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事,我倍感轻松,起义大军已没有了任何动静,连周围守候抓我的人也没有了声息。天空已大亮,我确定安全后才从山间走出,在想可否寻得一处宁静的村落,也好有个安生的处所。
这里是一片丘岭地带。待我走上一处山坡时,远远看到在目光所及的范围内,出现了许多的村民散落在田野山头,三三二二,即互相呼应,又零星分布。或修整田埂,或铲除青草,或耕耘翻土,而眼睛不时的向远方瞭望,谨慎且警惕。这倒也是,战乱时期须时刻防范野人的猎杀呢。这是秋末时节,耕作倒也自然。我没有弄懂的是,为何出现这么多人?还都在荒山野岭的显眼位置。
这时,我看到最近的一个山坡上,出现了那两位跑入“碧空寺”的小兄妹。哥哥与妹妹在游戏,还一同唱着儿歌:“堂堂大元,奸佞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贼做官,官做贼,混愚贤,哀哉可怜!”哥哥突然看到我,便制止了与妹妹的嬉笑。
哥哥还是那身装束,看到我后,瞪大眼睛有些警惕,我没有理会,而是远远的站着。妹妹很是高兴的遇到了一位陌生的同伴,欲言又止的一双大眼睛充满了善良与好奇,似乎我只要一招手,她便朝我跑来。这时,哥哥表现的落无其事,实却非常担心,处于惊慌之中,暗自观察着我的动作,若临险情大有瞬间带领妹妹跑离的状况。我站立着没有动,以免引起兄妹俩的恐惧。
我突然想到了吸引妹妹的好办法。在殿堂内她与白狐相视而笑的鬼脸。于是,我先是惊喜的瞪大眼睛,后做一个可怜惜惜的鬼脸,又做吃惊的表情,以引起她的注意。她看见我表现异常,快速跑向哥哥,两人牵着手沿小道往旁边的丘岭跑去。我顺着方向一望,那里有一对夫妻在山头耕地劳作。而附近的每处山丘荒坡上都有一二位农民在劳作。这片丘陵原来是一处乱石山岗,处处是石块与杂草,看来已荒芜了许多年呢。
夫妻两人边收拾石块边平整地面,象在开垦新的土地。看到儿女跑来便停下活计,亲近的帮着两人擦拭脸上的汗珠与身上的灰尘。两个孩儿忙指向我在的方向,夫妻两人皆站直了腰身看到我。我则不慌不忙的走过去。
我远远的轻轻弯身鞠躬,客气的说道:“打扰仁兄,我因迷路走到此地,请问,这是哪里?”
男人放下手中的铁锨,也是轻身弯腰鞠躬,客气的回答:“这里是大新左州极环地,敢问后生在此地游走了多久?”
我说:“昨天刚到,没寻得村落,便在深山静候了一晚。”
男人又问:“要去向哪里?”
我说:“我的家乡在通古斯,那里有一片巨大的湖泊,每逢夏季均有碧水青莲盛开,我只是一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男人看了妻子一眼,说:“你先领着孩儿回家吧,我稍事一等也返回了。”妻子应声答应,还与我微微一笑,算是见过。然后便招呼一双儿女走近,清理他们身上的尘土,轻声说道:“别乱跑了,一会儿返回家去。”孩儿认真的点头。
男人略微停顿,回答说:“通古斯?定是遥远的北方吧,这里方圆百里没听过此名,有大的湖泊但没有莲花,感情后生走错了方位?若不急于回赶,可在前面村寨休息几日,再去寻找也是不迟。”
我微微一笑:“请问大哥,此地距离崖门多远?”
男人轻轻一叹,摇动头说:“唉,远了,有三百里远呢;唉,崖门,惨呢,惨痛啊。”然后又问道:“后生可是汉人?”我点头表示是。
男人说:“那后生还是先寻得安身之处吧,万不得这般随意走动;若让官兵遇到,可是要杀头呢。”我想到夜晚进入荒村的一队人马,在黑夜里高举着火把察寻的情景。
我表示吃惊:“这是为何?”
