把女儿送进宫里虽是签了契,但年限并不长,皆是为了有个好出身;有的人是因家中牵罪在身,年契就会变得非常之久。至于太监虽无区别,但出身与籍贯对于往后的宫职走向都有细微差别,而这种局面到新的中贵令整顿各宫下人的籍名之前,都不会有好转。
但只要宫门禁闭,人还在庭中的,自然早晚都能落实身份。小桃子历来与管台的嬷嬷交好,即便是晚归也从不会被追究。而管事的嬷嬷恰好这几日诸事缠身,她便可以任意行走。
徐浪素来知道,小桃子与小五子俩人好了有一半年,关乎于上次的夏宜之死,也是始因她而起。
“不用眼睛,用手也能分辨一个人,你好大的本领嘛。”
面对声询,只听得到她娇滴滴的回答,而徐浪就像再一次被灌了哑药。他万分羞愧,默默念叨“奸生三杀,赌生劫盗”,却又因为女子身上散发的香气,和刚才奇妙的手感而失了神。
她用手将玉发散在一侧,凑过来压低声音挑衅道:“手感如何?看你平时像是个歪打见不着的正人君子,却不想也是如此‘好色’嘛。哼,幸亏我早就知道你是个表里不如一的人。”
此时,徐浪心中似有一万只大角麋鹿踏过,“不是啊!我......我并非是有意的。”
小桃子似有迟疑与不甘,紧接着诱问道:“难道你内心中并不快活么?”
巨大的麋鹿在徐浪内心疯狂顶角,“我,我没有。”
少女并未做声,但她的一只手已幽幽伸至而来,但起先徐浪并未察觉,直到滑嫩的掌心伸进被子,他浑身像触雷一般向后一缩。
来不及躲避。
她似有得意,附耳过来耻笑,“还说没有呢?看来嘴也硬的很嘛。”
徐浪只感觉天地倒悬,颅内翻江,身子也动不了。
今天可不是做梦。
他看不清小桃子得脸,但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到她的样子。放在一年前,徐浪或许可以不去注意她的身形,此时此刻,简直就是封喉之鸠酒。
仰坐的少年感觉身体酥麻无比,他羞厌说道:“你先松开手行不行。”
“你求我,我就松手。”少女伸腿骑将过来,在他耳边像吹气一样开口。
她的手掌似乎也没有打算停下。他感觉那只手只消是微微一动,他的身上都有万条虫子在爬。明明他只要一挥手就能避免这一切,但始终就像瘫痪了一样。
徐浪的脸已能烫熟山芋,如此场面,从下生以来这还是头一遭。他苦想了半天怎么求,最后一字一顿说了四个字,“高抬贵手......”
小桃子并未松手,而是幽叹道:“上次我被两个贱婢子欺辱,是你帮我收拾了她们,我还记得住呢。可是我衣服被撕得透烂,你没有管我转身就走,害我回去被整整笑了几个月。你虽帮了我,可内心觉得我轻贱,穿不穿衣服并无不同,是也不是?”
少女言中婉约幽怨,听起来让人自醒。那时的徐浪何曾懂过女子眼中的羞耻,只记得小桃子用双手捂着身上跑开是为了遮住伤痕。此时重新一想,结果自然有个分晓。
女子之心,果然如沧溟之深而不易轻知也。
原来当初她到处说自己是癞蛤蟆的事,缘故竟是出在此处。
“不!”徐浪仔细度量她的话,尽量让注意力集中,生怕会鬼使神差说错半个字儿,“当然不是......我怎么会轻贱你啊,是没注意到!我要是轻贱你又怎么会帮你呢,我还被人家挠了个花脸!确是我当时考虑不周,对你不住。”
那几个宫女比当时的徐浪高一头,其中有一个还会“拆祠堂“的招数,差点没把他疼死。
少女的唇仍然没有离开他的耳朵,“那我之前差点把你害死,你会不会忌恨我。”
那两本《大深宫》、《我来江湖只采花》他可不是白看的,里面尽是些男女之道,他知道此时此刻女子必须得听得见话外想听到的东西。
“那是我自愿的,”徐浪又着重补充几句,“况且也不是你害的我,是那夏宜自作自受,自己害死自己,遭了报应,与你这弱女子何干?”
