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至1974年,这十年里我在湘西一带的一个叫平凉乡的地方生活。后来又在相距千里外的一处村落生活到1985年,这个地方是泰州的安然村。这20余年我起名为木安强或木天山,均在村子里任民办小学教师。我的饮食起居自力更生,还在舍外开垦了一块田地,春种秋收倒也自给自足,生活清苦但也悠然自得。
我在湘西群山里生活的这20年里,人们虽然贫穷落后,但精神抖擞气势昂扬,大华民族经历了诸多的自然灾害与灾难之后,乡亲憨厚的互助风气仍然在人们的心中沉淀、孕育,生命里依然流淌着纯情的大爱与无私。人们依旧延续着古老的世俗与风气,朴素大方助人为乐,诚实可信相敬如宾,仁爱、仁慈、仁政与大公无私、大义凛然之精神也大放异彩。虽然一穷二白是当时整个时代的普遍现状,可昂首挺胸的精神、战天斗地的劲头,并未有任何与末日相关连的征兆发生。
因对末日的敏锐,我对时局当然有过细致的观察,所以我自然没有担心过人类就此会走向自戕的灭绝之路,我也就安然的活过了尘世中平静的20余年。待我一呈不变的相貌还没有引起怀疑之时,我已离开了此地。自1985年至1999年,我又住在了山西省林安县一个叫歧道村的平原小镇,在一家农机厂上班,名子仍叫木天山。因这里的人员极少流动,并未遇到相识的熟人,日子倒也安宁。自1965年我有了户口后,凡有过乡村普查户籍之时,我便把在索多镇取得的仅有一页的小册子拿出来让人查证,并说明祖父木则西与父亲木安强仍在老家生活。却也没有引起不必要的疑惑。所以,这许多年下来,虽然漂泊却也相安无事。
时间到了1986年7月,歧道村正在办理身份的证明,即身份证。要到户籍所在地办理。要求每人一证,外出必须携带,是乘车住宿必不可缺少的重要物件,更是配合公安人员在各大车站路口检查的唯一证明。这是好事,好人不必担忧坏人寸步难行。
一切自然的来,一切又自然的去,似红尘中的过往一样,来得来了,去得去了。我极其关注呢,也是因了对末日的敏感及此番行为可否归属于灭亡的前兆。我还想呢,得回到原籍索多镇办理。类似于办理户口一样。我不单想到了现在,还想到了以后,想到20多年后的自己也同样需要一张身份证呢。
隔天之后,我路过歧道县人民医院去拜访一位医生朋友。朋友不在,其桌上放着三张新生儿的出生证明,恰巧有一张证明上写着新生儿名字叫木思维,出生时间1986年7月28日,我一时聪明就顺手拿了。这是办理身份证的必备物件。当时我刚到歧道村,并无离开之意,所以这事也就隔下了。十四年后,到了1999年的春天,我想着不能再在这里生活,得到其它的地方了,身份证便成为我的当务之急,乘车外出、寻找工作或新的住所,必须登记证件的号码呢。便想着回索多镇去。我有索多镇的户口,理由很是充分。
我得以少年的身份办理,就说拿着祖辈留下的户口本,给自己及后代登记身份的证明。此时我已改名叫木天山,是木安强的儿子,恰巧与户口本上的记录一致。而木天山的后代则依了新生儿证明上的名字叫木思维了。我又依着1925年我离开索多镇的时间推算,如果木则西是1926年出生的话,二十年一辈,那么木安强、木天山,到了1986年的木思维正好是第五代孙;真是顺理成章天衣无缝,我非常高兴。我还想不知翠玉是否还在人世,若还活着也是近百岁的高龄了。
思考周全便准备走往索多镇。歧道村距离索多镇有千里之遥,山路崎岖蜿蜒,河流纵横交错,虽然交通发达,可青藏高原之间,五天才通得一次长途,还得是天气尚好的时节。沿路行走自然会影响到达的时间。于是,1999年8月28日的清晨,我告别了前户的董大叔,说明了情况,然后来到村东口无人居住的老宅院内,立即进入四维,腾云驾雾只需片刻就到达了索多镇,到达之时我还感觉背后有股寒风之气跟踪而来,不知是我过度担心,还真是阴魂不散;因未有乌云弥漫,倒也没有过多担忧。
已经许多年了,我随意的进出四维也是安全,便大大方方的走进了索多镇。
我曾经居住的小院只有地基还在风尘中立着,院墙早已倒塌,空留基石在静默里守候着日月的永恒交替。当年我早出晚归,田间耕作,或山中打猎,或攀山砍柴,劳累之后全由这间小屋给我遮风挡雨避暑防寒。如今一晃便是七十余年了,想想三维的时光过得真是迅速,匆忙之间便到了人生的黄昏时刻。