男人说:“这方圆的万里山河,自从元人统辖后,汉人被迫赶出了原先居住的村子,只好到岭南的荒山野地开垦些土地,种植些庄稼维持生计,已有许多年了;可是这样也不得安生,如果外出或偶遇官兵,定被猎杀的,有明文条律规定无须赔偿;所以,白天还可以出山来劳作,看到有野蛮杂种也好逃离,待天黑之后,便隐藏山中了。”
我深感困惑,元人?元人统辖?大宋呢?又问:“那么,这是什么年代?”夫妻二人均稍楞神情,互视一眼。
男人倒也立即回过神来与我对话:“这是元朝至正十六年呢,离你所说的崖壁之战已过八十七年了,后生难道不知?”我听罢不禁一惊,感情我在碧空寺一困又是八十余年。此时我才悟知,光阴已变时代已迁,原来三维又改朝换代了。
我难为情的说:“因某些变故而忘记了。”于是便也想着法子弄清其中的原委。
妻子与邻近山头或附近的村民打着手势,商量着一同回家。两个孩童则是一会儿玩耍一会儿喜笑打闹,还把捡拾的石块朝远处的坝子下面投去。
妻子对丈夫说:“那我们先回了,你一会儿也回吧。”男人点头。
男人对我说:“后生是远道而来,再远也不至于不知道年代吧?”
我一时无语,随口说:“因头部受伤,失去了记忆。”
男人便也信实,问:“后生还有同伴么?可一同回乡停留几日。”
我诚恳的说:“谢谢大哥,就我一人。”
男人说:“你还不知道吧,自崖山之战汉人大败后,野蛮人把汉人从世代居住的家园赶了出来;我们的家乡原是平原地带,现在都不能种植农作物了,任由荒草蛮生,为着是放便他们来放牧,肥沃的良田全成了只长野草的荒地;他们还专门设置了村官,十人一寨八人一村的昼夜巡逻,防止汉人回村居住,凡抓到,不分老弱病残一律杀死;所以,这方圆几百里之内的汉人啊,都背井离乡躲藏在深山谷地以寻得活路了;唉,就是这样,我们也不能居住在一起,只能分散分地的单独而居;否则,就有聚众造反的嫌疑,也是要杀头的;我们啊,不单失去土地沦为农奴,还被迫离群索居,也失去了自由;后生在寻家的途中,可有感知,曾经的村落毫无人烟,全成了荒地么?”
我点头说是,然后又疑惑的问道:“不可以不离开么?”
男人说道:“后生有所不知,自野蛮荒夷侵占了南方之后,就开始了大范围、大面积的公开屠杀,先把整个村子四面包围,后逐户逐家寻查,见汉人就砍就杀,不管老弱病残孩童女子,一个都不放过,定要斩根杀绝灭掉汉人;屠杀行为持续了好几年,止到村落没有了人烟才停;唉,我们村子也只有当晚外出的人活了下来,并跑到野外荒山躲藏,其它的全部死了;不离开?不离开就是个死,离开了兴许寻得个活路;那天我曾祖父是给家里的老人外出抓药,回村时远远的看到,先是一骑众人围住了村落,防止有人外逃,后有一众野人沿街逐步推进,一个不留的进行猎杀;我曾祖父看到后,吓得都没敢回乡帮着家人安置尸首;还有啊,如若发现有人在此路间行走,也会被马队追赶猎杀,就是要斩尽杀绝,汉人被屠杀无数啊;这都多少年了,有家不能回,亲人不能见,只得过着颠簸流离的日子。”大哥陷入悲痛之中。
男人沉默一会儿,又痛苦的说:“唉,第二天太阳升起时,我们村子却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这还是人员少的,二百多人;后来听说,就是上千人的寨子,存活下来的也不过十三四人;所以啊,不离开就是死;我们就是在担惊受怕坐立不安的日子里长大的,不知见过了多少人被猎杀;虽然已过去许多年,可想起如同噩梦一般。”男人说罢便是痛苦的摇头。
我轻声问道:“那么,现在何人统治?”