少女吸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个呆瓜竟然这么懂得体恤女子,她的目光不知不觉转到了睡熟的小五子身上,白了一眼。
“谢谢你,”得到想要的回答,她松开手,又在他面前一件一件穿戴好衣物,故意让他看到胸前风景,“你于我有恩。你的拜把子二弟睡的很沉,不可能会醒。你看不见,也不知道我是谁,我今晚也没遇见过你。”
“我这个人永远都记得住别人对我的好,所以必定会补偿你。”小桃子说完便下床,并用手指挠了他脚心一下。看见他一缩脚,小桃子报以嘲弄一笑,似乎很满意。
徐浪像中风一样瘫倒在床上。
清晨,依旧是小雨,徐浪起得比小五子晚,他揉揉眼睛,正碰上院井旁边洗脸的小五子。
见他刚醒身,小五子头插木桶里,看似随口一问道:“昨晚见到啥了没?”
小五子当时真睡的跟死猪一样。前天他看了那本《我来江湖只采花》的话本里头说,男子那个完事儿以后,整个人是虚脱的......看来言之不虚。
他昨晚见到......
他在内心拼命摇头。
听到小五子发问,徐浪就感觉脚趾在往一起抠,“什么意思啊......你说见到什么?”
“嗯!”小五子故作讳莫如深,“没什么,随口问问,你那凫水学的如何了?”
“我觉着应该淹不死。”徐浪挠挠头。
今天他没有再去花匠房的池塘。他想着,即便是再有幸能遇到少女虞念,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或许上次,就是他们二人最后一次见面,而自己窘态百出......
但也不知为何,昨夜小桃子那样之后,他想小桃子的时间竟比想小鱼官儿还多。
补偿你......
冤孽啊!
真是该死。
他真是既对不起小鱼官儿也对不起小五子。
想起昨晚他回去之前,小桃子与小五子两个人肯定是......小五子果真能舍得下眼前的妙曼女子吗?他告诉自己,若是换作对方,也没有办法因为思念一个人,而永远在一座囚笼里待着吧。
他还是觉得心里难受。
一白天无事,小五子似乎去了趟南御园装样子,见高管带睡熟,便又溜了回来。
入夜时,小五子入睡之前走入庭院,不经意间抬眼望向月空,随之便神色匆匆走回屋。
“浪子,时机已到!”小五子兴冲冲拍拍手,“大事将兴!你二弟我夜观天象,发现今夜必有大雨!”
“啊?”看到门外月朗风清,徐浪由衷表示怀疑,“真的假的啊?”
“来来来,”小五子拉着他走进小院儿,“你看见了没?”
他抬眼望着月亮,不知何意,“看见什么?我没懂啊......”
小五子也懒得细说,“得得得,这叫‘月出胭脂红,脸颊毛绒绒’,是为大雨之相,是个老渔民都知道。你什么也别说,先趁机睡会儿!我就不睡了,等二更天一旦起雨,我马上就叫你,咱们即刻准备启程。”
“这么快......”不知为何,徐浪总觉得心里发慌,“只凭这么一看,你就能看出来是否有大雨?你这‘天相’到底行不行啊?”
小五子的神情不像是说笑,“你信我的就行了!现在去睡觉,我半夜指定会叫你。”
徐浪回到屋中,也不知是什么感觉,总觉得接下来有什么事会发生。
躺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徐浪的面前,则再次出现了高耸入云的山道阶梯。云雾之上,隐隐似有身影,再仔细看,似有一男子负刃而立。但过于遥远,看不清具体相貌。
而这次,他似乎也有了经验,为了不让自己一脚踩空,他慢慢踱步登阶,一个一个阶位踩上去,直到登上二十个,他抬眼望去,距离竟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再登十个,仍旧与云顶相遥天地,他想继续迈步,不料突如其来一跤又摔了个跟头。
小五子正摇着他,“起来,快起来!”
徐浪眯着眼睛起身,听到了外面的滚滚雷声。他随着小五子了走进院子,凉风嗖嗖地吹来,让他感觉好不自在。
有雨点。
一滴两滴,直到脸颊湿润。
观檐对阔雷音近,不知时节亦发生。
小五子从院中角落拿出事前备好的蓑衣,“我瞧着离内水河灌满还得半个时辰,但我们要准备出发了。这场雨恐怕不会下太久——”
雷光之下,徐浪能看见暗夜中的小五子眉关紧锁,露出平时几乎没有的严肃表情,似乎对接下来的事志在必行。
“但时辰对我们来说足够。”
大雨滂沱,将整个人间漫入水帘。青瓦高墙,在帘中只能隐隐若现。
雷声大作。
雨夜疾行,正是越离的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