寻问得知,仅存几位还有印象的人,也是年事已高,耳背目浊,终日卧床不起,静待最后的光阴了。曾经的风华正茂还在眼前闪动,如今已是风烛残年的无助光景。还有一位我曾一同游玩或劳作的少年伙伴,听得木长久的孙辈已回,让人搀扶着颤颤悠悠的走出家院,一眼就认出了我,说我与“我爷爷”长相如出一辙,而我则在他们面部密深的皱褶里,精细的寻找着当年的特征。这让我感慨万千,深叹生命的无奈与酸楚。对于人生的短暂,岁月的无情,我更加悲苦起来,禁不住潸然泪下。
我告别近邻到了村委会办公室,向村长提及我曾祖爷已经过逝。我的爷爷木则西,也年老体弱,无法经历如此的长途跋涉,而父亲木安强在家照顾,只得由我来一同办理。我出示了“他们”相应的户籍证明。我还说:我是木天山,也娶妻生子,儿子取名为木思维,是1986年7月所生,现已十四岁,之前没有想过要外出,所以也没急着来办,而今是不办理不行了,还望领导凉解。我之所以为我所谓的后辈办理,则在之后的20年里我也不用为此事担心了。
一切人证物证都有,身份证也就理所当然的取得。我给祖辈、父辈、自己及后代同时办理了手续,并办得了四张身份证。关于照片之事,于我也是易如反掌,找个无人之处,定格时光瞬间即可。村支书看在乡情的份上,只是说应该早些时间来才对。
我微笑着说:“以为背靠苍天、面朝黄地,也没想过还要外出,所以也就懈怠懒惰下来,要外出了才想到办理,确实不应该。”村支书便没再言语。
这时,许多好奇的村民来看我,我们也是客气的问候聊天。
他们说:“听祖辈或父亲所讲,是有一位木姓长辈在此住过。”
也有人曾见过我来办户口,还说:“以为是你父亲安强又回来了呢,一看就知道你是他的儿子,长相一模一样;想想也是,你父亲如今也得五十多了吧?”
我回答:“已有55岁。”
村支书说:“总归有了好的结果,待身份证办理下来,也需要近二个月的时间。”于是,我决定在此等待两个月。
索多镇有一户亓姓的人家,是我的前邻居。当年我与百里城探寻去向铜鼓瓷的道路时,就是询问的亓老爷爷。亓老爷爷早已过世,他的曾孙亓明亮,当时年幼,不太懂得,还光着屁股在旁边嚷着也要去。而平日里,当我帮助着亓家晾晒粮食时,小亓明亮就跟在我的身前影后乱跑,应该还有印象。所以,听说我的“后辈”到来时,亓明亮便来村委见我,并让我住在他家。只见亓明亮已是白发苍苍皱纹密布,一算也有79岁,依目前的年龄我自然称他为爷爷了。
他说:“你曾祖爷爷在咱村住时,我才四岁,现在没有印象了;听长辈们讲,他后来去了什么铜鼓瓷镇,就没了消息,这样算来,我与你爷爷则西差不了五岁,是同龄人呢,嗯,该是你曾祖爷爷去了什么瓷镇不久后出生的;这会儿啊,我的孙子正好与你也是同龄呢。”
我说:“我爷爷74岁,差了五岁。”
他说:“嗯,约么着就是这个年龄;我儿子孙子啊,晚上不回来,都在村外的水泥厂上班,倒三班,家里的东屋空着呢,正好有住的地。”
盛情难却,我就住在了亓明亮爷爷的家里。晚上我们盘座在坑头上聊天。
亓爷爷捋着花白的胡须笑哈哈的说:“天山啊,你曾祖爷爷可是个勤快人,说是喜欢上一位叫翠玉的老姑,不知啥原因俩人没成,后来这老姑外嫁他乡,你曾祖爷爷心情不好,不久跟着一位少年去了外地,再也没有回来;如今啊,翠玉老姑已死五个年头了;这期间倒是你父亲安强回来一次办过户口,因为仓促我也没能见上。”
我说:“我听父亲说了,这次让我向您问好呢。”
亓爷爷高兴的说:“好,都挺好呢;你看现在啊,咱们的日子都过好了,村外建了一座水泥厂,效益可好,工资也高;也多亏有了这个厂子,大伙的日子才好过了,也活得有滋有味呢。”我点头应着。
亓爷爷又说:“这投产的才是一期,现在兴建的是二期三座大型的窑炉,每一座的年产量是目前的五倍,政府已下了批文,后面还有第三期,可不得了呢;咱们的‘青山石’牌水泥,可是畅销,接货的车啊,都排成长队了。”
我点头说:“这是好事情,可以让咱们的生活水平有所提高。”
亓爷爷高兴的说:“可是好事情呢;唉,也是因为啊,就咱这片山区的青石特别适宜烧成水泥,质量好销量就大呗;可沿青山江一路东下,畅销川东及江浙一带;咱们是赶上改革开放的好形势了,要是你曾祖爷爷不外出的话,这会儿啊,说不定你父亲啊,你啊,也会进水泥厂当了工人,挣得工资呢,想想多好;唉,可惜了;不过呢,知道你们的情况很好,大伙都很高兴。”
我微笑说:“听我爷爷讲过,曾祖爷爷时常提及亓爷爷您呢,说名字好听,叫明亮,当时你还小,整天跟在他的身后颠着小脚喊叔叔,很是好玩,对你光着屁股在院内追大公鸡的样子记忆犹新;没成想,这会儿你也成不折不扣的‘爷爷’了。”
亓爷爷乐哈哈的说:“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还能不老?不老还行,不老不成神仙了?”