男人又是一楞神,纳闷的说:“是元人统治,汉人遭劫已八十七年了,八十七年呢;所以,汉人的子孙只好在荒无人烟的山坡,开垦荒地种植上农作物,好收获些粮食维持着不死呢。”
男人又说:“这只是在乡村,野蛮人攻入汴京以后,更是大肆屠城和劫掠,使得城内的大批商人和大量工匠惨遭杀害,身强力壮的后生能跑的跑了出来,纷纷到山村避难,躲命来了;被抓住的汉人男子,勉强活下来的,也全部阉割沦为奴隶或阉人;后生有所不知,阉割之后,彼此也是不得交流,不敢言语不能随意讲话,行走更是不能抬头,只得顺墙而行,否则当即处死;以此来防止汉人反抗;遭此厄运的汴京,已沦为汉人的人间地狱;唉,自南宋灭亡后,元世祖还将汴京之内、外城区,凡有价值的东西全部折除运走,并烧毁建筑、炸断桥梁,书籍字画不喜欢的统统被焚,木质雕刻劈裂当柴,熊熊大火燃烧了一个多月。
据说两次焚烧铁塔与繁塔时,均遭天降大雨,燃烧的火焰被雨水浇灭,这才得以保存下来;还有啊,烧毁大相国寺时遭遇众僧誓死抵抗,僧人用肉体抵挡烈火,死伤无数,大相国寺也算保留了下来;其他的全部毁于一旦了;我们汉人从来没有遭到过这样的打击;造孽啊,造孽;唉,如今的汴京啊,仍由蛮野之人霸占;历经掠夺,已遭严重破坏,成为一片废墟了,惨呢;汴京已彻底毁灭了。”
大哥哀声叹息,悲愤不已。
听罢此言,我的第一感觉是,光明灿烂的大宋朝、人类兴盛的大文明、高度发达的大商业彻底陨落了;曾经繁花似锦的集政治、经济与文化,超越之前时代的宋代王朝湮没于杀戮与火海之中,也包括大华优秀的典籍和做工精良的艺术品一律焚烧殆尽,或劫掠或毁坏了,丝毫没留片甲不剩。
我神情暗淡,义愤填膺。汴京被焚之时,我曾在上空飞驰而过,看过悲惨的场景,包括欧阳大人的府邸也成了一片火海。
男人看我一眼说:“所以我说么,看后生也是汉人之后,相貌不似野蛮之草寇,那先找个安身之地,前期住下,待后寻到了家园再走也是不迟,万不可随意走动,免得不知何时便遭杀身之祸。”
我有些担心,点点头说:“大哥说得是;敢问大哥怎么称呼?”
大哥说:“我姓苏,苏方柱是我的名字,叫我苏大哥就好。”
我说:“我姓李,叫李成山;那成山在此谢过苏大哥了,不知附近哪里有方便我居住的地方?”
苏大哥说:“这里是荒山野岭,路远难行,蛮夷还追杀不到此处,我们就在后山沟里住着,后生若不嫌弃,可居住几日,粗茶淡饭还是够用的。”苏大哥站起身来,对着已走远的妻子高声喊话,先烧些水,我们一会儿回家。远处的妻子边走边答应,听到了。那个小女孩,还不时的回头看我,已没有了先前的天真与安静。我还转身看过周围,其它的丘陵已没有了人影,原先劳作的人们不知何时全部离开了。
于是,我帮着大哥又整理了一会儿土地,就是把碎的石子收拢成堆。这本来就是一处荒石山地,如何也是收拢不净呢。我们边劳做边聊天。
苏大哥说:“再之后的几年,等野蛮之人坐稳了江山,就对汉族人实行更加野蛮的统治;这野蛮统治是全面的,可以说是全方位、灭绝性的种族统治,并制定了律法:严禁汉人与他们居住在一起,严禁汉人与他们的种族通婚,京城内宫没有烧毁的殿堂楼阁,专供野人居住,没有一个汉人;宫内女眷(包括奴婢在内)无论如何都是清一色的满人;为防止种族混杂,一个健康的汉人男子也不留,而太监又毫不例外地全是汉人;这是多么深刻又痛心的教训呀!让鞑靼人繁殖,让汉人绝种,这就绝对保证了没有任何不纯的混杂;想想何为国破人亡?何为民族灭绝?大宋的灭亡就是最明显的证据呢。”此时,天色已渐渐黑了。
苏大哥说:“我们回吧,待明日再来也是可以。”于是,我们收拾好锄头铁锨下坡回转。我跟着苏大哥走过山沟,拐弯走向了山岭的峡谷路口。
我又问过:“现在是何年何月?”
