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众人养精蓄锐。
等到夜色降临,星光璀璨时。
钱树德跟着一行人踏上江边早就准备的楼船,逆流而上。
清风徐来,空气比庄园里清新很多。
“杨存发的刀法,很有来历啊。韩某人要是没看错,那是昔日金刀无敌杨业杨令公的路数。不过可惜,杨家是北汉降臣,向来不受赵官家信任,所以才会惨死。
他想要沙场建功,找金虏报仇,注定是徒劳,你们那位姓赵的官家是个软蛋,放着国仇家恨不报,反而派使者去北边乞和称臣……”
说这话的人名叫韩庆,字玉泉。
韩庆是马阔的副手,年纪在四十来岁左右,未老先衰,但身材颀长,气度斐然,是个有来历的北地文人。
他喝酒后谈兴很重,与钱树德一起在楼船甲板上畅聊。
两人不知不觉聊的话题就大逆不道起来。
钱树德不过是稍微提一下话题,老韩就打开话匣子说了起来。
“韩先生是北方哪里人?”
“已经当不得‘先生’称呼,老夫现在不过是个逃虏。”
“为什么这样说?”
“身世凋零啊,我以前是辽国人,家乡在幽州,一百多年来,属唐、属辽,就是没属过宋。大宋,从来就不够大。
我祖上是辽人,世代公侯,到了这代却国破家亡,流落宋国。嗯,宋、辽相争,却让金虏捡了个便宜……”
“马子充(马阔)当年极力促成海上之盟,联金发辽,如今宋国也自食其果,真是报应啊。”
听完韩庆所说,钱树德渐渐对马阔这个人多了一些认知。
他并不熟知历史,一些常识还是懂得,通过谈话推测出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辽国、北宋覆灭后,应该是金国和南宋对峙。
可以确定,这是南北混战的时代,造就了无数名将。
据韩庆所说,靖康之变刚刚过去一年不到。
而金国完颜氏的诸王、大将,正在分兵进攻南宋,掠夺宋人的财富和子民。
那么,现在正是建炎南渡后,赵九妹刚登基的年头……与史书记载不同的是拥立赵构的大将是张俊,刘光世,而韩世忠还在汴梁苦战,岳飞则不见踪影。
然而刚刚登上皇位,赵九妹就迫不及待地向金国跪地乞和了。
还有,秦侩已经提前返回南方,备受重用。
这方变异时空,没有了韩世忠,没有了岳飞做南宋的军事支柱,赵九妹跪舔金国的更早,也更快更彻底。
韩庆在辽国时代显贵,对金国、宋国的大事基本上都知晓。钱树德从他身上获知了的不少有用消息。
当然,此行的重点在和谈任务上,钱树德又问起韩庆讨论使节的事情。
如今的金国首都燕京,是辽国故都。
他作为辽国贵族遗民,又是马阔副手,肯定知道一些内情。
因为三年前,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病逝,兄终及弟。金国大权落到了金太宗完颜吴乞买一系手中,太祖诸王子与之争权,招纳了大批辽国汉化贵族和大地主。
天会三年,完颜吴乞买与西夏国结盟,发兵攻宋,击破汴梁,俘虏徽、钦二帝,大掠赵宋皇室贵女而还。
次年,在外勤王的康王赵构,在江南建康城登基称帝,年号建炎。
随后,就遭遇金兵追击,又逃到扬州。
好在金军畏热,到江南劫掠一回后,就匆匆勒兵北返了。
赵构喘过一口气后,立即派遣使者,前往金国议和。
……
“具体乞和条件韩某不知,但我听说,赵构小儿派了不止一路使节北上乞和,咱们这一路使节不排除被抛弃当弃子的可能。”
韩庆说着,又缓缓道:“因为这路出使的主事人马阔,是主战派,又是西北边地出身,因为与金主吴乞买私交很好,才被派往金国乞和。
实际上,只看我们这些人就知道,你是囚犯、我辽国逃虏,都是身份低微的人。就算被人截杀,也只是废物利用,不影响赵构的乞和大计。
听说如今形势紧张,北边金国军威大振,有想要南下灭宋的架势。我敢说这次去和谈,全是妄想……唉。”
钱树德忽然想起一个史书中的英雄人物,不由问道:
“韩先生胸怀大略,又不甘做亡国之人,为什么不去投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又叫大石林牙,这个名字一出,仿佛有种扭转乾坤的魔力。
韩庆心头大震,目中精光闪烁,低声喝道:
“小子,你到底是谁人指派而来?怎会知道大石林牙的名号?”
实则是,耶律大石虽不被不被宋人所知,但却身系大辽最后的复国希望。
钱树德没想到随口提一个名字,会引起对方这么大变化。
于是打个哈哈,自行离去。
…………
楼船在夜风中,逆流破浪而行。
天亮之时,那小张都管,叫道:“起来,都起了!后面有船跟上来……”
哐哐哐,接着有人在船上敲响铜锣示警。
钱树德默不作声地提刀走出船舱,举目眺望。
至于新到手的盔甲并没有穿,江上作战穿铁甲,那是找死。
此时,杨存发赤膊提刀而来,打断敲锣声,叫嚷道:“哈,我说小张都管,你慌什么,有咱爷们儿在船上,来多少水贼都是个死。”
小张都管抹了把冷汗,苦笑道:“这世道太乱啦,江上行船才一个晚上就遇上了剪径强人。”
“那是你胆小。”
杨存发鄙夷道,“在咱们大宋的地头上,土匪水贼多得满地走。”
小张都管赔笑几声,放下铜锣也抄起一柄朴刀防身。
奇怪的是,这一行人的主事者马阔,始终不慌不忙,站在船头不发声。
这队使节一行共有二十四人,除了钱树德、王飞豹新招的杀手,还有两队禁军护卫由杨存发带领,扮作水手,驾船沿江而上。
尤其是马阔还带着一个年轻侍女,妥妥的大宋文人世子出行图。
钱树德观望片刻,发现后面尾随的两艘船,并未直接杀过来,而是不紧不慢地跟着,一副没有恶意的样子。
忽听楼船上有人低声骂了一句
“无耻狗贼,堂堂禁军儿郎竟然假扮江上水匪劫掠客商。军中大事坏就坏在这些不敢战的泼皮无赖身上……”
钱树德寻声望去,见到呵骂的人是杨三。
杨三是个四十岁出头的军汉,不同于钱树德这种没上过战场的菜鸟,他的小兵出身,跟随杨家老主人征战几十年,经验丰富,是掌管这支禁军队伍的副手。
这人把杨存发当子侄辈看待,一心想要辅佐少主复兴杨家将门。
不过,杨三抱怨归抱怨,但做事却很有分寸,没有真个下令放箭厮杀。
“噤声,不要无端招惹麻烦,他们不敢明晃晃的杀过来。”
马阔淡淡应道。
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队伍当中。面对突发危机,仍旧是气定神闲的很。
杨三虽不是马阔直系下属,但也不敢得罪文官老爷,闻言不屑地哼了一声,就不再有其他动作。
“马参议,我们可不怕这些臭虫。”
“噤声。”
马阔又呵斥一声,杨存发也只好气呼呼地闭口不言。
楼船继续在江水上行驶,但众人却没了闲聊的兴致。
浩浩长江之上,一前两后三艘楼船之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