之后,我大体说明了我曾祖爷爷的经过,自离开索多镇后,跟着一位慈悲的柴姓老爷当长工,后来就在铜古瓷定居下来,我爷爷也想带曾祖爷爷再回索多镇呢,可路途太远,交通也不放便,就没有回来,说来也是遗憾;再后来,我父亲在歧道村任小学老师,我们一家就在此定居了。当然,我还细细的说明了大家当年的体形、相貌与身高,又提及了亓爷爷孩童时期的其他小事件,权当是我的曾祖爷爷对此生活的怀念与留恋。这些话语我本不用思考便能说出,因为这就是我的经历。所以,我们又感慨起时光的易失,人生的短暂。
我说:“我们都要努力开心的活着,不得辜负了大好的光阴呢。”
亓爷爷又说:“唉,听大人讲,你曾祖爷爷是个好人,就是性格孤独些,后来就不愿意与人交流了,肯定是为着翠玉老姑的事烦心呗;可是啊,听说老姑过世的前几天还问及过你曾祖爷爷呢,她说,当年来办理户口的年轻人就是你曾祖爷爷本人,是他自己呢,大家也没明白是啥意思;人老了么,糊涂,能说出的也仅是年轻时的记忆。”
亓爷爷又说:“对了,你现在在歧道村的活计累不,前几天我儿子在单位听说,招去往阿斯帕卡大峡谷开金矿的职工,要熟练工呢;开得工资可高,是水泥厂的三倍;黄金比水泥可贵多了,我孙子想去,就是离家太远了,得一年半载的才能回来一趟。”
我明白亓爷爷的意思,笑着说:“我的工作还行,孩子还小,正上初中,我还不能去往外地。”我也是顺嘴一说。
亓爷爷点着头若有所思的回答:“说得就是呢,只是听说,这个峡谷可以提炼黄金,要建个大型炼金厂,政府的批文都下了;还说要开发什么探险、旅游项目,还有个湖,叫啥个克湿地湖,要建水上乐园呢。”
亓爷爷不好意思的笑笑:“我没出过远门,名字都说不清楚;这个阿斯帕卡是什么地方啊?一下子建这么多的项目?”
我一听便知,当年地质堪探家所说的事情都得以实现了,人类已向着最原始的地方进军了。亓爷爷对峡谷的名字说得到对,而湖泊是安卡斯蒂湖不是什么克湿地湖。
我说:“我也不知道呢,没有听说过这事。”
亓爷爷说:“孙儿一查要坐一整天的火车,还得坐一整天的汽车,来回得四天,可远,就没去。”
我听后也是一笑而过。然后又聊及其他,聊到月亮高悬方可罢休。
之后几天我便与亓爷爷住在一起。早起晚睡的,也只是聊些家里长短、曾经往事来打法日子。有一天吃过早饭后,闲着无事,我就走到村外四处游荡,与遇上的村民点头示意,彼此问好。
这种真挚的乡情与纯朴的人情,让我深受感动。百姓和睦,团结有善,生命便安然静谧在一潭碧绿的大山之中,想想也是一种幸福。
是啊,青山绿水围绕,四面环山空灵,气候湿润宜人,便是人间仙境了。只是仅有这一条道路进进出出,也是碧翠青山之处的小小不足呢。走到田野地头,我站在当年与百里城相遇的地方,往事浮在眼前,过往已成云烟,人若浮萍来去,心中不免空荡无依,又对百里城也深深的怀念起来。之后我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此番情感,也有种不可言状的忧伤。
我慢慢的走出山外。越走越感到外面的环境与山内有所不同,便是路的两旁每间隔不远处,正在建设着的一座座水泥厂。由于这一带全为青山石,正是生产水泥的最佳原料,也才有了水泥厂如雨后春笋般的蓬勃发展呢。
有的厂区在生产,白烟滚滚缭绕,爆炸开彩声响,人员匆匆忙忙,车辆来来往往,一派车水马龙的繁荣景象;有区域的正在兴建,号角嘹亮,机器轰鸣,红旗招展,是另一种争分夺秒的繁荣盛况。而在山路的当口,还盖起了简易的旅馆或饭店,成排成街还形成了一定的规模。
站在高处向外观望,自水泥厂再向山外的路途,已经全部铺成了油柏路,平坦宽敞四通八达。听着轰隆隆的炮声,我还不识时务的想过,如果过度开彩,总有一天青石会被挖掘殆尽,青山绿水也将不复存在了。而我脚下踩着的,这条唯一通往索多镇的青石板路,是否也会当成原料被烧成水泥后再浇筑铺成水泥路呢?青石挖尽之后,大地是种什么样子?浓烟滚滚之后,蓝天是种什么样子?我真想像不到,也只有时间去说明或验证了。