大哥倒也平静的回答:“现在是1366年7月,这一带的山川沟地里啊,居住的全是汉人后裔,无一例外的全是平原地带逃生的百姓;就算这样,贫民之间也很少有相聚的机会,否则也是死罪;虽然仍实行着纸币,却也没有可以使用纸币的事项与时机了。”我若有所思的点头。
苏大哥说:“后生对汉人受的耻辱毫不知晓?”
我难为情的说:“头部受伤,记忆模糊,还请大哥细细讲述。”
苏大哥倒也没有推辞,说道:“自1279年3月元军在崖山战役灭了南宋王朝之后,就统一了大汉中原,接着实施了强悍、霸道的统治,为防止汉人再次繁盛,他们从律法上定性我们为牲畜,并明确规定,杀一个‘野蛮人’要偿还性命,杀一个‘色目人’只交罚金四十币子,杀一个‘北汉人’,缴上一头毛驴就行,也就十币子的样子,而杀一个‘南汉人’呢,无需任何担心,可随意猎杀;所以啊,生活在南方的汉人,便成为朝不保夕的猎物,可随时随地的被追逐、被屠宰;这就是我为何不让你随意走动的原因;可以看出,野蛮人毫无道德,只会残忍粗暴,把个好好的中原宝地随意糟蹋;可以想象得到,百姓失去了国家的保护,后果就是死亡、被杀。”
苏大哥说:“对了,你也没听说过色目人吧?”
我回答说:“是。”
苏大哥说:“就是除了这三种人之外其他族人的统称;哎,我们成了蛮夷恶人随意猎杀及逐赶的牲畜,蛮夷人在我们的土地上还随意的设立州长、县长,化分汉人田地成为他们自己的采邑之地;我们的土地被州长或县长霸占后,永久荒芜长满野草供他们放牧;这就是当今的局势,我们无家可归、无地可种,要么被杀、要么自生自灭;罪孽啊,罪孽;天理难容必招天谴,等着吧,他们的日子不会长久了。”
我们边走边聊。
苏大哥说:“国灭之后汉人虽然惨遭厄运,但活下来的人们,反元起义从未间断,汉人与野人的斗争也从末停止;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斗争中,许多坚持反元复宋的汉人勇士已经牺牲,他们为反抗外族的侵略,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们全是英雄,每个人的名字都应铭记在汉人子孙心中。”
我回答说:“是。”
苏大哥又说:“如今思想一番,这并非单纯的理解为是民族之间的斗争,汉人也不需要捍卫什么宋朝赵氏的朝代,而是捍卫自身生存的权力;实际上这就是进步与落后的斗争,是繁盛与荒凉的斗争,是文明与野蛮的斗争,是关系到大华几百乃至千年之后汉人生存权力的斗争;先烈为后代而战,为汉人流血,虽死之日,犹生之时。”
我称赞道:“大哥所说及是。”
苏大哥说:“这些为着大汉和平而死去的勇士不仅是大华的英雄,也是人类的英雄,他们捍卫的不仅是大华的利益,也是人类进步的利益;反元复宋只是激励奋战的口号而已;我们虽然一次次的失败,但不轻言放弃的汉人,至今仍为文明的进程浴血奋战。”
此时,苏大哥站立挺直,面朝南面的方位,低头默哀许久,之后擦试着泪水说道:“自此往南约二里的地方,在一片朝阳的坡地区域,安葬的全是为汉族兴盛而就义的英雄好汉。”
我与大哥一样,默哀许久。
苏大哥接着说:“野蛮统治者霸占大宋中原,只为搜刮民脂民膏,扩大自己部落的势力,好享乐受用,把个大好山河变成了荒芜之地,这还是针对大汉民族呢,而他们的内部也是争霸不断、暗斗不止,两眼盯着权势,皇位更迭频繁,对自己的族人也是加紧了制裁与限制,毫无治国兴帮的心胸。”
苏大哥神情肃穆,严肃的看着我说:“所以,此时是我们大举起义的最佳时机,各方势力已成气候,一切等待号角吹响,万不能有任何的疏漏与闪失;绝不让韩宝童将军因泄密被杀的事件重演。”
我明白大哥的意思,但没明白大哥要说此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